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反映出汪直这人不是不会放下身段,只是要看对方值不值得他这么做而已。
——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唐泛自然也要起身相扶,温言道:“汪公不必如此,我能赴约而来,就已经表明态度了,而且事情现在也没有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汪直也只是做做样子,将唐泛吃这一套,立马顺着台阶下:“那你就赶紧给我说道说道罢。”
如果说两人之前因为身份不平等,汪直言行之间总还端着些架子的话,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正视起唐泛这么一个人,将他放在与自己对等的位置上来看待。
因为事实证明,唐泛压根就不需要通过依附他来上位,就算没了官职要报仇,他也有隋州这个助力在,以隋州的能力和被皇帝看重的程度,执掌锦衣卫只是迟早的事情。
反倒是自己几次来找唐泛问计,还欠了他不少人情,人家不仅没有要求兑现,每次还基本都是有约必到,有求必现,光是这份义气,也是旁人比不得的。
汪直不是不识好歹,没有眼力的人,只是一直以来,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的履历使得他有点忘乎所以了,加上这两年在边事上又屡立功劳,他有点唯我独尊的飘飘然。
不过现在这份自得已经被唐泛一点点击溃,现在只剩下满腔的凝重了。
唐泛:“该如何做,方才我已为汪公一一剖析过了。但是汪公自己心里该有个底。”
汪直:“愿闻其详。”
唐泛:“我知道,你看不惯万安与尚铭那帮人,但又因为被贵妃提携,不能不站在她那边,因为在朝臣眼里,你就是昭德宫的人。”
昭德宫乃万贵妃受封的宫室,朝臣有时便以昭德宫代称。
汪直也不讳言:“对,实不相瞒,如今我的立场甚是为难,几方都不靠,也几方都不信任我。”
唐泛说得很明白:“万贵妃也好,万安也罢,他们都是依附陛下而生,你只要效忠陛下一人足可。除此之外,就像我刚才说的,西厂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它会给你带来丰厚的回报。”
汪直:“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唐泛:“请讲。”
汪直:“上回东宫案之后,太子殿下知道我从中为他转圜,很念我的好,曾经还转托过怀恩向我致谢,连怀恩那老家伙对我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一点。”
唐泛知道他要说的肯定不止这些,就没有插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汪直:“但太子终归是太子,只要一日未登大宝,名分上就是储君。而贵妃一直瞧太子不顺眼,只是苦于太子一直做得不错,没有机会下手罢了。”
唐泛轻轻颔首:“从东宫案就可以看出来了,贵妃与太子之间的矛盾,迟早有一天会爆发。”
万贵妃杀了太子的亲娘,她能不心虚吗,以己度人,她会相信太子真的没有报复之心吗?哪怕太子表现得多么仁厚温和,她的心里也始终横了一根刺,如果可以换个太子,起码她能睡得更安心一点。
东宫案就像是导火索,将两方之间的隔阂彻底摆上台面。
汪直一字一顿道:“那么有朝一日,陛下的决议对太子不利,你认为我该站在陛下一边,还是站在太子一边?”
这问题太诛心了,想来汪直也是酝酿已久,才会将这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疑虑问出来。
这个问题,也正是他迟迟没有站好立场的根本原因。
此刻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说完之后,汪直仍旧感觉到一阵阵的后悔。
万一唐泛要是不值得信任,将今日的话传于第三人之耳,那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完了。
唐泛:“我且不说那些天理良心的话,汪公不妨想想,如果按照昭德宫那位的想法另立了太子,将来继位为新君,对你来说有好处么,那位新君会念你的好么?簇拥在万贵妃身边的人现在已经够多了,不差你一个,而如今的太子仁厚诚爱,谁在他落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他必然会记住这份恩情。对你来说,孰优孰劣,不难选择。”
汪直沉吟片刻,显是听进去了,不过这样重大的事情,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也不可能将结果告诉唐泛的,只是道:“你说得轻巧,你是没有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根本就体验不到什么叫如履薄冰。”
唐泛笑道:“所谓能者多劳,要不怎么汪公的权势会比我大,官位比我高呢?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汪直:“罢了,闲话休提,你既然要离京,今日这顿酒席,就当是为你践行罢。”
唐泛:“我告诉你个秘密。”
汪直:“?”
唐泛:“其实我当初在翰林院被授以官职之后,还曾与同年偷偷去过那秦楼楚馆吃过一回花酒。”
汪直简直莫名其妙:“你告诉我这个作甚?”
唐泛微微一笑:“用秘密换秘密啊,免得你不放心我,总怕我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汪直:“……”
其实相交这么久,他心里还是比较相信唐泛的人品的,否则也不会在这里和他谈论这种深层次的话题,但唐泛的不着调实在令他深感无力。
不过伴随着唐泛这句话,满屋的凝重氛围也随之烟消云散。
唐泛从仙云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二更天了。
出了仙云馆所在的那条街,一切喧嚣顿时被抛在身后,两边都是静悄悄的民户,少许还有从窗户里透出一点光亮的人家,估计是读书郎在挑灯夜读,又或者女眷正在为亲人赶制一双冬天穿的棉鞋。
唐泛虽然已经没有官职,不过仍旧有官身在,所以宵禁也禁不到他头上。
酒喝多了,难免有几分醉意,不过脑子倒还清醒,他便慢慢地往回走,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由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好像也是因为吃酒回家晚了,结果路上遇到一个装神弄鬼的白莲教妖人,最后还是隋州及时出现。
任由思绪天马行空地乱跑,他不知不觉就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巷了。
与来时的路一样,周围都是一片昏暗。
但不同的是,巷口似乎站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那道熟悉的身影令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走上前去。
果然是隋州。
他大半夜地站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喂蚊子。
“怕你回来晚了,看不见路。”他对唐泛道。
唐泛出来时,手里也有灯笼,但走了这一路,烛火早就昏昏欲灭,比不上隋州手里的明亮。
明亮的烛火仿佛也照暖了人心。
唐泛微微一笑:“谢谢。”
这一声谢,谢的不仅是隋州出来接他。
至于谢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很多事情不必说明白。
说得太明白,就没有意思了。
一阵风吹来,唐泛手里那盏灯笼垂死挣扎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周围唯一的光源就剩隋州手里的灯笼了。
昏黄柔和的微光沿着唐泛的下巴轮廓蜿蜒而上,当真是清隽俊朗,无以描绘。
正可谓灯下看美人,不外如是。
“走罢,回家。”
——————
要去探望姐姐,当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唐瑜嫁过去的贺家是一大家子,三代同堂,还有那些三姑六婆的亲戚,唐泛上门,代表的就是唐瑜娘家的脸面,礼物必然是要备足的。
好在京城天子脚下,应有尽有,唐泛买了好几天,总算将东西都买齐了。
但经过这么一顿搜刮,唐大人的积蓄水平起码倒退好几年。
本来他还打算购置一处宅子的,毕竟随着阿冬一天天长大,让她跟隋州同处一个屋檐下已经不合适,这当然不是说隋州对阿冬有非分之想什么的。但在外人看来,男女有别,阿冬的名声也要考虑,再者唐泛脸皮再厚,总不能在别人家里赖一辈子罢。
以这几年隋州帮忙攒下的钱,按说在京城购置一处便宜一点的房产也该够了,不过隋州希望他们能住得近一些,当然最好就在周围,这样彼此有个照应,唐泛也是这么想的,可惜隋州家附近的房价太贵,一时半会还拿不下来。
正好隋州隔壁家外调为官,没有个三五年都别想回来了,男主人便想卖了在京城的宅第,要价虽然高了点,不过唐泛若是把积蓄全拿出来,再卖掉一方好墨,还是刚刚好的。
结果现在为了给贺家买礼物,凑好的钱又出现缺口了。
唐大人的心伴随着长着翅膀飞走了的银子在滴血……
滴血归滴血,礼物还是要买的,买好了礼物,唐泛便告别隋州和阿冬,带着钱三儿离京了。
临走前他将买房之事托付给了隋州,让他随便拿主意,至于钱的问题,就只能先跟隋州借了,反正既然感情这么好,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钱债这玩意,欠着欠着,也就习惯了……
随行人员中还有两名锦衣卫,其中一人便是跟着唐泛他们一道去巩县的锦衣卫总旗严礼。
唐泛如今没有官职,总旗却是正七品,人家锦衣卫威名赫赫,来给自己一个闲人当保镖,未免太委屈了点,不过他也没办法,因为隋州很坚持,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带上,要么别去了。
唐大人无奈,只得屈从于“淫威”了。
当然,他不会觉得隋州是为了监视自己,这无非是隋镇抚使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罢了。
一路上马车辘辘,车轮滚滚,上面装的不是人,全是礼物,由钱三儿驾车。
唐泛与严礼等三人骑着马,前者在经过巩县一通奔波之后,也已经习惯了骑马这种方式,一路缓行前进,更与之前快马加鞭赶路不同,累了就停下来歇歇,想走再继续走,十分富有闲情逸致,当然也就谈不上累。
“老严,真是对不住了,这回还要劳烦你跟着我跑一趟!”唐泛歉然道。
严礼爽朗一笑:“唐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也难得有这个偷懒的机会,还得多谢唐大人你呢!”
唐泛:“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唤我的表字润青罢。”
严礼虽是武夫,却粗中有细:“那不行,你是我们伯爷的至交好友,我还是唤公子罢!”
唐泛拗不过他:“随你。”
严礼看着唐泛带的那一车礼物,好奇道:“贺家有那么多人么,公子带的礼物会不会太多了?”
唐泛摇头:“一点也不多,我还怕不够分。香河县虽小,贺家却是地道的官宦人家。如今的贺家老爷子贺英,曾官至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如今已经致仕。长子贺益,进士出身,如今外放为官。”
这年头出个进士很不容易,父子两代都为官的更是千难万难,像贺家这样的,确实可以成为官宦世家了,更何况贺英的父亲也是官员,不过早就去世,而且年代太过久远,就不必提了。
严礼恍然:“贺英这名字,我是有些印象的,如此说来,莫非令姐的夫君便是贺益了?”
唐泛:“不,我姐夫叫贺霖,是贺家二子。”
严礼:“喔,那如今在哪里为官?”
唐泛:“他没当官。”
严礼:“那是举人老爷?”
唐泛轻咳一声:“也未中举……”
严礼:“……”
他不敢再问下去了,这问题太得罪人了。
唐泛自己揭开了谜底:“我那姐夫天资聪颖,幼时便有神童之名,也许是运道不好,屡考屡败,如今……还只是秀才。”
严礼的脸色有点古怪。
秀才乃是读书人里最低一等的功名,连秀才都不是的,就叫童生。科举竞争激烈,许多读书人一辈子也未必能当上秀才,而有秀才功名的,就算考不上举人,回乡起码也能当个教书先生,所以放眼大明朝,秀才功名也是很难得的。
但那是对一般人而言。
问题是贺家这样的三代官宦人家,老子当到了三品大员,大哥也是进士出身,贺霖却连举人都考不上,只是个秀才,这也太孬种了一点。
尤其是严礼这样的京城人士,每天跟各色各样的官员打交道,连内阁宰辅也不知道见过几打,一个秀才在他眼里,还真不够看的。
不过为免让唐泛太难堪,他仍是安慰道:“令姐夫还年轻,想必只是一时运道不佳,等到运气一来,挡都挡不住的。”
唐泛呵呵一笑:“除了我姐夫的兄长在外地之外,我姐夫还有个弟弟,几年前听说也是秀才,不知如今中举了没有。另外贺家还有诸多女眷,以及贺老爷子的兄弟等等,贺家族人十有八九都住在香河县上,平日多有走动,所以我这礼物备的,其实一点也不多。”
严礼巴不得他岔开话题,闻言就顺着点头:“是啊是啊!”
他们一行人路上闲聊,走走停停,因为行程慢,唐泛又体谅姐姐为人媳妇不易,便没有事先写信通知她何时到,想着等到了再上门就是。
那边香河县城里,却有一户人家正在摆宴。
因为今年秋闱刚刚发榜不久,家中有子弟中了举,老爷子高兴之下,就下令摆宴庆祝。
这摆宴的人家可不一般,这帖子一下,县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全都来了,连县太爷也亲自过来祝贺。
那些没收到帖子的,也要想尽办法混进去吃个饭,要是能借此认识上主人家,又或者当地的父母官,那可就赚大发了。
不用说,这户人家姓贺,正是唐泛长姐唐瑜嫁入的那个贺家。
至于中举的,却不是唐泛的姐夫贺霖,而是贺霖的弟弟,也就是贺家幼子贺轩。
长子是用来撑门面的,幼子是用来疼的,家中老幺中了举人,贺家长辈自然高兴得很,贺家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前来捧场的宾客也很多,门子收红包收得手都软了,眼看来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一些没收到请柬的也想进来浑水摸鱼,连忙拦住不让进。
里头从正厅到院子,足足摆了十几桌,厅堂里坐的,自然都是县上的大人物,县太爷,县丞,主簿等等逐个往下,还有不少有头有脸的士绅,贺家的世交,姻亲等等,按照地位的逐个往外排,不那么重要的就分配到院子里的位置。
灶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菜一道道流水似地上,据说厨子还是从京城请来的,色香味俱全。
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来的自然不止是男宾,肯定还要携带家眷,后面便是女眷的活动场所,同样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