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挑眉,“哈?你们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撤离是命令,我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了吗?”
从未见过自家师叔这般严肃模样,几名弟子相视无言,接连拱手行礼离去。临行前的眼神无一不是关切和不安——独自一人对阵魔物大军,且不说能否成功劝说他们撤回魔域,万一引起纷争,就连脱身都是件有够伤脑筋的事。
见德合山腰原本埋伏点再无修仙之人滞留,百里逐笑终于松了口气,暗忖着索性是保全了魔域一支主力军,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想法子让他们回到该回的地方去。流川之上仙魔共存的局势能不能延续下去,一切都看今日结果。
她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瞬间被迷茫包围:与魔尊交涉?
这话说起来如此简单,可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说服那个固执又危险的魔王退兵……而如果将真相揭晓,楚四歌必将遭到存活下来的万魔唾弃,向来主张“仙魔并存,共享盛世”的流川侯亦会威信扫地。
谁能想到人人畏惧的魔尊会是个彻头彻尾的痴情种?
谁能想到兼爱平生的流川侯会默许楚四歌毁灭魔域的疯狂计划?
谁他妈又能想到波及四方的仙魔之战,根本是那两人和流川开的一场玩笑?
她在这棋局中浑浑噩噩许多年,磨尽一身锋芒,知晓一切后,啼笑皆非。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依着你们安排好的戏码演下去,这场战役之后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宛若自问,百里逐笑一身月白短衣立在风中,“约莫是找个什么‘息事宁人’的鬼理由,再把我嫁给那混账罢?用联姻来‘招安’异族魔王,倒也符合云家一贯做法。”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给魔域重创。
楚四歌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或许让一切顺其自然下去才是最好的结果。然而千不该万不该,她知晓了整出剧本。
*
魔物大军浩浩汤汤挤入窄细的德合山径,尽管知道是有去无回的不归路,荣轩勒紧缰绳,还是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其实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只不过那个讨厌的家伙终于坦诚地以实际行动“要他去死”而已。
他一直等候着沉渊修仙之人发起总攻的信号。
然而直到大军安然通过德合山,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甚至没有看见一个沉渊弟子的身影。
这等足以毁灭整个魔域的计划,每一步都绝对不能出现差池。荣轩疑惑地铺开布阵图,德合山明明有用朱笔标注,楚四歌也亲口与他说过,这里怎么会没有埋伏的沉渊弟子?他拧着眉,又细细研究那图,除去德合山,他所走之路再无更好的伏击点……莫不是修仙之人那边出了变故,这才纷纷撤离?
“传令,全军停止前行。”金发男子忽然道。
“什么?!宗主大人,这里地势险峻,两山夹道,全军在此驻扎可是兵家大忌,万一有埋伏可怎么是好?冒然闯入已是不妥……不能停!万万不能停啊!”提心吊胆的部下刚刚松了口气,不想又接到主上如此任性的命令,不免又将心提到嗓子眼,“宗主大人,不如待我们走到地势开阔处再做休整,如何?”
“停止前行,原地待命。”他又重复一遍,语罢,竟是翻身下了马背,屏退左右,独自一人飞身跃上山壁,潜入山腰密林之中,全然不顾侍从在身后的呼唤。
修仙之人仍旧摆脱不了肉眼凡胎,荣轩步子走的飞快,穿梭在密林间,很快便发现了数顶帐篷和垒砌好的锅灶。柴火刚熄灭不久,尚有余热,他想了想,揣测着可能发生的一切。没有头绪,他耳边萦绕的始终是楚四歌几近无力的声音: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们都彻底消失,这个世上……再无魔域这个地方,再没有魔族,我才能,真正的自由……
自由?呵,那么多年的情义居然比不上自由?牺牲那么多族人的性命就为了换这种东西?说白了,他只是为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喜(。。…提供下载)欢一个人吧?荣轩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能明白这种感情——哎呀呀,反正那个家伙都叫他去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那就成全他好了嘛。那就把这些族人都杀了好了嘛。不靠那些修仙之人,堂堂幽冥王也能做得到。
他的手凝出一个法诀,指尖幽幽燃起一簇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
现任魔域宗主轻轻念出二字,淡然得如同在叫一个人的名字,“……焚天。”
足以烧尽世间万物的蓝紫色计都火慢慢舔舐上男子衣摆,锦袍上绣着的大片大片花朵在此刻看来是如此妖冶,荣轩长长叹了口气,将自己包裹在火焰之中,笑着慢慢走向断崖。
☆、德合羁绊【下】
或许求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求死,却总是很简单。
乌压压的魔物大军就驻扎在他的脚下。
火焰中的男子笑容不减,步子没有一丝犹疑,纵身从山崖上跃下——人都说,要彻底杀死一个魔物,必须贯穿它的心脏。荣轩觉得自己身为血魔后裔,被可焚毁万物的计都火烧一烧,兴许还能留一口气。
不过那个时候,怕是与死了也差不多。
德合山到底是高,坠落之中居然还能听清楚风的呼啸。
然而始料未及的,有人抓住他的手。周身火焰依旧在烧,荣轩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清晰的灼痛感。下坠的身子猛然一震,金发魔物疑惑抬起眼来,眼中却满满充斥着那个乖戾男人的身影——是楚四歌。
他拉住了他。在半空中。
他似乎是尾随他之后跳下来的,没有分毫犹疑。楚四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单手一挥,周身魔息倏然化作一只巨大黑獒,他足尖点上石壁,轻巧跃身跨坐黑獒之上,拖住幽冥王荣轩便走。而那股浓厚的黑色魔息,也很快将荣轩身上的计都火吞噬干净。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幽冥王,连气息都是微弱的,“楚小歌……你……放手!”
他说着便抬袖去掰他的手,谁料那家伙竟单手牢牢攥紧了他,任凭荣轩如何抓挠都不松手。又气又急,荣轩只得苦笑,“……我若从这里跳下去,魔域大军便可全数葬于焚天之火……这……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魔尊……大人……”
“不放。”楚四歌字字铿锵。
“放手……”
“闭嘴!”
“你……让我……死……为什么……要来救我……为……”
“你要是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目光一冷,楚四歌顿了顿,低头学着荣轩以往语调说着他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以后再也不用管你了,永远不管!”
荣轩不可思议地仰着脸看着楚四歌,日光下的男子跨坐黑獒之上,衣袂飘飘,乌发随风而摇,恍惚间如天人,只是那脸色……却是煞气太重。
“真是的……怎么……能……不管人家……”幽冥王笑,心叹黑煞獒王到底是个温柔之人——仅仅对他想对的人才温柔。
好像先前许多撕心裂肺的呐喊在一瞬间都得到了回应,再也不用傻傻等着山谷的回音,幻想着自己的世界里是否有称得上“朋友”的家伙。因为他终于知道,对面的那座山上,一直都有人在。
于是一点都不寂寞了。
……是吧?
这感觉,很微妙呢。就像是当初被百里逐笑猝不及防拥抱一般微妙。
所以说,真是败给他们两个了。
彻底败了。
*
“大军听令,全部撤回魔域!全部!一刻不要停留!这是命令!”
男子的声音或许并不大,却那般威慑,叫人不得不去服从。楚四歌一身黑衣,立在天地之间,眸中猩红,似乎要生生挖掘出整个世界的丑恶。
马蹄纷沓,万魔哭号。
来去匆匆间他们除了诉说着对魔尊抱怨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百鬼魅王菩提已死,凭借眼下状况不容乐观的幽冥王一人之力,想要维系整个黄泉之眼的开合,多少有些勉强。此番前往德合山的精锐魔物不在少数,若想妥善疏散,至少也需得两柱香的时间。楚四歌让黑獒负着荣轩尾随大军而去,自己却翻身上马,执意要继续前行——往那些修仙之人聚集的地方前行。
与流川侯约定的事情没有完成,你还能留得下吗?临行前荣轩问楚四歌。
或许我现在应该思考如何回魔域向族人谢罪才对。他笑得很是无奈。
*
百里逐笑独自一人,立在山径的尽头。她以为会等到由荣轩率领的魔物大军,不想,到头来等来的却是楚四歌,面上的表情稍稍一滞,明白过来的少女微微勾起唇角。
“你还是来了。”她勾起嘴角,昭然着胜利一般,“楚四歌,你到底是跟过来了。”
他下马,又望一眼身后腾起的沙尘,面上看不出喜怒。
周身可以感知的魔息越来越少,百里逐笑知道魔物大军正在退回魔域。她在想,或许楚四歌当真是她命中注定的贵人,只要他在,有意无意间都会替她挡下很多麻烦事。然而她又很快否定了这个观点:最麻烦的事,根本就是由那个家伙挑起的啊。
“并非是跟着你才来的。”楚四歌忽而舒展开一个笑容,带着半分自嘲,“这一次,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想明白了,你说的对,我已经错了太多,不能再一味地错下去,如果还来得及,希望能弥补些什么。”
“荣轩呢?”
“还活着。”
“是吗,那便好。”稍稍松了口气,百里逐笑真的觉得只是稍稍,他们要面对的麻烦事远远不止这些,刚想说些想念的话,抬眼见得那男人手中凝起一股魔息,慢慢汇成一柄剑的形状。警觉如她,这一次面对着手中有兵刃的楚四歌,却没有一丝慌张。
她折了她的流川剑。她早就顾不得其他了。
她也知,眼前的男人,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这是……”
“剑。”
“这点不需要你解释,我眼神还没有差到那种地步。”白衣女子皱眉,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教,“我是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宝剑成形,长而窄细,剑身流转着墨色的气息,被楚四歌握在手中,倒是着实相称。他手中掂量着剑的重量,唇边噙笑,“……先说你收不收。”
“能占到你楚四歌的便宜,我求之不得。”
“那便好。”他将手中的剑抛给她,“可惜了我不是什么好工匠,这剑模样虽怪异了些,但论锋利,不会输给‘流川’,你好好用它,也不枉我割下影子留给你——倘若你这肤浅又不懂行的女人拒绝接受它,那我也无话可说。”
“喂喂,‘肤浅又不懂行’这个词绝对是多余的。”翻转了手腕尝试着舞动那柄漆黑的剑,百里逐笑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那么,是哪里呢?”
“什么?”
“……这是你影子的一部分不是吗?”
“唔……”身影修长的男子佯装思考模样,片刻后反问,“你最想让我割哪里?”
她掩口轻笑,眼波流转,目光上上下下扫遍他的全身,最后停留在他的腰封之下某处,“呵,要我说嘛,那自然是……”
领悟过来的魔尊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反讥的机会,邪气的笑容肆意,“喔……是那里么?嗯,说得也是呢,啊啊,想想看能被你每天握在手里,这种事确实很令人期待呢,你说是不是?”
露出五雷轰顶的表情,百里逐笑总算了解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含义。真是可恶啊,总是说不过那个男人,十年前就是这样,十年后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楚,四,歌!”
被呵斥的男人终于笑出声来,慢慢,慢慢走向百里逐笑,捉住她几欲要乱舞的右手,又慢慢,慢慢引着那只手贴上自己的胸口。她一瞬间静了下来,随即,听见自己的哽咽声:骗不了自己啊,无论怎么样,还是最喜(。。…提供下载)欢那混账了。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不过,如果一定要说是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话……”他伏在她的耳边,眯起了眼睛,轻轻吐出一句话,“……是这里。”
“诶?”
“心。”他的声沉若水,“我的心,留在你那里,握在你手中。”
是心在跳动。
和人类,和修仙之人……一样的心脏,在跳动。
“这剑还没有名字。”宛若自语,百里逐笑想了想,又脱口而出两个字。
与此同时,一样的字眼也从那个男人的口中说出来:浮光。
极短的沉默之后,是不约而同的笑声。
“往后我不在你身边,自己要保护好自己,手中没有足够锋利的剑可不行……”楚四歌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轻的仿佛是羽毛飘落地面,“……即使没有鞘也没关系,你会成为一个好掌门,我一直都相信,我不要你为我放弃什么,你只要握紧手中的剑就好。”
百里逐笑一怔,“你是说……你要走?”
“我是魔,是个背信弃义的魔尊。”楚四歌苦笑,拉住她的手慢慢松开,“我要是死了的话,无论超度多少次,都得不到原谅的罢?至少,先让我回去赎罪,对不起,我用了一个最愚蠢的方法去喜(。。…提供下载)欢你,没想到却给你带来更多的困扰。”
顿了顿,他忽而又道:放心吧,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没有人要你为我做到这般……太多余了。”她想骂他混账,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一声也骂不出来——那混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