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蹙眉:“朝中有为太子说话的大臣么?太子的师傅们呢,总不会坐视不管罢?”
汪直道:“都去求情了,不过没用。据说他们从陛下那里离开之后,陛下原本已经有所心软,打算原谅太子,岂料也不知道是谁又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以至于陛下最后反而将太子叫过去训斥一顿。”
唐泛道:“周太后那边呢?她对太子有抚育之恩,必然不愿意看见太子被废。”
汪直道:“周太后最近凤体欠安,卧病在床,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谁也不敢拿这些事情打扰她……不妨与你交个底,说句大不敬的话,其实周太后性情颇有些欺软怕硬,她对贵妃是心存畏惧的。”
唐泛也听说过,万贵妃是被孙太后,也就是当今天子的祖母,选去伺候保护成化帝的,在成化帝当年被叔叔囚禁的最艰难几年,是万氏陪着他度过那段岁月,而非生母周太后。
所以就算成化帝事母至孝,但周太后总有几分心虚,这就使得她对着万贵妃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
而且据说万贵妃的凶悍,连周太后也怵她几分,当年皇帝要废皇后,周太后尚且没法反对到底,如今虽然疼爱孙子,能起的作用也有限。
再想深一层,不管皇帝哪个儿子被立为太子,那都是周太后的亲孙子,断没有不孝顺祖母的道理,如此周太后又何必为了太子跟儿子闹翻呢?
但这些八卦传闻听听也就罢了,眼下根本不是深究的时候。
听说周太后那条路子也走不动,唐泛摇摇头,无奈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这么多人都没有办法,我又何德何能,虽然我也不忍看到太子落难,可问题是我确实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汪直有些失望,他见唐泛帮自己出了好几回主意,每回都卓有成效,自己也正是听了他的话,才会去跟怀恩修好关系,便希望这次他还能想出什么别人都想不到的办法。
若是太子这次能渡过难关,他的功劳便是显而易见的。
但事实证明,这确实只是自己太贪心罢了。
唐泛迟疑道:“还有一个办法,但其实也算不上办法……”
失望之后又迎来希望,汪直怒道:“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你就不能爽快点么!”
唐泛:“先让太子设法单独见到陛下,然后向陛下请罪。”
汪直:“然后呢?”
唐泛:“没了,就这样。”
汪直:“……这算什么办法!要是请罪有用,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波折?”
唐泛摊手:“我没见过陛下,对他了解不多,但他必然不是暴君,因为这么多年来,获罪的大臣鲜少有被砍头株连全家的,充其量就是流放,所以他肯定不爱杀人。这样一位君王,其实是很好打动的。更何况太子是他盼了多年才盼来的儿子,又是储君,按理说陛下不可能对太子那样冷血无情。所以必然是陛下身边的人从中作梗,导致陛下屡屡曲解太子。”
汪直心头一动,终于听出一点味道来了:“继续。”
唐泛:“所以你们与其让那么多人去求情,还不如太子一个人去。父子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太子如今才十岁,又不是真的要谋朝篡位,陛下根本没有理由不原谅他。太子私设香案,原本就是不合规矩的,所以他只需要老老实实请罪,然后一切往孝道上扯,让陛下觉得,一个能对亡母如此孝顺的太子,将来一定也会是仁慈之主,更加不可能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汪直若有所思:“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唐泛:“……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出个主意,功劳你领,有黑锅别让我背,我就谢天谢地了。”
汪直哼笑:“我是这样的人么?好了,闲话休说,我不日便要前往河套,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作一幅画给我。”
唐泛皱眉:“我不是劝过你,不要沾手边塞的事了么?”
汪直:“你当我乐意呢,河套的战事还没完,只因前线有副监军,我才能以西厂有事的名义回来一趟,很快就要回去的,就算要罢手,也要等这一仗打完再说,否则若是没有我在一旁帮忙说话,朝廷很快就会将王越他们召回来,你也知道,陛下如今是没有心思打仗的。”
那是自然的,皇帝要修仙炼丹建宫殿,打仗那么费钱,他肯定觉得与其将钱拿去打仗,还不如留给自己敬奉神佛呢。
唐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只是拱手道:“前线凶险,还望汪公保重。”
汪直摆摆手:“行了,别废话,男子汉大丈夫,何必作小儿女之态!我已经让人将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时间不多,你赶紧画罢,画完了我还要让人拿去裱的!”
唐泛满头雾水:“为何突然要我作画?”
汪直不耐烦:“我说我爱慕你,想要带着画回去,好日日睹物思人,你信不信?”
唐泛:“……”
汪公公胡说八道一通,见他嘴角抽搐的样子,这才大发慈悲说了实话:“若是我说,这幅画也许能助你官复原职呢,你又信不信?”
唐泛笑道:“这个解释还可信些。若是刚才那个原因,我怕我要用脚趾头给你画了,好让你一想起我就犯恶心才是。”
“去你的!”汪直瞪他,“少跟本公抬杠!赶紧的,时间来不及,画作不必专工精巧,以意境为上,最好画点山水花鸟,但千万别画什么红梅凌雪图,菊花傲霜图!”
这要求听起来十分古怪,但他摆明了不肯细说缘由,唐泛也不好再追问。
不过就算他没有明说,唐泛却知道总归不会是坏事。
唐泛就道:“你若要这些,我在京城倒还放着几幅旧作。”
汪直摇头:“那些不行,一眼就能看出是之前的,我要的是现画的。”
唐泛明白了:“那你让我好好想想罢,仓促之间也没什么准备。”
汪直道:“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晚了我就要回京了,这幅画你必须得给我。”
唐泛苦笑,摇摇头,也不与他辩驳了,踱步至书案前,那上面果然有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和颜料,连画纸都是上乘的。
他闭上眼睛想了片刻,在脑海中逐渐勾勒出一幅丰满的画像。
而后睁开眼,提笔,蘸墨,开始下笔。
说是一炷香,其实还是远远不够的,但唐泛笔下行云流水,神情又十分专注,汪直也没有催他。
直到香烧完都过了两刻钟,唐泛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彻底完工。
汪直凑近一看,只见白纸上一蓬垂落下来的茂密紫藤花,花下一只鸡仔在嬉戏。
不远处母鸡仰首回顾,盎然生趣之中,似乎又蕴含着无尽舐犊之情。
“好!”汪直不由拍案叫绝。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相信,以唐泛的聪明,肯定能够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果不其然,这幅画作真是令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虽然因为时间匆忙,画作略显粗糙,不尽人意,但是其中却寓意深远,不枉自己特地跑来一趟,让他现场作画。
此时便听得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二人停下交谈,汪直皱眉:“外面是谁,我不是让人不要过来打扰吗?”
“是我,公子。”出乎意料,却是严礼的声音。
唐泛道:“进来。”
严礼推开门:“公子,贺小少爷被打了,令姐希望你能尽快赶回去一趟!”
贺家人口兴旺,贺老爷子虽然有不少孙辈,但能够被严礼称为小少爷的,自然只有唐泛姐姐的儿子,贺澄。
唐泛自然要问:“怎么回事,谁那么大胆敢打七郎,难道我姐姐和姐夫他们没拦着么?”
严礼苦笑:“正是令姐夫打的。”
贺家去赴宴,小辈们自然也跟着去。
许多人家都带了家眷,小孩儿们年纪相仿,就玩到一块去。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实际上也不可能真有那样严苛的讲究,贺家里头,跟贺澄同辈的就有好几个,其中有贺轩与韦氏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是贺澄的堂弟和堂妹,比他小了一两岁。
还有贺老爷子兄弟那边的孙辈,有的比贺澄大些,不过大都在六七八岁的年纪。
不过小孩子彼此之间也会拉帮结派,尤其因为童言无忌,说出来的话也更加伤人,也许是平日里听长辈说得多了,加上贺澄个性沉闷,大家都与他玩不到一块去,贺澄理所当然就被孤立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群小孩相约在后院玩,没有喊贺澄,贺澄终究是有些羡慕的,就偷偷跟去。
韦策的小女儿,也就是韦氏的妹妹韦朱娘,生得十分漂亮,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韦朱娘向来是男孩们众星捧月的对象。
今天也不例外,韦朱娘说想要一些花来编花环,又说想要养一只小鸟,一群小男孩就轰的一声跑去给她采花捉鸟,这让另外几个女孩非常眼红,这其中就有贺澄的堂妹。
女孩们跟韦朱娘闹了别扭,像孤立贺澄那样将韦朱娘给孤立了,手拉着手到别处去玩,也不理睬韦朱娘了。
韦朱娘既想跟去又拉不下面子,只好愤愤地坐在一边生闷气。
贺澄这个年纪,也有了欣赏美丑的眼光了,他也很喜欢韦朱娘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就鼓起了勇气,上前和她打招呼,可惜韦朱娘不想理睬他,还说他爹是个没用的穷酸秀才,两人大吵一架,贺澄生气又伤心地跑开了。
到这里为止,都不过是一场儿戏般的闹剧,许多人小时候都曾经历过的,也没什么出奇。
但就在贺澄离开之后不久,他就被贺家的人找到了,然后被告知,韦朱娘死了。
她是掉入井里淹死的。
而在那之前刚跟韦朱娘分手的两名小女孩,包括贺澄的堂妹,都说听见贺澄跟韦朱娘的吵架声。
所以别人一听就会怀疑:是贺澄气愤不过,失手将韦朱娘给推下井,然后又怕被人责罚,所以急匆匆抛开。
唐瑜没有想到自己过来吃一场满月酒,竟然会吃出这种祸事来。
眼看着周围看儿子的目光越来越奇怪,贺霖这个爱面子的人哪里受得了,又见儿子呆愣愣地说不出辩解的话,他一个来气,当着众人的面,便打起贺澄来。
唐瑜闻讯刚过去的时候,贺澄身上已经挨了不少下,贺霖当真是一点都没留情,还是让韦家的下人拿棍子过来,自己亲自上手打的。
唐瑜拦也拦不住,还是贺老爷子出面喝止了贺霖。
唐泛听得大皱眉头,尤其是听到贺霖当众殴打贺澄时,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现在如何了?他们回贺家了?”
严礼摇头:“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都还在韦家呢。据说韦家已经报官,翁县令也已经亲自赶过去查看了。公子,这事咱们管不管?”
他之所以会问这一句,乃是因为这年头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别说打,就是父亲失手杀了儿子,那也是无罪的,子杀父却要斩立决。
也就是说,贺澄是贺家人,唐泛却姓唐,虽然他是舅舅,但他若要管,说不定就要跟贺家撕破脸面。
隋州让严礼等人随行,正是为了保护唐泛,所以严礼不怕把事情闹大,他只想询问一下唐泛究竟想要将事情闹得多大,自己也好心里有个数。
唐泛沉声道:“管,当然要管!”
他望向汪直:“既然如此,就此别过?”
严礼自然也注意到了汪直,后者这会儿并没有伪装的胡子,严礼自然认得。
他吃惊地看着这位西厂厂公,不明白他缘何忽然从京城跑到这里来。
但汪直并没有看严礼,只是对着唐泛微微颔首。
唐泛朝他拱拱手,没有多言,转身便与严礼匆匆离开,赶去韦家救火了。
此时的韦家,正乱成一团。
好端端的满月酒宴变成了晦气的场面,许多客人陆续离开,也有不少留下来看热闹,男主人韦策脸上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而其妻柴氏正忙着指挥下人送走客人,免得场面更乱。
除了嫁给贺轩的大女儿韦氏,韦策还有四个女儿,都是各房小妾所出,大的十几岁,也已经嫁人了,小的六岁,就是刚刚死去的韦朱娘。
韦朱娘聪明伶俐,又承袭了母亲的美貌,虽然韦策满心盼望着要一个儿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小女儿的喜爱。
可惜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此时就躺在刚刚被捞起来的水井旁边,浑身湿淋淋的,已经没了气。
她的母亲趴在她旁边嘤嘤哭泣。
院子里站了一大帮人,有翁县令,有贺家的人,韦家的人,还有镇上不少有头有脸的士绅。
以及跪在场中,双颊肿起老高的贺澄。
唐瑜则在旁边抱着儿子,眼泪扑簌簌地掉。
韦策面色铁青,难掩愤怒,朝贺老爷子拱手道:“敢问亲家,我将女儿嫁与你贺家,十数年来,她可曾犯过有违妇道的错处?”
贺老爷子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道:“不曾。”
韦策:“那我可曾仗着贺家的名头,在外面任意妄为,坑蒙拐骗?”
贺老爷子缓缓道:“也不曾,你我两家结亲十数载,相处颇为融洽,每回修桥铺路,你韦家更是当仁不让,实在令人钦佩,能有这样的亲家,是贺家的幸事。”
韦策怒道:“既是如此,眼下证据确凿,还请老爷子不要阻我为女儿讨回公道!”
他死死盯着贺澄,对这个很有可能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恨之入骨,若不是顾虑着还有翁县令与贺家的人在场,他几乎就要冲上去自己上手打了。
贺老爷子沉声道:“如今真相未明,一切有待大老爷查明,我贺家几代清白,若真出了品行不正的子弟,无须亲家出手,老夫就第一个不饶!”
翁县令叹了口气:“先看看七郎如何说罢!”
贺霖朝贺澄喝道:“逆子!还不快将事情由头到尾仔细说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落在贺澄身上。
他一个小孩子,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再看父亲凶神恶煞的面容,整个人早就傻了,只是紧紧依偎着母亲,不停地往她怀里缩,小声道:“我没有推她,我没有!”
唐瑜抹干眼泪,按住贺澄的肩膀,不让他逃避,并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七郎,你好生与娘说,你之前有没有跟韦家四姨吵过架?”
虽然韦朱娘还比贺澄小一岁,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