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道:“贵妃某日招人讲史,听到玄武门一段,觉得太过血腥,唯恐太子年幼,受其影响,便建议陛下让人略过这一段不讲,结果你却被林英坑了一把。”
唐泛苦笑:“竟还有这种事?难怪陛下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汪直默然。
以皇帝对万氏的言听计从,连皇子死得不明不白都可以不予追究,更何况贵妃只是过问太子的功课呢,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在皇帝看来,自然没有什么不妥。
真要说起来,说不定从万贵妃的建议开始,这个局就已经布下了,所以唐泛注定要倒霉。
汪直对万贵妃的感情很复杂。
不管外边的人怎么看待万氏,没有她,就没有汪直的今天。
所有人都可以忘恩负义,唯独汪直不可以。
所以他即便现在跟万党闹翻了,也仅仅只是针对万党,并未涉及贵妃。
在他心中,万氏终究是特殊的。
唐泛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此事非你之过,谁都料想不到,你不必过于自责了。”
汪直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会这般自作多情呢,我何时自责过了?”
唐泛:“……”
也对,在汪公公的人生座右铭里,估计有自信,自傲,自我膨胀,就是不会出现自责。
他无语了片刻,这才继续道:“陛下登基以来,甚少杀大臣,我肯定也不会因此事掉脑袋,顶多挨几棍廷杖,又或者免职罢了,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当务之急,是劳烦你将此事知会怀恩,太子身边杵着个林英,还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林英,怀恩心系太子殿下,一定会知道怎么做的。”
汪直唔了一声:“我晓得了,你先回去罢,这事我会尽力为你转圜的。”
唐泛只拱了拱手,大家这么熟,多余的话就不用讲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经过这件事,皇帝虽然没有立时下令处置唐泛,但唐泛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进宫,他连都察院都没有去,便待在家中自省,依照规矩上折自辩请罪等等,奏疏中的言辞一反那天晚上的激烈,反倒措辞婉转,追溯往昔,从中进士开始,到中途罢官又被起复,俱是天恩如海,自己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尚且不及,又怎会明知故犯,居心叵测呢?
唐泛没有按照正常流程,先进通政司再转内阁,最后由内阁上呈,而是直接让隋州带入宫去给皇帝看,自然,如果皇帝知道在奏章里字字泣血,恨不得自残以表清白的唐大人,彼时正在家里欢快地啃着酱骨头,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正如唐泛所料,这件事之后,万党果然借着“东宫龙蛇混杂,良莠不齐,陛下宜早作处置,以免延误太子功课”为由,呈请皇帝撤换太子身边的人,皇帝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唐泛和林英两人到底谁在说谎,在他看来,太子身边的人,确实是各怀异心的,便同意了。
自此,除了原先还挂名的那几位内阁大学士之外,不单是东宫讲官,连詹事府一干人等,都被清洗下来,谢迁因与唐泛交好,本也是逃不过的,后来还是怀恩在皇帝面前进言,这才得以继续在太子身边充任讲官。
饶是如此,经此一役,亲太子的势力元气大伤,只怕短期之内都无力与万党抗衡了,万党虽然没能借此将太子拉下马,但也算是达到了剪除太子羽翼的目的。
也不知道唐泛是幸还是不幸,就在皇帝还未对他做出处置的时候,苏州发生了一桩大案。
作者有话要说:
萌萌们看错了,不是武德七年有问题,是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这段时间有问题,所以这个陷阱是避不开的~
毛大人,哦不,是唐大人虽然智计百出,但他是一个正常范畴的聪明人,不是连敌人会出什么招都能提前避开,这样情节就不精彩鸟(*^__^*)
唐大人真是金刚心,这种人不混官场,谁还能混官场……(另,酱骨头好吃)
小剧场:
汪直:唔,这件事(指让唐泛答应当东宫讲官)的确是我失算了,没想到对方如此奸诈,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
唐泛:算了,我自己也没想到,谁能真的未卜先知呢?
汪直:总之这次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唐泛:你说真的?
汪直(不悦):本公说话什么时候反悔过?
唐泛:那我要仙客楼和仙云馆的终身免费会员啊!
汪直:……滚远点好吗
【第九卷:苏州案】
第110章
案件的起因,是成化十八年,也就是去年的春夏之交时,接连数月无雨,很多田地都荒芜干涸了,庄稼没法存货,纷纷枯萎,不过这还不算什么,苏州府向来富庶,粮仓储备丰富,几个月的饥荒还是可以熬过去的,但到了当年的夏秋之时,又突然连降暴雨,导致太湖泛滥成灾。
这一下,不仅田地完全没法耕种,连民居也全都被淹没,洪水久久不退,又导致了瘟疫传播,灾情十分严重。
当时朝廷就让苏州府开仓赈灾,又令南直隶巡按御史从旁协助巡查,之后经过一个冬天,照理说情况也应当有所好转了。
不过按照规矩,此事过后,朝廷这边还得再派下一位御史进行巡查,将赈灾成果奏报,这是为了避免地方官相互勾结欺瞒朝廷,也是应有之义。
但就在此时,却闹出了一桩公案——
南直隶巡按御史与吴江县令先后上疏,弹劾对方。
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弹劾吴江县令陈銮赈灾不力,吴江县令则反驳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只是上面拨的钱粮不够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暗示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朝廷便下令让苏州知府胡文藻上疏陈词,胡文藻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还说吴江等地从水灾之后没多久,苏州府就已经开仓放粮,论理应当是足够赈灾的。
只是他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并不能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反倒让朝廷觉得他在推诿责任。
不过单凭这些奏疏,也很难看清真相。
事已至此,南直隶巡按御史、吴江县令、苏州知府各执一词,令人无从判断。
经过内阁的商议,奏请皇帝同意,内阁最后决定由都察院派出御史到苏州视察灾情,顺道将这桩是非厘清。
趁着这个机会,右都御使丘濬就推荐了唐泛,其中也不乏有让小弟子远离京城漩涡,暂避风头之意。
如今唐泛在京城已经很难有所作为,耗着也是耗着,还不如到外面多走走,说不定还能迎来转机。
此事很快得到成化帝首肯,兴许在他看来,唐泛的专长还在于断案上,而非给太子讲学,所以现在地方上一出现悬案难题,不用别人提醒,皇帝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唐泛。
这对唐泛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地方在于就连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名能吏,不同于其他碌碌无为,随时可以取代的官员,唐泛是真正派得上用场的。
坏处就是皇帝对他的印象也就此定格了,有能耐不等于有德行,能够治国平天下的,终究还是需要才德兼备的大臣。也就是说,当今天子在位一日,唐泛就一日不可能入阁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唯独唐泛才这么倒霉。
如今便有不少人因为跟万党作对,又或者受不了万党跋扈而被外放或免职,唐泛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只是因为他接连坏了万党几次好事,这才使得对方想拿他开刀。
相比家人的担心和不忿,唐泛自己倒是想得开,旨意一下,他就收拾妥当,准备出京南下。
然而此行有个小小的意外,那便是随同唐泛出京,一路相从护卫的,并非以往形影不离的隋州,甚至也不是锦衣卫里合作惯了的任何一个熟面孔。
唐泛与北镇抚司交情好,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但有些人偏偏不想看着唐泛与锦衣卫走得太近,所以这次跟着唐泛一起出来的,却是东厂两个番役,美其名曰保护随从,但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出发那天,唐泛带着钱三儿,早早便到城门口,谁知左等右等,天色都大亮了,连旁边茶寮都开张做生意了,还不见东厂的人影。
唐泛素来是知道这帮大爷架子大的,可也没想到对方大到如此地步,仗着尚铭撑腰,连皇差都不放在眼里了。
当下也没有办法,他就到茶寮里叫了杯茶,边吃边等。
好容易日上三竿了,那两名东厂之人才姗姗来迟。
对方见了唐泛便赶忙上前行礼,满脸笑容道:“未知大人早到,我等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唐泛微微一笑:“你们没有来迟,是我来早了。”
那二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来早就可以过来了,偏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吃早饭,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料想唐泛会因此发火,没想到他居然忍了下来。
“大人宽宏大量,属下感激不尽!”二人感激道。
“我等出了京城之后,身负皇差,自然要同舟共济,二位不必与我客气,不过咱们初次见面,还得彼此熟悉熟悉才好!”
二人便都应是,又自我介绍,一人叫曾培,一人叫吴宗,俱都是东厂的番役。
这所谓番役,专职缉捕审讯,是东厂司职里最常见的一种职务。
他们来了,唐泛倒也不急了,还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顺带吃了午饭再走。
这下二人反倒坐不住了,连番催促唐泛上路,又再三告罪,说自己先前不该来迟。
唐泛这才让人牵来马匹,准备上路。
此时便有人遥遥从身后叫住了他,唐泛回头一看,却见锦衣卫副千户庞齐驱马疾驰而来,都快到茶寮面前了,才将将停了下来。
庞齐看也没看曾培和吴宗一眼,而是将唐泛请到一边。
“还好赶上了,唐大人,这是大哥让我给你的!”
他递来一件物事:“这是信物,你到苏州府之后,你若有事的话,可至吴县的锦衣卫卫所求助。”
唐泛一怔,不由问:“你大哥呢,他怎么不来?”
也不知为何,自从唐泛那玉佩被隋州摘走之后,对方的态度反而大不如前,透着一股冷淡,令唐泛摸不清头脑。
然而这段时间,不仅唐泛忙于上疏自辩,隋州同样忙碌,两人虽然同处一屋檐下,却不如从前亲近。
要说这人性就是犯贱,当初隋州步步紧逼,唐泛就步步后退,如今人家彻底放手了,唐大人反倒怅然若失起来。
就像这次,唐泛出京的事情定下来之后,隋州竟也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提也不提,仿佛完全不在意似的,唐泛还曾问他是否同行,他却道如今许多人都知道唐泛与锦衣卫私交不错,为了避嫌,皇帝这次肯定是不会同意锦衣卫随同南下的。
话虽如此,但如今连送别都瞧不见人影,未免少见,也太令人不是滋味了。
庞齐拱手道:“大哥今日奉命去京营,要从另外一个门出去,时间紧迫,就不过来给您送行了,让我代为过来一趟,还请唐大人一路保重!”
旁边钱三儿忍不住嘀咕:“隋大人近来怎么忙得很,都见不上几面了!”
唐泛掩下心中的怪异之感,没搭理钱三儿,只对庞齐笑道:“有劳你跑这一趟,多谢了!”
虽然瞧着曾培和吴宗二人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唐泛却偏偏放慢了语调,跟着庞齐东拉西扯,直到吴宗忍不住过来催促:“大人,咱们也该上路了,时辰不等人,还要去通州坐船呢!”
之前让他好等,现在却知道时辰不等人了,唐泛暗自哂笑,但他知道曾培和吴宗二人就是专门过来给自己添堵的,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那就走罢。”
辞别了庞齐,四人出了城,一路赶往通州,从运河坐船南下。
走水路不仅要比陆路快,而且平稳。走陆路的话,遇上下雨天还得停下来避雨,在水上行船却大可继续前进,不妨碍行程。
唐泛他们奉的是皇差,用的自然也是官船,两层官船,住了唐泛他们,另外还有船工等数人,端的是宽敞,唐泛的房间与曾培他们的房间正好分别在二楼两端,出入不需要特意从对方房间前面走过,正好三人本来就面和心不和,也免了天天都要打照面的苦楚。
船行顺流而下,速度与陆路不可同日而比,钱三儿很少踏足南方烟花之地,眼见着伴随一路往南,两岸的景物也跟着一天天不同起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尤其是那两岸人家,偶尔可见农家少女捧着衣服到河边洗衣,三五成群,欢声笑语,身段柔软,衣裳轻薄,颜色明丽,与北地胭脂爽朗豪迈截然不同,钱三儿看得都呆掉了,眼珠子也不带转的。
到了扬州地段,正好夜幕降临,不宜行船,官船便停泊在岸边,与其它大大小小的民船一道,过了夜再走。
天色将暗未暗,岸上还有小姑娘在叫卖鲜花。
唐泛听见了,就让钱三儿将小姑娘叫上船来,对方跟阿冬差不多年纪,瞧见这艘官船,便对唐泛他们的身份也略略猜得一二了,笑盈盈道:“这位老爷,您可是要买花么,我这花都是今儿新采的,这一路看着水和树也是枯燥,不如买两枝放在屋里,可香了呢!”
她口齿伶俐,一口软媚清甜的口音,把钱三儿都给听呆了。
唐泛问:“这是姜花?”
小姑娘诶了一声:“就是姜花,这花可香了,老爷您闻闻?”
说罢她将篮子抬高凑了过来。
其实也不需要小姑娘这番动作,姜花香味浓郁,只稍微微靠近,便能闻见扑鼻的香味。
不过也许对于旁边的钱三儿来说,就有点花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了。
唐泛笑道:“听你口音,是苏州人?”
小姑娘:“是哩!”
唐泛:“那怎么跑到扬州来了,苏州不好么?”
小姑娘娥眉微蹙,似有为难之意。
唐泛便道:“这篮子花,我买下来了,多少钱?”
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不多,十个钱就行!”
唐泛:“三儿,给她十五个钱。”
小姑娘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奇怪自己怎么遇上一个冤大头。
唐泛笑道:“你别怕,我要去苏州,对那儿不太熟,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小姑娘这才释疑,接过钱三儿递来的钱,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