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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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祝东风-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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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重锤一般,字字千钧,无声砸落,却溅起碎屑万千。

新君泠然而言,“钟相别来无恙。”仰望着丰神俊逸的新帝,钟晚阜轻哂一声,嘶哑的嗓音不复昔时淡定,却依旧透着透彻的沉稳,“昔年广成府一案,虽说是遵当时圣上旨意,老夫亦算出谋划策之徒,今日遭遇,无怨无悔,只求陛下责我一人,放过我家人妻子。”

冷哼一声,皇帝的眸子望向虚空,仿佛是穿透时光,迷茫却又悲悯,他手中接过随从递来的一卷画轴,缓缓展开,其上数人,男子俱是楚楚衣冠,女子则华袍素颜,显是一副春游赏景的丹青,而琅珃凝视着画卷良久,眼眸中闪现着悲离和怅惘。钟颜岫知道,那一定是昔时的琅温靖一家大小。

那高冠博带的琅温靖捻须微笑,夫人端庄秀雅,膝前倚着的是其女琅嬛,虽当时已然入宫侍奉皇后,但她秀丽的唇角依旧洋溢着少女般的笑靥,三人身侧,广成王气质飞扬潇洒,手中却颇为无奈地扯着一根纸鸢的线绦,顺着他故作嗔怒的视线,那一身劲装头戴金冠的琅三公子持枪而立,因为距离遥远,他的面容隐约不清,然而仍可以看出他正微哂着自己别扭牵扯着纸鸢的兄长,背后是绿草茵茵,那种天伦之乐从素绢上散发出来,近乎亘古绵长。

谁能想到,其上这许多鲜活的生命,早已化作黄土下的枯骨。琅珃的目光良久方转向钟晚阜,语调难掩沉痛,“你们所处这个牢房,正是昔年囚禁我家小之地,昏君未曾饶过朕的亲眷,为何朕要放过钟相你的家小。”

“因为皇上不屑杀,也不想杀。”父亲的话语透出肯定,“杀了我们,未免太便宜了,温靖兄一门的血恨,在皇上心中积压了数年,如今早已化作刻骨之痛,仅凭老夫家小数十口性命,怕是拔不出全毒。”

突然弯下了腰,琅珃和钟晚阜目光相对,眸子中冷冽的神色丝毫未减,却多了一丝的赏识,“钟相胆色不小,朕亦知你腹内文武韬略,堪称治国奇才,只可惜生错了年代,遇错了君王。朕昔日自问天下所钦服之人,钟相可算得一个,幼时常思量若能拜在钟相门下为学亦是人生大幸,如今你虽与朕有灭门之恨,朕仰慕之情丝毫不减,因此,”他眸中绽放出一抹异彩,仿佛是急须得到父亲的回应或是赞许一般,“朕希望程相亲口告诉朕,昔年广成王一门,究竟是忠是奸?”

他的眼中现出的期待不似一国之君,却像是一个急切等待师傅评判的学生。钟晚阜长嗟一声,良久,正视广成王的眼睛,缓缓言道,“温靖兄虽为皇室宗族,却丝毫不以之为傲,广成王为国驻疆,汀成君端庄贤淑,三公子孝义感天,一门忠烈,其心天地可鉴,只恨遇错了君王,尽错了忠心,我等遭遇,何其相似!”

皇帝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欣慰,随即没入深邃眼瞳,“既是如此,昔年抄家之命下达,钟相竟一语不发,率众而来,真真叫朕心寒。”

“待陛下君临天下数年,怕是会明白何为功高震主、何为高处不胜寒。”

沉默良久,广成帝拂袖而去,数日后,圣旨降下,当年参与弹劾及抄家之臣,一个不留,右相钟晚阜及妻子,称其多少编修国史,免其法场披发断首之辱,赐鸩酒,家人亦同样发往边关为奴。




24
书中事

所有的梦,就在那瞬间破灭,而幼时恍若迷离的一次邂逅,却也同时在幽暗阴涩的牢房中明了。

琅珃所持画幅中劲装少年,张扬了整个春日的异彩,灼灼生辉里耀痛了她的眼眸,那狂傲的面庞,与儿时记忆中徜徉在杏花雨里的朦胧,瞬间合一。

他是琅珃的弟弟,人称琅三公子的琅珂。

那之前的钟颜岫,但知道琅三公子,却不知道琅三公子究竟为谁,那之后的雪绯红,每每不自已触及这片凄艳残酷的回忆,但知琅珂为琅珂,却不知他魂归何所。

放纵得一次任性妄为,只能换来父亲苛责无数,其后的数年里,直至她娉婷玉立,仍无机会离开闺阁,只数几多少听闻,京都里那些羡煞无数娇颜的佳公子们的名号。

而关于琅三公子的逸事,最终定格在昭煌三十七年。

听说他俊雅傲岸,年岁虽轻,却俨然一代风流少年,胯下银鞍照月白鬃马,手绰丈八风飏枪,十四岁之时便随兄征讨北漠,独自将北漠千夫长一名挑下马来,此外琴棋书画均各涉猎,步马功夫样样精通。

传闻多少有些许对皇亲贵胄的浮夸造作,只不过琅三公子所具备的却恰巧是帝都贵族少年的标榜,如今雪绯红也思量少许,琅三公子那些所谓的百万人中无人敢当之勇九成是三人成虎,然而他的俊逸潇洒、他的随性自然,却是浑然天成的无暇。

在抄查毕广成王府后,钟晚阜总免不及回忆当初的情形,当他率兵冲入广成府时,琅家三公子正在后院水井畔汲水净发,一身明晃晃的银亮衣衫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之后,才知他的沉着、他的舍身之勇,以他之命,换了广成王三口的生还,却也换了日后钟家破败消亡。

因果报应,着实不爽,只是无论雪绯红还是钟颜岫,都无力去追究琅珂的错。

她可以掳劫琅衍,她可以威胁琅珃,若非琅珃在乎的众亲早已亡命地府,她不介意取数人性命相偿,冤冤相报实在难以结了,快意恩仇却难免是江湖行事的另一个矛盾所在。

后来,便是琅温靖满门被斩于菜市口,血流漂杵;便是其女琅嬛于宫内泣血哀呼,终而投身于汀寰池,珠翠花钿、素颜玉骨,竟溅不起一丝波澜;便是琅珃于北地号召旧部直逼皇城,披发瞠目,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直登天子明堂。

楼下说书人慷慨激昂,雪绯红蓦然苦笑了一下,俯身凭栏,索性去再听一次那谥号沁岚王的三公子昔年的琐碎,那深藏在两个稚子最年幼无暇的部分,因为其上覆盖了两家人无数殷红的鲜血,而每一处被触及都难免交织着血泪。

与此同时的千里之外,北地嵯峨山脉下,朔风已挟冷冬之威泠然而至,几个形似商贾之人蓑衣斗笠,其下黑衫隐隐,正靠在一辆马车四周歇息。

其中一个汉子喝了几口葫芦里的烈酒,手微微一顿,斗笠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精光潋滟的眸子,他慢慢站起,虽是很不经意地立着,仿佛全身空门大开,真正懂武之人却都能瞧出他四下无处不是戒备,正因为处处可攻,便无处可下手。

足下的枯草似乎都因为这个人周身散发的气劲而低低呻吟摇曳着,他左手依旧握着酒葫芦,右臂却隐在蓑衣之中,宁神所至,周遭百步内虫豸鼠蚁之窸窣微动无一不收入耳内,良久他缓缓伸手压下了斗笠,再次坐了下去,仿佛是确定附近并无威胁埋伏。

不料,在他将将坐下之后,“锵锵”数声,竟连他的随从也听出四周声响不对而抽出了衣下隐藏的武器,那埋伏之人屏气凝神的定力方才明明能避开那蓑衣男子的审度,却在不久之后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动静,着实令人奇怪。

这下,最初的那人反而不再站起戒备,他只是再次抬手掀开斗笠,露出苍俊的容颜和剑样的双眉,赫然便是当今武林执牛耳者,玄天楼楼主仲逸风。

“我很好奇,”仲逸风向着一个方向缓缓说道,那里散乱着数块巨石,“以你之能,本足够瞒过我的耳目,却又为何故意露出行踪?”

“仲楼主内力深厚早有耳闻,在下若是一味隐匿,怕是徒掩耳盗铃贻笑大方了。”石后转出一个素衣身影,双手交叠拢在袖中。

仲逸风一直静如止水的衣袂微微动了一动,像是一阵轻风拂过,“让在下猜猜,”他凝声道,“若我所料没错,阁下便是那江湖所传‘一入幽冥谷,魂向黄泉行’的幽冥谷中池杳冥池公子吧?”

“楼主见笑,”池杳冥抱拳为礼,“在下本是有些自负,以为可以一路跟随仲楼主,方才见过楼主听风辨物之能,便却了不恭之心,故特出来相见。”本是一番闪躲之行,池杳冥这番说来,不但给自己解了尴尬之围,还隐隐有夸赞仲逸风之意。

“惭愧惭愧,”仲逸风也微微笑道,他不动声色地向身后动了动手指,武装戒备的手下便纷纷放下了武器,转而走到马车后面去了。“在下与池公子神交已久,今日甫一相见,公子果然风神如玉,气度非凡,”仲逸风续道,“也怪不得敝楼药医阁阁主要对公子赞誉颇多了。”

“承蒙仇阁主高看。”池杳冥的语气依旧平平淡淡,而仲逸风话内虽暗藏机锋,面目上却同样是江湖同道相见的言笑晏晏,两人一站一坐,立者如临风玉树,坐者似空谷幽桐,其间竟也无端萦绕起一股俨然气流,连朔风到了那处似乎都要打个转折。

良久,仲逸风撩起衣襟,也矮身坐了下去,手指有意无意地把玩着葫芦的丝绦,蓦地将葫芦递了过去,“池公子可能小酌几口?”

池杳冥也不拒绝,接了葫芦对着双唇如饮茶似的呷了一口,“荒山野岭,这般饮酒谈笑,倒不甚应景。”

“的确如是,”仲逸风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敲打着足旁的地面,看浮沉簌簌地低飞慢旋,池杳冥也低了眉睫,目光跟着他的树枝打量,一时俱自无语。或许只有在这两个人心中,才知晓面前那个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对手,这次的突如其来又像是早就计划好的交锋,会以一个怎样的结果收场。

“池公子,不才这里倒想起一个好段子,”仲逸风停止了敲打,抬头笑道,“我是粗鲁汉子,也不会那些贵公子们吟诗作赋的高雅,便只能献丑说段书,请池公子品评品评,好的话,就应了这残冬萧索却不失画意诗情的景,浮上一大白可好?”

“仲楼主何必自谦,”池杳冥依旧不动声色,“楼主说的书,江湖上可得一闻的人能有几个,在下有此殊荣,自当洗耳恭听。”

“好极,”仲逸风幽黑的眼眸里泛起几道光芒,“这书得从昭煌三十七年说起……”他从眼角打量着池杳冥的反应,而后者却垂眉低目,一副聆听的模样。

“话说那年,京都里有一场大火,烧得艳红刺目,照亮了小半个都城,却是广成王府被当时的圣上查抄,可惜了那些个画栋雕梁,一时间俱化作断壁残垣、瓦砾焦土。那广成王是个异姓王之封,却秉了皇家之姓,你道是为何?原来他祖父是昔年咱天朝的元帝,这元帝政事上马马虎虎,享乐上却一点也不含糊,许是那些个后宫佳丽颜色都不大如他的意,偶有一天喝得迷迷糊糊,同他兄长的夫人、他的嫂子暗通款曲,这不,一失足成千古错,生下了广成王的父亲琅温靖。结果元帝他兄长愣是不知道此事,还把这琅温靖当亲子养大,可惜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终究还是有人知晓的。元帝的皇后自然看琅温靖不会太顺眼,而元帝做了亏心事睡觉也不会太安稳,最后两人一齐想个法子,寻了个错处把他的兄长、琅温靖的养父给贬谪到边地驻军去了。不料刚到边地没几年,北方漠国来犯,他兄长本是京城里的安逸亲王,哪里懂得沙场争战之术,苦苦撑持了数年,战死疆场,却到死也没把自己的王爵给等回来。那琅温靖,性格和他父亲很像,颇有些儒弱,好在有长子琅珃,年仅十五岁就展示过人的资质,尤擅长摆阵布军,曾一举以数千人击溃漠国五万来犯。琅温靖体弱,边关气候又恶劣,上表祈求回都,但元帝的儿子、他的同父兄弟让帝不允,琅珃因此不再积极抗敌。两年后,那漠国连克我北境十一城,朝廷所派的将军因为不熟悉漠北地形,几乎全军覆没,让帝就与朝臣商榷,终不得要领,无可奈何之下,告诉琅温靖,只要他儿子琅珃挂帅出征,就允许他及妻子幼女、幼子回都城,另外还封琅珃为广成王。其实说起来,谁不晓得这样做一方面可以使琅珃感念皇恩用心克敌,另一方面却是只有召回琅温靖皇帝才更放心将兵权交给琅珃。那时虽然知道封的是外姓王的待遇,但这琅珃为了父亲的身体,也为了不让母亲弟弟妹妹再在极北苦寒之地受苦,便也应了。”




25
眼前人

仲逸风饮了一口酒,有意无意地轻叹一声,接着道:“广成王年轻有为,领兵九载,却已经收复了漠国数十年侵下的土地,将河间廿六城全部收回,那时又早娶了将门娇妻,正直意气风发之际,连带京都里的家眷也一齐蒙了圣恩,十九岁的妹妹奉召,入宫侍奉一国之母,而十四岁的弟弟琅珂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随兄长出征一次,立了功绩,少年得意,也成京都众佳公子之一。”他顿了顿,神色有些落寞,“可惜,那琅温靖的身份对外虽是元帝兄长之子,让帝岂有不心知肚明之理?兼之他生性好疑,左相甚懂为官之道,顺应帝心递上奏折,说琅温靖一直对父亲被贬往边地耿耿于怀多时,如今长子手握重兵,蒙昧于权欲,欲联合长子逼宫篡位。所谓狡兔死走狗烹,让帝就势下了这个台阶,一纸奏疏下来,可怜侯门升平地,一朝变做瓦砾堆。”

仲逸风幽幽地道,“让帝一心要置琅温靖于死地,但碍于他的长子未曾捉获,故暂且留着那一家子性命,只是暗地里不知采取了点什么手段,得让琅温靖父子画了造反的押才成,这也算是掩人口实。只是那广成王性子太急,乔装改扮到了北地,汇集自己部下,按兵不动,要让帝交出家人来才罢,谁知那让帝也不是受威胁的人,一怒之下,嘁哩喀喳,把琅温靖连同家小全斩在菜市口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北地的风颇为凛冽,仲逸风低沉的嗓音在此时听来,隐隐竟暗含了苍凉凄冷,他挥一挥手,随从过来笼上一堆火,火舌哔哔啵啵的,明灭不定地照在对面池杳冥波澜也无的双眸里。

“后来广成王一路势如破竹,一径打到京都最后一重防卫苏阳城,他安抚了百姓,却蓦地停兵不动,传书皇城,要拿让帝家小的命,来换他的弟弟、琅三公子的性命。”

“那时我才知道,三公子性命尤存,可惜也算是奄奄一息了。一开始刑部审问琅珂,是要他说出广成王的所在,他自然不能说,否则也不会在当日舍命相救,但是等到广成王现身北疆,按兵威胁,让帝杀了琅温靖全家,却依旧留下了琅珂,这其中着实令人难猜。只听闻,琅三公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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