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玄天楼刚有所起色,您就这么迫不及待用一楼的成败荣辱来和朝廷对抗?”青年的话语异常严厉和含着威胁。
“我只知道,你挡了我的路。”仲逸风终于将一双剑样的眸子投向他,其间沉淀出的不怒自威,饶是青年也禁不住僵了一僵。
仲逸风的态度十分明了,纵使他玄天楼不再和朝廷作对,他也绝不可能唯朝廷之命是从。
当今天鸾皇帝当然明白这个枭雄的心思,也适当留给了他足够的面子,只是不曾料到,玄天楼居然会和幽冥谷达成一种微妙的同盟。
玄天楼的人都知道,这些明里暗里的大内侍卫只不过是前锋,真正可以威胁到仲逸风的,还是他们背后、那些据说已经到达了附近的军队。历来朝廷和江湖间有的是一种无形的平衡,哪一方都不会贸然出手去打破它,一方面,朝廷需要制衡和或多或少能得到的利益,另一方面,江湖人也都知道,无论是怎样的威风和体面,在皇权面前,都是难以相争的。
他们乐得去守住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天地。
不过这些问题,当然不是冷秋他们现在正在考虑的,他们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方位和打斗起来的措施,以至于连退路都想好了,玄天楼做事,就是如此缜密,即使起因是楼主的一时豪兴大发。
然而架却没有打起来,这多少让在宇极堡没有杀得尽兴的一些人感到遗憾,只因为很快又一个青年的出现。
雪绯红认出,后来的那个人,是在密室里奄奄一息却又不知所踪的朱陵。
朱陵的面色很不好,他中了那般严重的毒,纵使雪绯红以鲜血喂之,依旧难以根治,他甚至连看都不看玄天楼诸人一眼,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最先那个青年身旁,低声说了两句话,对方脸色一变,似乎想和他争论什么,朱陵十分倦怠地挥了挥手,就将他的抱怨堵了回去。
随后,隐匿在周遭的杀气,蓦然间散得干净。
那个青年将朱陵推得一个踉跄,有些不甘心地瞪了仲逸风一眼,径自转身离开。
自空中落下的雪雕儿足上缚了一条新的消息,澄碧展开,随后道:“楼主,朝廷撤军了。”
雪绯红不知为何,仅是那么一种直觉就让她认为撤军的事和朱陵脱不了关系,她走了过去,向着那个跌坐在路边的人道:“朱公子,我们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朱陵无力地笑了笑,正要张口,他们身后蓦地传来了韦渡江夹杂着惊慌的一声呼喊,她惶然回首,池杳冥口中喷出一支血箭,随后他闭了眼,缓缓倒下去,唇边的鲜血像是泄了闸一般源源不绝地流淌。
她本能地冲了回去,却不敢多做任何举动,池杳冥瘫倒在韦渡江身旁的车座上,犹如枯萎了的栀子花,全身软软的,没有任何生气,一刹那,她从指节到脚踝,没有一处不瑟瑟发抖。
仲逸风稳步过去,将池杳冥的身子拖进车中,单手按了他的脊背,将自己的纯阳真气不绝地输入,吩咐道:“冷秋银魄带着其他人先走,同赤骏联系上之后速回梁州分楼,之后再做处置。”
众人很简洁地答应了一声,倏忽之间,整个官道上就只余下两辆马车、数匹马儿和车周围的几个人。
“愣着做什么,继续走。”仲逸风的话语通常是极为平淡的,即便是命令,自他口中说来都有如家常闲话,但却从来都让人觉得不敢违背和耽搁,就算是外人。
也不知为何,有了他这几句淡淡的、几乎没有温度的调派和吩咐,雪绯红心里却安定了一分,或许不知何时起,仲逸风也成为了她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身影,给过她一个安身之处,目睹着她从一介闺阁弱女成长为江湖英杰,而且,不为察觉却潜移默化地扮演了支撑她、给与她勇气的角色。
“朱公子,不介意和我们同行吧?”她听到自己在问。
朱陵仰起惨白的脸看着她,却突然笑了一笑,“不必了,若是同行,钟姑娘也是无暇顾及在下,我何必自取……”他将话咽了下去,却说道,“告诉三公子,并非如他所想,其实那个人,是不知道的。”
59
接受艰
仲逸风扶起了池杳冥的手臂,想将他调整成端坐的姿势,他眉头微微皱了皱,伸手扳开对方紧扣的手指,将一个小瓶子扔进了韦渡江怀里,淡淡道:“这是什么?”
接过瓶子,韦渡江摇了摇,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抜开瓶塞,倾倒出仅余的三粒丸药,面上更是气得发青,“他妈的还敢说我混账,他比我混账不止一百倍。”心之所忧,竟连脏口也暴了出来。
“那究竟是什么?”雪绯红抢过那几粒药丸,放在眼下打量。
“是什么,”韦渡江气呼呼地把瓶子摔在车上,瞪着仲逸风,“拜仲楼主所赐,莫叔脏腑皆伤,他又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更是不想让冷姨担心,自己偷偷配了这么个药,气力皆无的时候可以强打精神,却对身体损伤更重,说白了,就是饮鸩止渴!”
仲逸风转了转目光,莫向年的事他倒也并非全无责任,他只是没必要觉得愧疚而已。
“你……”雪绯红急怒道,“你明知道琅珂吃这个,你居然不加以阻止!”
“我阻止他?”韦渡江冷笑道,“他是幽冥谷的大公子,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我一介江湖草莽阻得了他么?七年前我都没阻住他跑去找你,七年后你当着他的面执意去都城自投罗网,他没拦住你,你让谁去拦住他?”
“……”
“这药是我给他的,我也知道他想赶紧将琅衍救出来还给他哥,好让琅珃对你手下留情,我只是没想到的是,他会这么糟蹋莫叔和冷姨多年来救下的命,几天而已,药却没了大半,”他回头看着池杳冥青白的脸,“那么想死,就死去算了!”
“韦公子在把药给他的时候,不就知道这个结果了么,”仲逸风淡淡地说,“何苦此时又找我玄天楼的人发脾气。”他的话一如既往地没有客气。
以韦渡江的性子,本应立即针锋相对,然而他却倚了车壁,沉默不语。
雪绯红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握成拳的双手,指甲里血色全无,深陷进手掌的皮肉里,却没有丝毫的痛感。
是不是自己已经麻木了,麻木到只会放大自己的苦痛而漠视别人的伤,麻木到明知对方是放下了一切的坚强甚至尊严来乞求自己,却依旧可以毫无顾忌地送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如果说琅珂让她融成了一滩脆弱的水,她却撕开了琅珂得以自保的贝壳,取走他血肉相连的那颗珠子,然后冷眼看着他在沙滩上自虐般地干涸。
从来不曾见过池杳冥会当着这般多人的面前显露出自己脆弱无助的一面,是那个大内侍卫的话剥去了他心底最后一层哪怕是自欺欺人的慰藉,在亲情骨血面前,最坚强的人也总会是那个最鲜血淋漓的。
“我们,能绕路去一次蛮烟镇么?”她听到自己在问,声音沙哑得异常陌生。
韦渡江愣了一下,“之前你说绕路,就是要去那里?”
雪绯红点头,“我想,仇枫远用紫芝去威胁冷前辈,觉生寺虽然炸掉了,可是万一紫芝没事……”
“你在自欺欺人么钟姑娘?”韦渡江很快打断了她的话,“紫芝早就成了一堆灰烟,连渣子也没有了,因为那个时候,冷姨和杳冥冲进去抢的,都不是它。”
“但是万一……”雪绯红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脆弱过,她甚至在坚持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坚持,而这种坚持却完完整整地反衬出此刻她是怎样地无助和盲目。
仲逸风突然吐了一口气,池杳冥身子一震,不再吐血,眼睛却没有睁开。将手掌离了他的后背,仲逸风望了车外,淡淡冷哂道,“三公子,软肋被戳中的滋味如何?”他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他脸上的神色,突然带了那么些的落寞。
“琅珃的几个命令,就让你要死要活的,你对你大哥的感情可真深厚啊。”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倦怠和烦躁,却又立刻严厉起来,像是在训斥自己的弟弟,“那么你就去死好了,死了对得起你哥,我倒要看看你对不对得起琅嬛!”
池杳冥的睫毛开始颤动,很显然,他听到了仲逸风不含内力、却字字掷地有声的话语,雪绯红知道琅嬛是琅珂那个投池而死的二姐,为了祈求让帝赦免琅温靖一家而于宫内泣血哀求,终于因绝望而自投汀兰池水,与家人相会于幽灵冥府,只是她不知道,为何会从仲逸风口中听到琅嬛两字。
而后池杳冥开始咳嗽,他弓起身体,痛苦地呛咳,每一声都带出血沫,沾染在他的白衣上,斑斑点点,似奈河畔遍野的曼珠沙华。
连掀动眼皮都成为一种吃力,池杳冥最终把游移不定的涣散目光凝聚在仲逸风身上,急促地喘息着,良久道:“原来是你。”
仲逸风起身下车,玄衣被风卷起,睥睨了整个漠北。
“颜……颜岫,”池杳冥吃力地将手伸给雪绯红,她慌忙握住,将他冰冷的手指牢牢攥紧,生怕他如窑烧里的青烟,倏忽无踪般自她身旁散去。
“琅珂,我在。”她说,全然不在意韦渡江尚在车内。
“别去蛮烟镇了,”他半阖着眼睫,“我们回幽冥谷吧。”
“然而……”她突然明白了琅珂的心思,“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接下来的话,她说不出口,那实在太过可怕。
韦渡江看了他们一眼,也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怕什么?”池杳冥撑开眼睛望着她,苦笑,“颜岫,你骂我不告诉你实情,如今将实话说给你听了,你却又来害怕,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雪绯红想说我要你活着,却被一种无处不在的滞涩堵在了胸口,当琅珂在石室中于黑暗里拥吻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放弃了担心她会无所适从的念头,他活下去的时间不多,最初他不想给她太多念想,然而她钟颜岫不甘心,是她逼得琅珂,是她答应会面对现实,却终于明白,现实是怎样的残酷。
人总是这般贪得无厌,得到了命运的垂怜,便还想要它的眷顾,所欲所求,永无止境。
“我……”她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会努力,去接受。”
“颜岫,”池杳冥的眼睫微微颤动,“是琅珂误你。”
“不,”她将指尖放在池杳冥的嘴唇上,俯身,“遇到你,是我钟颜岫几世积来的幸。”
带着馨香的吻落在池杳冥冰冷的额头上,随后是眼皮、挺直的鼻梁、苍白的面颊,最终,四片唇瓣碰触到一起,她深深地望入池杳冥沉淀了星子眼眸中,吸吮着属于琅珂的淡若云岚的味道。
池杳冥的眼里先是一片幽宁,随后眸子里开始闪现出一种迷茫,连带着那常日里清明的视线都笼上了一层氤氲,雪绯红伸出舌尖轻轻扫过他的薄唇,池杳冥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而后他伸手揽住了女子的腰肢。
雪绯红原本莹白的双颊已经弥漫出一层红晕,唇齿间的亲吻变成了琅珂在主动,她婉转回应着琅珂的热情,那虽冰冷却温柔的双唇在触及到她的脖颈时,却慢慢顿住了。
“琅珂?”雪绯红抬起身子看着他。
“抱歉,颜岫,”池杳冥垂下了双臂,“我不能……这样对你,”好像是看到了雪绯红眼中一闪而过的怅惘,低低补充了一句,“至少现在,不能。”
“好吧,你是正人君子,我承认了,行吧?”雪绯红微微一笑,又俯身贴在他的耳畔,“那么,你什么时候,答应嫁给我呀?”
池杳冥闭上了眼睛,唇角挑了挑,“回家再说。”他说得极其自然,也极其顺口,然后就在马车的震动中,慢慢陷入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昏睡的状态。
雪绯红坐在他身边,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青年俊逸的轮廓,回家,琅珂说了“回家”,那么回家是不是就可以将他“娶”到手了呢?潜藏在心底的一个梦想突然有一天可以变做现实,她几乎觉得要用掉这一生的好运了。
她慢慢扯过车子里一旁的貂裘,轻轻搭在池杳冥的身上,让他几乎陷入了裘皮的包裹里,只留出一头黑发和线条柔和的双眸。
然后,她也轻轻下了马车。
澄碧侧坐在另一辆车的前面,看见雪绯红下来,对她笑了一笑。
雪绯红略略掀开帘子望了一眼,那个被她带出来的男子呆滞地坐在里面,十分老实,除了胸脯还在一起一伏之外,好像根本就没有任何兆示能看出这还是一条活着的生命。
“那药已经给他吃下去了,”澄碧道,“不过他和那些人不同,他没有内力,药效发挥得也慢,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我不敢确定。”
“嗯,”雪绯红点头,顿了顿,“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楼里的那些藏书纪事,你都了熟于胸了,可记得有没有哪本书提起过一些珍药奇草的?”
澄碧的眼睛弯了弯,像是在沉思,雪绯红期待地看着她,希望面前这个总静静坐在楼主身后浩瀚书海里的女子能给她一点希望。
“要说最珍惜的毒草,大都集中在了玄天楼药医阁,异药一类的,”澄碧道,“记得你要一灯孤的时候问过我,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果楼里没有,大抵都在幽冥谷了吧?”
“便没有别的地方了?”雪绯红问道,“譬如说,生长的地方?”
“绯红,你想找什么?”
“紫芝,”雪绯红抬头,“我要找那世上仅存两支的紫芝。”
60
北漠狼
车顶上传出了“咦”的一声,惊风圆圆的脑袋伸了出来,随即打了个哈欠,“天色都黑了呢,不是又要露宿荒野了吧?”
“你以为自己是少爷呢?”澄碧笑叱道,“还不先去给我们找些柴火和吃的?”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轻功好呀,能追上我们。”澄碧很适当地给他戴了一顶高帽。
惊风好像很满意她这么说,但是一抬头看到马上的韦渡江唇边一抹略带嘲弄的笑意之后,脸色瞬间僵了下来,“你瞧不起我是吧?”他愤愤地,“我承认你轻功比我好,有能耐咱们比比武功的高低!”
“第一,轻功也是武功的一种,”韦渡江漫不经心地,“第二,小少爷,你怎么会认为我打不过你呢?”
“你不是韦家的人么?”惊风歪着头。
“没错。”
“难道你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说,就算韦家没遇到那场瘟疫,也不会在江湖上风光多长时间,只不过凭着脚底抹油的本事,便想立出字号,无异于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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