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次,陆灵溪倒是听到了一个跟方慧学女儿有关的消息。
“据说方慧学的长女在嫁人之前,原本已经另有婚约在身,结果方慧学主动毁约,将女儿嫁给了本身布政使当继室。”说到这里,陆灵溪卖了个关子:“唐大哥,你猜他们背地里对此事怎么说的?”
唐泛微微歪了一下脑袋:“骂方慧学背信弃义?”
“不!”陆灵溪笑道:“大家都说方慧学仁义!”
唐泛挑眉:“喔,这倒是有趣,为何会如此?”
陆灵溪道:“因为原先那桩婚约,也是方慧学给女儿订下的,据说男方是南昌府那边一个富贾之子,但从小不学无术,还未成亲,家中就姬妾无数,那名声都传到吉安了,总而言之,只怕比徐遂沈思那种人还要坏上几分,方家当时好像因为生意上出现困境,周转拮据,便打算将女儿许配给对方。不过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方慧学忽然就改变了主意,退了婚事不说,还力挽狂澜,将原本已经濒临衰败的方家整顿成为如今吉安无人敢轻视的富贾之家,又重新给女儿挑了婚事。”
唐泛坐直了身体,神情认真起来:“你将方慧学的事情再好好说一说。”
陆灵溪:“唐大哥想听什么?”
唐泛想了想:“方家是经商起家,又无功名在身,即便是将女儿嫁作继室,要与布政使结亲,人家理应不怎么乐意才是,这里头是否另有说法?”
陆灵溪道:“有,听说方慧学年轻时也是个纨绔子弟,继承家业之后不学无术,很快就将方家弄得一团糟,这才需要用女儿来联姻维持生意,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就变好了,而且经商手腕越来越厉害,又将做生意赚来的钱财用于修桥铺路,资助穷人,是以在吉安的口碑越来越好,他早年的事情反倒很少有人提及了,我也是因为听说他女儿的事情之后,才特地去打听来的……唐大哥,你怎么了?”
唐泛眉头紧拧,脸上殊无半点笑容,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略显冷峻。
他并没有回答陆灵溪的话,反而问道:“你说他忽然变好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陆灵溪:“我也不太清楚,怎么说也得有好几年了罢。”
唐泛:“几年前与现在,他的变化很大么?”
陆灵溪:“应该是很大的,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把行将倾颓的方家经营成现在这种规模罢,我听说方家最惨的时候,家中下人仆役悉数都遣散了,跟现在完全没法比……唐大哥,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难道说方家是得到了白莲教的资助,才会有今日的规模么?”
唐泛面色阴沉:“只怕不是得了白莲教资助。”
陆灵溪有点莫名:“啊?那为何……”
唐泛打断他:“方家这几天依旧没有动静吗?”
陆灵溪忙道:“是,都说方慧学卧病在床,连范知府亲自上门探望都没有见,看来病得不轻,还好你没去,若是方慧学那人和徐彬一样倨傲,届时落了你的面子就不好了……”
“唐大哥?”唐泛腾地起身,动作之大让陆灵溪一愣,连声音也停住了。
唐泛从身上解下腰牌递过去:“你现在马上去找方家门前不远处卖糖人的那个人,就说是我的命令,让他们现在就集合人手,进去方家搜寻,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方慧学给我找出来!”
方家门前卖糖人的?
似乎看出他的讶异,尽管觉得时间紧促刻不容缓,唐泛仍旧多解释了几句:“他们是锦衣卫乔装改扮的,奉我之命在那里暗中监视,你去见了就知道了!”
见对方抬步要走,陆灵溪连忙喊住他:“等等,唐大哥,若是找不到方慧学怎么办,要是像徐家那样,你的处境会很被动的!”
唐泛头也不回:“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找不到方慧学,也不能放走方家的任何一个人,务必从他们身上找到线索!”
他交代完陆灵溪,便带着席鸣直接前往县衙。
县衙的衙役自然认得唐泛,看到他连轿子也不坐亲自前来,都十分讶异。
唐泛甚至没等他们行礼,就问:“你们县令呢?”
衙役道:“回禀大人,在县衙里呢!”
他的回答令唐泛稍稍放下心,越过他们便直接进了县衙,路上又问了几个人,得知汲敏正在后堂望雨亭处喝茶,就带着席鸣过去。
县衙原先并不大,但后来在汲敏之前也不知道是哪一任的县太爷将县衙后院一顿整修,硬是腾出一块地方修成花园,种上花草,以供休憩赏景招待客人之用,他自己没能用上几年,反倒是便宜了后来者,这地方唐泛也来过一回,小是小了点,却别有几分江南园林的感觉,树木茂密,流水潺潺,隔音很不错,在这里谈点什么事,不虞被人偷听了去。
而望雨亭就建在一处花园中心的假山上,山下一条小溪汇聚成荷花池,这会儿正是荷叶田田,花苞绽放的时节,从上往下看,风景极好。
不过此时此刻,唐泛却全然没有心思欣赏,直到看见背对着他的熟悉身影,才稍稍缓下脚步。
“子明兄。”他出声道。
对方回头,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笑道:“下官好不容易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没想到还是被大人给抓个正着。”
唐泛也露出笑容,让席鸣在山下等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假山的台阶,不一会儿就上了亭子。
“你在这里就好了。”唐泛道,目光不经意扫过石桌,但见上面一个茶壶,却有两个茶杯。
“大人匆忙而来,不知找下官有何要事?”两人私底下相处时,虽然口称大人自称下官,但汲敏的语气是带着对老友的调侃,显得亲切随意。
“我有些事想问你。”唐泛微微一笑。“不如我们出去再说?”
汲敏摇摇头,脸上忽然露出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表情:“还是在这里说罢,外头不方便。”
好端端的,哪里会不方便?
就算再不方便,唐泛是上官,汲敏是下级,他也不能这样跟对方说话。
刹那间,这句话让唐泛心头油然而生一丝警醒自他心头,他也不自觉往旁边退开两步。
但下一刻,假山下面就传来一阵兵刃交接之声!
“大人,这里不妥,快出去!”席鸣喊道。
不需要他说这一句,唐泛也已经知道不妥了,对方那几个人的路数与那天晚上刺杀唐泛的人如出一辙,而且很可能就是那几个人,当时席鸣等人尚且不敌,更不要说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以一敌四,渐渐就落了下风,情形十分不妙。
唐泛看向汲敏,沉声道:“子明,你这是何意?”
汲敏面色不变:“如你所见。”
唐泛道:“放了他,我任你处置。”
汲敏摇头:“就算不放,你现在也任我们处置了。”
此时唐泛身后冷不防有人说话:“你跟他废什么话,直接弄死了便是!”
伴随着说话的声音,脑后一阵微风拂来。
唐泛脸色一变,待要转身闪避时已然来不及,只觉脑后剧痛,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耳边依旧传来兵器交战之声,只是越来越模糊。
难怪自己从县衙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什么人,恐怕这些衙役早就被汲敏遣开了,所以这里的动静也不会有人听到……
也仅仅到此为止,他的思路戛然中断,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或许唐泛来找汲敏之前,会更谨慎一点,他也许会带上陆灵溪或更多的人,又或许直接将县衙围起来,让汲敏插翅难飞。
但唐大人毕竟不是神仙,他充其量比旁人要细心谨慎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他不会未卜先知,更想不到汲敏竟然敢于在县衙内公然对钦差下手。
从昏迷前听到的那句话来判断,唐泛觉得他会就此断送了性命,但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苏醒过来的时候。
唐泛下意识微微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被遮住了,手脚也都被捆住,整个人以不那么优雅的姿势侧躺着,连嘴巴里也塞了帕子一类的东西。
身下传来震动感,耳朵没有被塞上,他还能听见马车车轮辘辘滚动的声响。
确切地说,他是被争执声吵醒的。
“汲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这小白脸存着几分故交旧情,但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二龙头对这人恨之入骨,你现在不让我杀了他,等他到了二龙头面前,只会死得更惨!”
唐泛微微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随即就想起来了,对方应该就是他昏迷之前说要弄死自己的那个人。
“正因为他对二龙头的重要性,我要亲自将他带到二龙头面前,杀不杀,应该由二龙头,而不是你说了算。”相较而言,汲敏的声音就平静许多了,“还有,你应该叫我汲坛主,身为副坛主,却以下犯上,我会如实向二龙头禀报的。”
另一人呸了一声:“什么汲坛主,你连半点功夫也不会,连这个县令都还是二龙头帮你当上的,少在我们兄弟面前装模作样了!要不是现在教中人才奇缺,也轮不到你来当什么坛主了!”
“老五,闭嘴!”先前那人喝止他:“汲坛主,马车跑得快,为免将你掀翻下来,还是请入内罢!”
外面很快没了声音,又或许说话人的声音都小下来,唐泛听不大分明了。
过了一会儿,车帘子被掀起来,风从外面刮进来,将唐泛的发丝吹乱,他猜自己现在的发髻应该已经零散不成样子了。
不过很快,帘子好像又放了下来。
“你醒了?”是汲敏在说话,唐泛继续佯装昏迷显然不太成功。
唐泛点点头。
下一刻,他嘴里的帕子被拿出来。
唐泛长出了口气,并没有徒费力气去做大喊救命之类的蠢事,也没有要求摘下眼罩,而是问:“席鸣呢?”
汲敏反问:“你觉得呢?”
唐泛沉默片刻,又问:“我们现在要去何处?”
汲敏:“带你去见李道长,你对他应该很熟悉才是。”
唐泛苦笑:“大家都是老仇人了,的确很熟悉。”
汲敏不说话了。
车轮不时被路上的石头磕到,马车跟着颠簸震颤,唐泛觉得自己快被颠得连五脏六腑也吐出来了。
他忍不住道:“子明兄,能否劳烦你将我扶坐起来?再这样下去,我怕我还没等见到你们李道长,就先魂飞九天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双手将他扶起来。
虽然坐着也同样颠簸,但背靠车壁,总算比整个人躺在上面不着力要好上太多了。
“多谢。”唐泛舒了口气,对着可能坐着汲敏的方向微微颔首。
“你还叫我子明兄,”汲敏的声音带着微微嘲讽,“我以为你会叫我白莲妖徒呢!”
唐泛笑了一下:“与其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用的争执上,我倒有许多问题想问。”
汲敏:“譬如?”
唐泛:“譬如你将我带走之后,不就不能继续回去当庐陵县令了?”
汲敏哂笑:“唐大人真是多虑,自己性命都快不保了,还关心下官的仕途,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唐泛叹了口气:“你又何必总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难道咱们数年的朋友情谊,就抵不过白莲教一个坛主之位么?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的,那些亡命之徒为了钱财跟着昏了头一心想跟朝廷作对的李子龙舍生忘死也就罢了,你大好前程,为何也要跟着瞎掺合呢?”
他双目还被布条绑住,当然也就看不见汲敏嘲讽的表情。
“大好前程?润青,你太高看我了,要不是白莲教,我到现在都还在乡下种地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补缺,怎么能跟你们这些两榜进士相提并论?”
两人从京城分别的时候,汲敏满心失落,但当时唐泛自己也刚刚踏入仕途,除了安慰之外,也不可能给对方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再说天下人才济济,想金榜题名的人太多,能提供给士子们的位置又太少,每年像汲敏这样的失意人不知凡几,有些白发苍苍还在为了功名而奔波,汲敏不是这里头最惨的,只是每当人在落魄时,总觉得自己才是全天下最失败最惨淡的。
这种时候,唐泛如果还说什么“你好歹也是举人了,为何不再努力一把呢”之类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所以他便道:“这样说来,你先前说的资助你捐官的好心同乡富商,其实就是白莲教了?”
“不错。”汲敏自嘲道:“你也知道,我家境穷困,能够一路白养我二十多年已是极限,我考不中进士,又无钱捐官,是我无能,不能连累家里人跟着我受罪,再养我一个白吃白喝的懒汉,赌上三年后的希望,但若让我像乡下那个老举人那样,一辈子只能在乡里耀武扬威,籍籍无名,我也不甘心。”
其实汲敏的功利心,从唐泛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了,但读书人十年寒窗,谁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呢,就算是想要实现自己那些济世安民的梦想,也得先有个功名和官身,否则一切只是空谈罢了。
当了官,就等于高人一等,像陆灵溪那样从小生长在官宦世家的子弟可能还没有太深的感觉,但像汲敏这样的出身,考上功名就是他唯一的指望。
在他家境窘迫,无钱捐官补缺,又不敢保证三年后一定能够考中进士的情况下,白莲教伸出的这根稻草,就成了汲敏的救命稻草,但他接受了对方馈赠的同时,也就把自己绑上了白莲教的船。
汲敏道:“唐润青,其实我很羡慕,甚至嫉妒你和于乔兄他们,因为你们出身好,天分好,几乎不用花费什么力气,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跟你们称兄道弟的时候,我心里一面羡慕你们,一边嫉恨你们,恨不得把你们拥有的都夺过来,你看,我连当个县令,都还要白莲教帮忙,而你比我还小几岁,如今却已经是钦差御史了,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唐泛微侧身体,换一边胳膊挨着车壁,因为马车震颤颠簸的缘故,他两条手臂又被绑在后面,上半身都麻了。
他叹道:“子明兄啊,你明明就不是这样的人,何必总说这些话,让我误会你呢?其实我刚到吉安的时候,你就已经提醒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