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现身北疆,按兵威胁,让帝杀了琅温靖全家,却依旧留下了琅珂,这其中着实令人难猜。只听闻,琅三公子在广成王宣布叛变之后待遇更为凄惨,几乎身无完肤,骨碎筋折,而当时的刑部大捕头——听说他颇谙于刑讯一道——似乎依然没有问出他想知道的东西。再后来,便是三公子于狱中听闻狱卒说起他兄长按兵欲保住他性命之事,据那狱卒后来说起,三公子只是一笑,数月来首次开口说话,言道尊兄瞧小弟这副模样我兄长还认得出来么,再之后便含着笑意道既然知晓他已无恙我又何须恋世,话音过后,竟再无声息。”仲逸风长叹一声,“他倒也算是个汉子,只是未免忒婆妈了一些。”
他又言道:“那些狱卒看他走得凄凉,便禀明了上司后悄悄聚众商议着买匹上好素帛,至少可以让这个世家公子走得不那样难堪,然而在脱掉他身上破碎衫子的时候,却在乱草卧榻处翻出一块布帛,其上血迹斑驳,”这时他顿住了,却抬头看着池杳冥,淡淡地问道,“池公子可知上面写了什么?”
“哦?”像是刚刚被打断了聆听的兴致,池杳冥缓了缓神,才道,“楼主就别卖关子,在下长居于幽冥谷那般闭塞之地,楼主方才这些话都当成是轶闻来听,又岂能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仲逸风的笑意里有些审度,“池公子又自谦了,何况如今昔日的广成王早已君临天下,追封三公子为沁岚王,功德远近皆知,那布帛上的内容也常被拿来于茶肆酒馆里评说诵念,端的是泣血之言。”他见池杳冥依旧不语,只是盯着他,便挑了挑嘴角,“既如此,池兄且听我念来。”
火光微微抖动了几下,青烟缭绕在其上,宛如世事朦胧,异常魅惑凄清,仲逸风的嗓音低缓沉慢,池杳冥端坐在轮椅上,眼眸凝视着夜色里的一点苍茫虚空,天际遮掩上了阴霾,些微布着彤云层层。
“天地不仁尚怜生,人臣尽忠刃加顶
汀寰殿外艾草处,汀兰池水奈河行
画栋雕梁繁华盛,千年沧桑大梦中
怜我众生蝼蚁命,刀下皆为觳觫材
忠者,魂飞;义者,魄散
仁义礼智道诚信,俱作无常鬼魅冤!
荒冢野寂魂归所,太阴惨淡荧惑冥
赤血漂杵怨难诉,此魄不过森罗府!
破军贪狼紫薇道,百缕遗恨怎能平?
但信举头三尺神明醒,涤荡这污浊十丈软红明!”
当最后一声顿住,余音仿佛仍在回荡,千里之外的茶肆里,似乎是同一时刻,同样的词句从说书人口中澎湃激昂地诵出,雪绯红慢慢将额头埋进袖口,闭上了双眸。
那时听父亲说过,由于时日过长,血迹早已黯淡,但那字里倾泻出的满腔悲恨俱化作暗红涌动的浪潮喷薄,让人不禁想到那铁锈斑驳、暗无天日的囹圄之中,在那残肢断臂的破败身躯之后,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不甘和压抑。义旗飒飒,满目悲愤的是今昔孤身只影的广成王,身后的皇城城墙,在清晨凄迷的雾霭中显得消颓破败,一扫整个光皓王朝昔年的雄风,破军临世,帝星飘摇。
琅珂死了,钟家没了,她幼年视为珍藏于心底的两样东西,同时离她而去,没有丝毫遗存。那个少年的遗体被狱卒掩埋在京郊乱葬岗上,几年后她折返回去,但见累丘层层,那些生前落魄无依或是罪行深重之人,无论曾经历过怎样的世事,最终都化作那一抔抔黄土,琅珂魂归何处,早就不可知悉;而钟家旧宅,与广成府同样,早于烈火间化作一片焦土,徒剩叹息。
时至今日,那野径芳郊里的少年,竟连面目也模糊在一切的沧桑之中了。
雪绯红付了茶资,抖抖衣襟,不理会堂下说书人继续招揽看客,使足了气力讲得唾沫横飞,她举步迈出屋门,眉目间重新笼上一层冷淡,望玄天楼所在走去。
“池公子以为如何?”讲毕那段琅三公子的遗言,仲逸风将目光投向池杳冥,唇边隐约含了一丝笑意。
“不过如此罢了,”池杳冥淡笑回道,“无甚韵脚,也不够激昂澎湃,许是在那黑暗的牢房里寂寞了随意胡诌的。”他瞥了一眼仲逸风身后的马车,车帘低垂,遮掩得甚为严实,又重新转回了眼眸。
察觉到了池杳冥目光所及,仲逸风低笑一声,亲自站起来,钻进马车,自里面拎出一个被点了穴道的少年出来,推到身前,“咱们明人也莫说暗话,池公子此次前来,多半是为了这孩子吧?”
那少年正是琅衍,他被银魄押到玄天楼,仲逸风也不过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嘱咐属下将他关起来,倒也不是多难受的牢房,很整洁的一个屋子,还特意笼了炉火,但屋外两名看守却是耳目极其敏锐的江湖人,他在屋中一举一动都被听得分明。过了一段时候,琅衍已是焦急不安,这时才真正认识了玄天楼的厉害,他被关在这里那样长时间,父皇的手下侍卫竟无一人查知,也可能是明明知晓他被困何处,却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
之后仲逸风再次出现,一语不发地命人带了他塞进马车里,在路上行了十数天,外边显是愈发寒冷,竟是望北地去,琅衍心下计较,想到北地是漠国所在,这仲逸风莫不是要将自己送到漠国人手中?这样的怀疑似乎也被仲逸风一路不停歇地行走所证实,琅衍愈发着急,怎奈全身数处穴道被封,根本是毫无逃跑之力,何况车周人俱是仲逸风手下得力之人,兼之玄天楼楼主亲身押送,就算是江湖上最擅轻功的韦氏门人,此时恐怕也插翅难飞了。
池杳冥看到琅衍,眸中亮了一下,颔首道:“在下两次冒昧出手阻挠,不过就是想请楼主高抬贵手。”
“没有好处的事,我仲逸风一向不做。”仲逸风道,“更何况这个小公子不止我玄天楼要,从私下里讲,我的朋友也是不会放了他的。”
“楼主的朋友,可是雪绯红姑娘?”
“正是,”仲逸风微微一笑,“虽说她是我楼中属下,我也当她是个朋友,像我这样的人,能得个好朋友,其实很难的,所以朋友的人,我岂能私自放了?”
“原来雪姑娘颇受楼主赏识,果然当得上女中豪侠。”池杳冥的语气变得很轻很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续道,“那么,楼主究竟想要什么呢?”
仲逸风的唇边流出一抹浅笑,双眸变得异常幽黑却熠熠生辉,他缓步走到池杳冥身侧,池杳冥只是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亦毫无防备之态。
仲逸风慢慢俯下身子,凑到池杳冥耳畔,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又宁定淡然,“我要的东西,不妨去问问你的兄长,你说是吧三公子,或者,草民该称呼您,沁岚王殿下?”
26
立赌约
从仲逸风的角度,他成功地看见池杳冥隐藏在衣袂下的手颤抖了一下,随后又归于寂然。白衣青年微微一笑,不答仲逸风的问题,却转而说道:“楼主要的东西说难也难,说容易却亦好办,”他的视线缓缓移向车后静静伫立在无边冬夜里的数名隐于黑衣中的玄天楼高手,“玄天楼仲逸风,何曾有过这等委曲求全的不堪之举?”
仲逸风神色变得凛然,自与池杳冥相见到如今,似乎终于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却万万没想到,这浓重气氛是对方先挑起来的。
没人愿意被侮辱,何况是直言相讽。
“池公子,”仲逸风泠然道,“莫忘记你亦快将自己搭进去了。”
“无妨,”池杳冥点头,“想当年楼主执意要吞下江湖中自成一派的药医堂时,也是先冒着将自己搭进去的危险吧。”
昔年仲逸风打拼玄天楼产业之时,看准了药医堂无数奇珍秘药之好处,数次与药医堂堂主相商未妥,毅然愿以身试险,和药医堂堂主相约打赌,他办事原是果决断然的,纵然当时玄天楼势力非今日可及,仲逸风将家当全部押上,只说若药医堂堂主不允这个赌约,他不介意倾全楼之力和药医堂切磋相商。
那时药医堂堂主,却正是莫向年。
莫向年心知以药医堂之力,同玄天楼相抗势必两败俱伤,他本性仁厚,不愿见诸血腥之事,故而同意了那场赌约。赌约规定,莫向年给仲逸风下一味毒药,仲逸风于还莫向年一掌,谁最先支撑不住倒地,谁便是输了。
仲逸风虽是无礼要求,从赌约内容上看来,他同意莫向年先动手,却也算是敢作敢当,何况江湖上门派之争无处不是,豪强横夺,仲逸风比之起来,反而算是比较合情合理了,而能者居之的道理,但凡是一派之主,俱自明晓。
莫向年下的一味毒药令仲逸风内力顷刻散去,无解药则永不复还,如此一来,仲逸风无论如何也击不出凌厉的掌法,想来他亦不曾想过药医堂竟有了如斯神奇的毒药,莫向年也是希望仲逸风知难而退。只是不曾想过,莫向年的师弟仇枫远却早将解药置于堂内所燃香中,又给莫向年用毒在前,仲逸风内力并未丧失,一掌击下,如有风雷之声,莫向年脏腑登时将近全碎,鲜血狂喷,倒地不起。
而那时冷疏桐见状心知不妙,抢在仇枫远之前将药医堂内最为珍奇之数种异药取走,勉力将莫向年救出至幽冥谷,赌约既是仲逸风胜出,药医堂亦归了玄天楼,改做药医阁,仇枫远便为阁主。
此时池杳冥提起当年之事,仲逸风也一时恍惚,他以为自己中了那毒,击出掌力时自没有一点保留,虽说赌约中生死由命,他也算是之前和仇枫远暗中有所勾结,仇枫远说过要帮他,只是不曾想到会是这般帮法。对于莫向年,仲逸风谈不上愧疚,厮杀权谋他见得太多,若说每每想到他时,只是免不了颇替他感到唏嘘罢了。
而事实上自己因为莫向年那一味毒药的缘故,也影响了此后几年的武功,否则焉能眼睁睁看着新登基的皇帝琅珃把玄天楼的产业夺走?
“池公子以为如今的在下,还会那般冲动么?”仲逸风道,“我可不算是年轻了,现在做事总要考虑下后果。”
“望楼主先听杳冥数句罗嗦,”池杳冥自袖下伸出一根手指,“也是一个赌约,楼主赢了,小公子且请带走,楼主输了,小公子归我,玄天楼不再为难于他,而在下也替楼主想了个不吃亏的法子。”
他顿住了话语,只是望向仲逸风,朔风自两人身旁卷过,仲逸风的神色让人琢磨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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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不在楼中?”雪绯红讶异地问属下,“楼主不是和澄碧姑娘回了总楼么?”她回到玄天楼,却被告知仲逸风并不在此处。
“数日前楼主已经带着澄碧姑娘还有几人一齐往北走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我却着实不知。”下属回答道,“不过好像是带了那个少年走的。”
雪绯红皱皱眉头,仲逸风若是要拿琅衍威胁琅珃,没有必要去北地,除非……
她眼中光芒一闪,神情却变得颇为不悦,吩咐属下道:“替我备一匹快马,没有的话,去赤骏的马棚里找一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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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逸风打破了静谧,在和池杳冥对视半晌之后,他眸中隐隐一亮,“不错,我应了,池公子想赌些什么?”
“就赌仲楼主熟悉的吧,”池杳冥道,“还是文斗,一人一招,仲楼主先出招,可好?”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占便宜的。”
“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很好,足够爽快。”仲逸风眼中寒芒凛然,手下暗暗生风,霎时仿佛连周遭的枯枝落叶也缓缓在他身侧低低盘旋萦绕,以他为核心平地铺展开来,整个空间为之凝滞,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
仲逸风推出一掌,极缓极慢,那一掌自池杳冥眼中瞧去,像是一道波纹悠闲地在水面扩展出层层涟漪一般悠然而至,他于是侧头,仲逸风单掌却仿佛早就知晓了一般,依旧不紧不慢地袭向他的胸前,掌未至,掌风已到。
江湖上,仲逸风以剑术闻名,他一柄承光宝剑,昔年恣意飞扬之时,着实到了一剑光寒四十州的地步,而后仲逸风又潜心于内力调息之法,五年之间,一口深厚内息除却武林中耄耋前辈,几近成为翘楚。仲逸风所练掌法无名,威力却不容小觑,最令人称奇赞叹之处在于,他一掌击出,掌未至,掌风已然能令对手无处可躲,譬如你对树击掌,若其厉风先令树干左右摇摆,则势必卸了一半的气力,仲逸风先以罡气摄住对手行动,全部气力为其所夺,故掌法虽是无名,亦足以令人叫绝。也正是因为他有此能,才敢定下这般赌约,纵使未曾规定对方不可躲闪,他却有十足的把握令那一掌绝不落空。
仲逸风的掌风已经将池杳冥笼于其下,这一掌也锁定了池杳冥的胸腹,然而只在这目不交睫的瞬间,却发生了一件谁都未曾想过的事。
池杳冥的手臂虽被凌厉掌风所固,几无可能抬手相拦,倒依旧有一分的气力,按住轮椅的扶手,随着椅子的后移,他遮覆在白色大氅之下的双腿,竟然落地将身体支撑了起来!
仲逸风亦不曾想过,池杳冥竟尚能站立,须知他这一掌颇费气力,池杳冥双腿无力,他便未曾将掌力顾及到他的腰部以下,只当定住了池杳冥胸腹及双臂,便足以无后顾之忧,而池杳冥也正是赌中做赌,算定了仲逸风多半不会注意到他的双腿,竟站了起来。
他站起的时候,仲逸风的双掌已然距他的胸腹不过毫厘,变招早已赶不及,甚至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开始已经锁定的双掌继续顺着池杳冥这幅度很大的举动跟随向上移去,虽是依旧击向他的胸口,力道早被卸掉了大半,山壁之下,只听到一声颇为沉闷的低响,伴随着木头裂开的嘶鸣,随即,归于无声。
池杳冥的身子晃了一下,又站住了,他的双腿被长衫的下摆遮住,依旧立在当地,几片破碎的叶子在他身周打了几个转折,又跌跌撞撞地随风飘远,夜色更加阴霾黯淡,风势也加急了,四周的枯枝发出喑哑枯燥的呻吟声,嵯峨山的岩壁仿佛影影幢幢悬在半空的魅影,透着些许凄清。
仲逸风的脸色变得冷峻,他的目光自池杳冥双腿上逡巡许久,方缓缓道:“这一次,却是我不曾想到。”他的声音里没有失算的悔恨和恼羞成怒,只是淡淡地说来,果然是玄天楼楼主应有的气度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