他很有兴趣地盯着她们,问:“你是谁?”
她回过头,才发现他问的是姽婳。
姽婳低着头,即使是在夜色下,也看得出小脸泛起淡淡的红晕。
——那天,明明是她先遇见她。
后来几千年,上万年,她一直这样想。
可是她遇见她,似乎只是为了让他遇见她。似乎只是一个信使,将她传送到他的身边。
姽婳,帝钧。
后来,每一次她见到她,都听她提起他。
她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不是因为他们的兄妹身份,而是因为,她觉得他眼中那种漩涡一般的沉郁,能将姽婳卷得粉身碎骨。
可是她的语气那么欢喜,她怎么能打碎它?
时间飞逝。她拒绝了入宫做太子妃,爹爹老泪纵横,她只是淡淡一笑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爹爹颤声:“谁能比得上天帝陛下?”
她扬声道:“我喜欢的人便是天下最好的人!”
即使……她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别人,她依然是最好的人。
姽婳告诉她,爹爹似乎发现了她和帝钧的约定,大怒,要将她送去九重天,作为圣女。
“他为什么不去为你求情?”
她微微摇头,神色凄凉:“他也没有办法,他说只要我等一段时间,一定会带我回来……”
会吗?她不知道。可是她依然安慰她:“那就好,你要好好的。来,我送你一件物事。”
她将一本牛皮簿子递给她:“你带去写吧。”她知道姽婳有极美的书法。
姽婳笑了,褪下手上一串琥珀色的珠子,递给她:“这是我的,你拿着吧,看着她就如看到我一样。”
她想说,我就是不看它,我也每天都觉得看到你。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作别。
她不要做许多人中间的一个,所以她爱着,却不能说。
后来,他到底没有履约。
他当了天帝,却把她嫁给了别人。
她进了宫,被封为内侍,是相当高的女官了。她只是想要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她半夜闯进紫极殿,见他双目满是血丝,倜傥外表下,她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心魂欲碎。
“娥英,你(炫)相(书)信(网)我——”他叹口气,“我一定会把婳儿接回来,否则你杀掉我吧。”
她想说,我杀了你,她怎么活?
可是她只有默默叹了口气,道:“希望你履行约定。”
她知道她有多么伤心,她自毁双目,却依然逃不掉。她吩咐自己的侍女们去看她,带上最好的药材,假装是天帝所赐。她知道,她此时不愿见到她。
她出嫁那天真的好美丽。所有的人都看呆了,那种光芒几乎能照亮整个天界。她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她却没有哭,眼睛雪亮。
“你要好好的。”她不停地说,眼睛酸涩。
希望那个人对你好,希望他……像我那么爱你。
姽婳却只是淡淡地笑,她轻轻凑到她耳边道:“英儿,我多么希望那一天,你没有带我去看月亮。”
——是我的错么?她自责着。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她大病一场。
而帝钧越来越沉郁,她知道他谋划着一场大战,可是在大战前,他要接回姽婳。
“她不肯回来!”他懊恼地说着,一手推翻了一只玉瓶。
片片飞雪,她看见她的脸,忽然有些欢喜,她应该幸福了,要不怎么不回来呢?
只要她幸福就够了。
我不用见到你——只要你幸福。
即使你不知道我的心,又有什么关系。
大战终于还是到来了。
天军十万沿着须弥,横跨到暗河之畔。然而鬼界大祭司使出血咒,大军前进不了一步。唯有一个泉眼能够突破这个困境,然而这个眼在何处,只有冥界的宝物——地卷才有记载。
她心中冰凉。
她知道帝钧会做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帝钧将她软禁起来,她踏不出天宫一步,她知道帝钧御驾亲征,她知道什么即将发生。
那一夜,她又看见了她,她忽然变回成少女的样子,对着她笑。
她迷迷蒙蒙向她奔过去,却听见她说:“英儿,我要走了。”
她怔怔流泪。
她轻道:“哭什么?我这些年很开心,知道么,我有了个女儿,她长得跟我很像。”
她惊喜地问:“是么?”
她点点头:“虽然她落到帝钧手里,可是我能算出她命不该绝,很久很久以后,她会来天宫,你能看见她!”
“你能帮我一个忙么?”姽婳的身形忽然如花瓣一般片片消散,“我女儿——她会来给我报仇——求你帮我保护她——保护她——”
尾音未落,人已不见。
吉祥天公主自尽的消息很快传入天宫。
她捏着那串琥珀色的珠子,全身冰冷。
——如果是我,怎么会这样对你!
——我将你给了他,他却害你死去……
我想杀了他,我想杀了他!
可是,我还不能……
天帝大捷归来,她在宫内时间已满,可以荣耀出宫了。爹爹早已寻了一门好亲事,是西海龙王的长子,据说英俊又温柔。
她却摇头:“我会一辈子呆在天宫里的。”
因为我要等那个小公主来,因为我要保护她——这是我生存的唯一意义。
自从我在湖边看见你,你就是我生存的意义。
现在你走了,我却不能立即去陪你——我要等她来……
她长得跟你很像吧……我要好好看看她,然后,拿我的命保护她……
那时候,我就可以去找你了。你还在那湖水边,等我好不好?
相公
“咦,阿若小娘子不在么?”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从绿底红花的松软被窝里伸出半个身子,外面好冷啊,我不由得搓了搓手。
窗棂上都结了霜花,六角形、八角形的,比那些珠花都还精致。
“阿若小娘子,在不在啊?”
外面敲门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我方才听出是隔壁邻居王大嫂,忙大声应道:“嗳,在啊——”
王大嫂进得门来,圆圆润润的脸皱了起来,啧啧两声道:“咳,这年轻人就是不会过日子,就快过年了,这家里头,空空荡荡的。”
我忙在大红棉袄上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大嫂说的是,你看,这日上三竿,我还在睡觉呢——”
“你家相公呢?”她四处打量一下,疑问。
我脸一红:“他,他又出门做生意去了,他说快年关了,生意特别红火……”
“不容易啊!阿若啊,嫂子跟你说,这女人呢,男人在外头赚钱的时候,可是要把家里收拾好了,让他们辛苦了一天一回来就有老婆热炕头!”她快言快语,爽快巴辣。
我脸更热了,讪讪地像火烧。
“怎么,不好意思了?”王大嫂瞅着我,眨眨眼睛,带着一抹诡谲的笑,“阿若你才刚成亲不久,也难怪,脸皮薄!说起来,你家相公也真是顶尖儿的,模样儿又好,脾气也好,对你好,还能赚钱,我们左邻右舍的,都羡慕你呢——什么时候肚子争气点,给你家相公添个小孩儿,他就更宠你啦!”
“这,这个……再说吧!”我简直就要钻进地缝里去。这种关心,还真让人吃不消。
“哦,差点忘了正事——”大嫂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竹篮子,里头是几碗热腾腾的菜,仔细看去,有党参炖鸡、咸菜腊肠、红枣腊八粥,还有几大块金黄色的香软糕点,一看就令人食欲大增,“嫂子知道你家相公忙,这就来瞧瞧你。看你身子不大好,多吃点补一补。”
“谢谢嫂子。”我忙不迭感谢,双手接过篮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大家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的。你们小夫妻刚来不容易,看你脸色苍白,可要好好养着身子啊,我们还等着抱你家小娃儿呢!”她再笑笑,走了。
“谢谢嫂子,有空常来玩啊!”
她摆了摆手,关上门。
我提着篮子,心头却陷入茫然,好像沉入了一个深深的漩涡。
其实,我经常都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连我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因此我才成天闷头在家里大睡特睡,以忘记那种空茫的感觉。
偶尔,我还会头疼欲裂。
不过每当这个时候,阿彻就会把我的头轻柔地抱在他的怀里,靠着他温暖宽阔的肩膀。他轻轻揉着我的太阳穴,喃喃安慰我:“不痛不痛,就好了,就好了……”
他这么一哄,我就晕晕地睡着了。
我叫阿若。
这是阿彻告诉我的,有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床边守着一个俊秀的青年,有一双漆黑的,好像骏马的眼睛。
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我相公。
我有些迷惑,呆呆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不记得我曾经成过亲?”
他用食指轻点点我的额头,做个鬼脸,说小笨蛋,你还不是踩着了一块菠萝皮,摔了一跤,把什么都忘了,连你相公都不记得了。
是吗?我有那么笨?
不过我看见他心里是安适的,有种安定下来的感觉。
于是我也不追究了,我就瞪着圆圆的眼睛跪在床边也点他的额头:“你下次不准不看好我,让我踩到了菠萝皮!”
他把我的手细心地放进被里,隔着俗气的大花被子握着,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好像是欢喜,却又在眼底涌现出一抹薄薄的淡蓝色雾气。
好像是——悲伤。
他为什么会又欢喜,又悲伤呢?
我没好意思问他,肯定是我做错了些什么。
既然是些错事,那么忘了也好。
我们生活在一个风景秀美的小镇里,这个镇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叫做相思镇。
阿彻说我们是外地人,来自遥远的都城,不久前才来到这里。他是个做小生意的生意人,把些什么胭脂花粉、荷包簪子、针线绣屏等物事在各个城镇里兜售,虽然赚的不是很多,但养我也是绰绰有余的。
他说我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娇生惯养却生性顽劣,一天和他狭路相逢,执意要买他的东西,却不小心弄破了他的衣裳,由此结缘。他说我因为要嫁给他,被爹娘强烈反对,却执意要跟着他海角天涯。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温柔地凝视着我,细长的睫毛好像波斯菊一样的开放,瞳子是好看的琥珀色。他是个好看的男人,怪不得我愿意抛下爹娘,跟他跑了。
我拿起镜子一看,我有着一张小小的,有点像狐狸的脸,下巴尖尖的,其实长得还不错,只是脸色好像有点过度苍白,看来我的身体确实不太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前不久生了一场大病,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于是我就缠着他,要他给我画眉,上胭脂。听说别人家的相公都是给自己的娘子做这些的,我有点好奇,也有点甜蜜。
他拿起描金雕刻着花鸟的胭脂盒子,在我面颊上晕染开来。
我觉得痒痒的,再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禁嘲笑他:“你还是个货郎呢,连胭脂都不会搽!”
他不好意思地擦一把头上渗出的汗珠,样子憨憨的,但还是很好看:“你以前从不喜欢这些物事。”
“那我喜欢什么?”我偏偏头问,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拥有的只有他。
“你喜欢……”他低下头,思考了一瞬,然后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梦幻一般的波光,“你喜欢做菜给我吃。”
“啊?”我诧异地张张嘴,我竟然这么俗气?“那我做的好吃吗?”
他笑了,笑容如冬日温煦阳光,他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光滑而温暖,“很好吃,很好吃,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菜。”
“那好吧,我再做给你吃!”
看着他的视线,我觉得有些心口发热。
我……以前应该很喜欢他吧……
我将刚才王大嫂送来的菜收拾好,看看外面天色灰暗,似乎快要下雪了。
嗯,我得抓紧时间去集市,不然雪一旦下来,就好几天买不到菜,到时候他可要饿肚子了,那可是我做娘子的失误。
王大嫂刚才说的话又在我心中浮现——“辛苦了一天一回来就有老婆热炕头”……
天啊,我在想什么?赶快回过神来。
我披上羊毛披风,捋了捋头上的发丝,拿上一个绣花小钱袋,就推开门走出去。
冷风阵阵,刮在我的脸上,好像刀子,我不由得皱皱眉。一抬头,天际涌动着灰白色的云,这天气真坏啊,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千万别赶着下雪,很危险的。
看着天空,忽然心里有什么划过,闪电一般,似乎有什么在那深处召唤。我摇摇头,肯定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老板,我要这个。”我拿起一丛还算鲜绿的莴苣。
“还有这个。”又从铁钩上拿了一块牛肉。
忽然我的视线停顿了,那箩筐的底部,有一大丛乳白色的新鲜蘑菇。
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微笑起来:“这个我也要了。嗯,全部都要。”
拎着一大堆菜,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微笑一圈一圈从嘴角荡漾开来。我要怎么做呢?嗯,要在蘑菇里面加上生粉,再放上葱姜蒜,在锅里炖三刻钟,啊,对了还要……
忽然,有一个人跟我擦肩而过。
我的视线被她吸引住了,她穿着鲜红色的大氅,眉目俏丽,一头青丝极长,却光可鉴人。
好美的人呀,我们镇上什么时候有这么美丽的人?看装束不像本地人,难道是从其他地方来的?
我一转头,却发现她正牢牢盯着我。
——她眼睛是紫色的!
怎么会有人眼睛是紫色?
我吓了一跳,手上的菜差一点掉在地上。
有什么感觉一点点浮了上来,我努力甩开它,转头往家的方向走。
“阿若?”
她叫我了,她在我身后叫我。
我颤颤着答了句“你认错人了吧”,飞快迈开脚步,一路飞奔!
家门是虚掩的,屋内亮着暗黄色的烛光,弥漫着温暖而踏实的气息。
我还没推开门,他就奔了出来,将我一把抱进怀里,责道:“你去哪里了?”
我晃晃手上的菜:“我去集市了……”
“那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一声?害得我担心——”他松开我,仔细地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