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有点勉强:“你别担心。”慢慢走过来,表情却有一点儿心不在焉。
我假装没注意,将手放进他手中,他冰冷的手指慢慢暖和起来。
忽然传来敲门声,我应一声:“谁啊?”
原来是王大嫂跟大哥一起过来拜年,这儿的习俗是大年初三要互相拜年祝贺,我都把这事儿全忘了。我赶忙打开抽屉掏出几两碎银子,找了块红纸包上,作为给他们家那大胖小子的压岁钱。
做这些的时候我偷偷瞟一眼阿彻,他目光依旧温柔地停留在我身上,只是明显有心事。
好不容易送走了他们夫妻俩,我轻咳一声,看着他柔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他明显一愣,又勉强笑笑,可眼中没有笑意:“没什么,阿若,来,咱们出去看雪吧。”
我点点头:“好。”
相思镇是个有山有水的镇子,我们的小房子就在一片湖水边,湖水四周密密匝匝种满了杨柳。现在正是隆冬,水面结了厚厚的冰,碎雪覆盖在冰面上。湖水西边的小山坡也变成了白色,看上去格外可爱。
“这柳树……”我喃喃,“夏天的时候一定很阴凉。”
阿彻抬头看看,又捏了捏我的手腕:“夏天,我们就一起去湖上泛舟,还可以拿着新鲜的莲蓬,边划边吃……”
我点点头。
“秋天,我们就一起去赏菊,那边有个菊园,秋天会开出好多好多金色的菊花,我们还可以一遍赏菊,一边吃大闸蟹。”
我再点头。
“春天,我们就去看海棠,去踏青……”
我笑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坠落了好多星星。
“阿彻,为什么我一睡就是两天不醒呢?”
我忽然平静地开口。
他面色一变。
“我记得我睡下的时候才是大年初一的清晨,为何醒来就是初三?这几天你都不在么?”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你说我是京城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是为什么我的手掌上有硬茧的痕迹呢?我很久以前做过什么苦活儿吗?”
我继续问,他的头缓缓低下。
“阿若,我不想骗你,可是我更加不想你伤心。”
我笑了,笑出了眼泪。
眼泪流在脸上,很快结成了冰。
“阿彻,我要走了。”
他大惊,一把将我拉住,声音颤抖:“你说什么?”
我低下头,又抬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慢慢浮出我的面容,那一双紫色的瞳子,莹然生辉!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是冥界的公主,冥若。”
我静静吐露出这个名字,心中痛楚,如一滴墨滴进了洁净透明的水里,缓缓氤氲开来。
“不!”他牢牢环住我,不放手,“你答应我,要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说话不算数么?你说你——喜欢我——你答应我——和我一直留在人间……”
我心头大悲,这段日子的一幕幕一句句,纷至沓来浮现在我脑海中:“我那时,只以为自己是个凡人,可是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还没有报仇雪恨——”
“你心里只有报仇雪恨么?!”
他声音带着刻骨的痛,生生如刀。
我勉强止住欲抽泣的声调:“阿彻,等我结束那一切,我会回来找你——如果,你还愿意等我的话……”
我用力挣扎开他的怀抱,他却越抱越紧,好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般疯狂:“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阿若!我等了你这么久,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你……你为什么不按我的安排?你为什么不听话?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跟你在一起厮守,仅此而已……”
“你为什么又不肯跟我说真话呢?”我冷冷静静地转头看着他。
他一愣。
“是你,消除了我的记忆吧?”
我一字一字,清晰地问。
他眼神漂移,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是你将我的伤势治好的吧?只为让我不想起那些?”
“是。”
我惨笑一下,转身离去。
“别走——”他一把拽住我的衣袖。
我狠下心,转头深深望着他的眼睛,他那深黑色的漂亮眼睛:“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呢?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何能够差遣金翅鸟,又为何能够从天帝手里将我带走,治好我的伤呢?……这一切我都可以不问,只是我必须走——就现在。”
我一字字说出这些话,已然心痛如绞。
可是我不这样说,他又如何会放我走?
他唤我的名字,可我并没有回头。
我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脊梁上,如千斤重,只得仓皇逃窜。
阿彻,对不起。
然而,现在不是我沉醉温柔乡的时候。不论是上到天界,或下至冥界,我都必须去面对,不能逃避。阿彻,我知道你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活的比较快乐一些,可是,快乐并不是人生的唯一目的,感情也不是。我还有要做的事情,何况,你也并不曾,把你的秘密全然告诉我。
你是谁?
你为何会来到我身边?
是我多疑么?可是,你爱的人若是连这些都要隐瞒你,那么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
在得知母亲悲剧之后,我变得悲伤了,我知道我在害怕,可我却无能为力。
“阿若——”当我静静盘腿坐在床沿上,运起心法召唤祥云时,他推门进来了,脸色很憔悴,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岁。
“你要去哪里……”
“仞利城。”
我轻轻回答。
他淡淡看着我:“若我告诉你,你这一去,将再也无法携我的手,你还那般决绝么?”
我心中如刀割般痛,竟然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他眼中莹然是有泪光,然而更有深深的决绝。
“回答我。”
我望着他,他可曾知道,在这一次他抹去我的记忆之前,他对我来说,只是比好朋友更好的朋友。
是很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然而,尽管只是短短的相守,我却明白,那是我短暂的天长地久。
人的一生也许有很多偶然,也许有很多必然,命运有某种看不清的丝线,将千万人联系或者分离,然而我们不论人还是仙,都只能睁着眼睛,却无法把握那脉络。
我心里清楚命运给我的指示,他在此时出现,拉着我的手和我度过人间的一个新年,不早也不晚,于是就是他了。
在鞭炮炸响那一瞬间,我对你,终于可以言爱。
你爱我时,我的心尚在沉睡。
而我爱你时,已不得不离开。
因为我不是我的母亲,我是渴望爱的小女子,可我更是鬼王的女儿,鬼界的公主!
若是偏安一隅,我又怎么能原谅我自己呢?
我想留下,但是,我不能。
何况……
我觉得我在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也一步一步地,接近绝望。
我仰起头,抑制住眼中的泪水:“我必须走,否则我身和你一起,心却永不得安宁。”
“我明了。”他重重点头,“那么我们便——俩俩相忘!”
我嘴唇颤抖,全身如被冷水浇过。
“以后你若是再见到我,便不须认我了。我也不再认识你——从此,碧落黄泉,形同陌路……”
他声音如割裂金帛!
——今生,将不再见你
因再见的,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
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真相
这一路上浑浑噩噩,几次晕倒在云层之上,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大概总有三个月,才来到仞利城外。
——今是而昨非。
当我再次站在那恢弘的巨大穹顶之前时,心已经没了上次来时候的热血澎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虚和心痛。
我心血肉已被生生撕去一块,它也许会风干,但再不愈合,只会在时间无涯的空洞里缓缓冷却。
我想他会恨我,是我负了他。
但是……我们注定为敌,那么,不如早些忘记彼此吧。
可是我的心底为什么还那样痛呢?
我极力控制下自己的心绪,暗暗思索着此次应该怎样面对帝钧。
一抬头,看到空空荡荡,无一守护神的穹顶,与上次来时的门禁森严有天渊之别,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
——为何我觉得这天界最高处,涌动着一种死气?
这死气带着一些腐败的气味和冰冷的气息,在我脸颊上擦过,鼻端,若有若无闻到一丝血腥……
我一惊,心在胸腔中跳得厉害,顿时想不了那么多,迅即捏个诀,潜入城内。
已过午夜时分,月光照耀的仞利城内依旧安宁洁净,然而我的灵力分明能感觉到那股气息愈来愈浓,向前延伸——
前方,正是天宫。
我心如沉到冰窖中去。
这是冥界的气息,我以前不知道,然而现在大约是继承了父母留下的部分记忆,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那一道夹杂着沉郁之气的飓风,那是来自冥界暗河的汹涌波涛!
冥界的气息为何侵入了天宫?难道无人阻止?十万天兵都做甚么去了?
而且,我这个冥界的公主,王室血统的唯一继承人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难道,这几千年来,冥界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平静安宁么?
我有些糊涂,却以最大努力屏着气,念咒,整个身体便堪堪如水一般穿过宫墙。
本来疑心天宫必有厉害结界,这也是上次我不敢冒险独闯进去,而要借着一口血混进去的原因所在,没想到此次是如此顺利,顺利得不像真的。我思量半晌,总觉得有些古怪,不敢大意,小心绕过回廊,来到正殿前。
我惊呆了。
——就那么一瞬间,半边天空,已被染成诡异的红!
高耸的宫墙内,烈焰已围绝四方,四处大乱,穿锦着绿的宫人纷乱异常,我心急如焚,拉了一个小宫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呢?殿下呢?他们在哪里?”
那小宫女吓得面色雪白,双眸含着泪光:“今夜是盂兰盆节,守备松了,什么魇蛇乘虚而入,燃起了这场火,现在陛下应当还在金銮殿——”
魇蛇!
我倒吸一口气,将一手置于额前极目眺望——果然见前方集结着巨大的怨气,不断升腾,大有吞噬周遭一切之势。近处的宫人们呼叫着躲闪,却如火星一般被一点点融入火焰。
景象极可怖。
“那殿下呢?”
“殿下有事出宫了,不知道何时回返……”
“怎不见人来救驾?”
“外面布了结界,天兵都进不来……”
我狠狠一皱眉,将她向较安全处一推,大步向前方走去。
魇蛇,魇蛇……
阿彻当年的话语又回响耳边:
“魇蛇是徘徊在黄泉边最可怕的怪物。由天地间所有的怨念集结而成,也是你运气不好,遇见它三千年一次的变形之际,需要吸收灵体……”
不对,不止如此……
我有一种直觉,那魇蛇跟我有某种联系,它一直在找我,它想从我这里找到什么东西!
难道是……
来不及细想,火势越来越大,哔哔剥剥,烫得我肤发欲燃,我使一个清心咒,好容易看清楚前方——大惊,那是金銮殿和东宫的方向!
使个移身咒,才刚踏上那玉阶,不禁怔住。
殿内亮如白昼,映得人影如人间的皮影戏般清晰可辨。
帝钧着一身白衣,左手提剑,身形舞动——动作依然矫健,目光依然雪亮锐利,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而那一身白衣,却衬着他的脸愈加惨白,凝神看去气息也有些不定,不复当日和我对决时候的气魄。难道他病了?难道是因为被我击伤的缘故么?
他的对面是一股黑红夹杂的气流,翻滚盘旋,隐然是条巨蛇的形状,跟我当年看见的相比,似乎又更大了些,动作也更凶狠。
我心下转过千万个念头,脚步如被黏住,丝毫动弹不得。
我该进去么?
——如果我只是静静观看,想必帝钧会败吧?
——如果他败了,那么……
我倏然一惊。
我怎能寄希望于魇蛇杀死帝钧?
如果真的这样,那冥界与天界的争端更将永无休止!何况这魇蛇究竟是何路数,在我冥界究竟是正是邪?
它身体里吸收了那无数的怨魂,若是被他吸了帝钧的魂去……
那天地必然大乱!
我不能让它轻易得逞!
眼见魇蛇口吐一束火光,直将帝钧整个笼罩,我飞身过去,将那道光束挡开来!
——他不能死,他现在还不能死!
就算他要死,也只有我能要他的命!
我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的骨骼之间快要爆裂。那光束如千百片小小的利刃,几乎将我寸寸割开。
那魇蛇不是怕我的血么?
我狠狠咬破舌头,一口吐过去!
舌尖弥漫腥味,“魇蛇”竟然行若无事,磔磔冷笑,用尾巴向我扫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运咒护体,撑不住,胸口血气翻涌,嗓子涌出一股甜腥。在空中打了三个滚,掉落在了地上。
全身疼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擦一擦嘴角边的血迹,我茫茫然地抬起头来。
感觉有什么不对……是哪里不对?
对了,这殿里方才被火光照得通明,却不知什么时候又黑寂了下来。只有隐隐绰绰的,被窗棂间月光投射,勾勒出的黑魆魆剪影。
帝钧呢?魇蛇呢?
难道是我的幻觉么?
我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却一时又摸不着头脑。
“啪,啪,啪。”
击掌声?
我回过头,逆着光看见那个高大的白袍身影,心中忽然一凛。
“冥若,你还真不如你父亲一半聪敏。不过勇气可嘉,值得鼓掌。”
我想抬起头看他,却被一股气流扼住了脖子,接着全身僵直,只能低头,狠狠咬唇。
“这都是你计划好的吧?”我用力一字字迸出,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快抽干了。
他果然老奸巨猾,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自然……但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容易落入这圈套。”帝钧的声音透着得意,“你真的以为那所谓的魇蛇那么容易攻入我天宫?”
我攥紧手指,恨声道:“原来那魇蛇是你制作的幻象!那从城外延伸到此处的冥界气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