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绯红当然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这般有孩子缘,以至于,现在基本上她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着这个小包裹。
她扔下了手里不成样子的竹篾,俯身抱起了小家伙,这是一个男娃娃,继承了冷疏桐修长的眉眼和莫向年挺直的鼻梁,嘟着一张小嘴,从远望去就好像是一颗樱桃被放在了这个面颊上。
孩子哭起来的声音不大,就像是小猫一般,听着却愈发叫人感到空落落的,无端能生出一种爱怜,他的身体不像一般婴儿那般健康,许是因为他不仅是一个早产儿,更因为他几乎是违背自己意愿地被从温暖的母体中驱赶出来的。
不管冷疏桐为了什么,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若怪大概只能怪这诸多令人揪心的巧合吧。
那次池杳冥红着脸把她赶走,匆匆忙忙爬出温泉之后,顾梦蝶便捧着满满一药囊的针过来,将两个人扎成了一大一小两只刺猬。
那姑娘到最后也没告诉雪绯红池杳冥的状况,更过分的是,这一个月来,她彻底沦落成谷里看护孩子的下层仆役一名,顾梦蝶待在池杳冥屋子里的时间比她要长得多。
这无疑是心高气傲的碧岩阁阁主无法忍受的一件事情。
在无波危机过去之后,她竟忘了琅珂身边另一颗更加重要的定时炸弹,而一开始她寄与希望可以拆除这枚炸弹的韦渡江,现在变得畏畏缩缩的,成天里顶着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东撞西撞,轻功绝顶的高手数次顺着石子小路就径直迈进了水里。
总之,必须得有点什么东西刺激刺激他才好。
雪绯红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谷口传来的很微弱的吵嚷声。
她望了一眼山壁前的屋子,雪白的帘幕微微摇曳,那个人似乎还在昏睡,她每天所等待的,几乎仅有那区区可怜的一个时辰,而这种等待,因为想到要掺杂上未知的恐惧和不安,就更加令人焦躁难安。
怀里的小家伙很安静,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重新开始睡觉。
你现在是最悠闲的一个了,她瞪着那张小脸,慢慢挪动步子往潭水对面走去。
不出所料,惊风带着撒娇的嗓音从药阵那头传来,“雪姊姊,你在不在?”
雪绯红清了清嗓子,“这个我走不出去,你换个人求求吧。”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那……他在不在?”
“这个呀,”她一回头,韦渡江锅底似的脸正放大了在身后,于是又咳了一声,“你想好怎么求了没有?”
“钟姑娘,”不等惊风开口,韦渡江先凉飕飕地,“我记得我们没给你往幽冥谷引外人的权利吧?”
“我不是外人啦!”惊风很无辜地叫道,“而且我有带礼物来,让我进去吧。”
雪绯红挑了挑眉毛,不知这次惊风换了什么方法准备收买韦渡江了,当然区区礼物是没用的,“你还是让他进来吧,”她道,“这样关在谷外头也不是什么办法啊。”
“幽冥谷何时与玄天楼的关系这般密切了,”韦渡江依靠着一棵树,“钟姑娘望谷里带人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说风凉话是没用的,”雪绯红也微微笑道,“毕竟我足不出谷,却有能力将惊风带到幽冥谷谷口,韦公子不把他放进来伺机软禁,便不怕他回去带了更多人过来么?”
韦渡江神色变了变,却一头钻进了雾气里,“他不是也牵了一群狼狗来吧?”
“狼狗?”惊风循声跳了进来,揪住韦渡江的衣角任他把自己往里面拖,“什么狼狗,是说仇叔叔养的那几只么?”他最终跃出来,冲着韦渡江,“咦,难道我没告诉你,那几只狗都被雪姊姊给宰了么?”
对着韦渡江那眼神,雪绯红分明从里面看出了虐待动物的鄙视,然而她只是不想再给仇枫远以任何可能来到幽冥谷的机会罢了。
“你,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韦渡江再次把矛头对向惊风。
惊风的大眼睛转向雪绯红,咕噜噜转了几圈,,终于一咬牙,决定把她出卖了,“雪姊姊让我来的,奉命带来澄碧姊姊的口信,对了雪姊姊,你究竟要澄碧姊姊找些什么东西啊,她这几天忙着接待客人,剩下的时间就是在楼里跑来跑去,翻箱倒柜似的。”
“那,有消息了么?”雪绯红暗暗捺下心中的焦急。
“哦,”惊风往谷里面打量了几眼,慢吞吞地,“可以让我进去坐坐么?”
“不行,”韦渡江板着脸,“谁知道你是不是仲逸风派来打探地形的,难道要放你进去侦查一番不成?”
“那个……”惊风一叉腰,提高嗓子便叫,“梦蝶姊姊,我来看你啦!”慌得韦渡江捂上他的嘴就往里面拖,“你给我安静一点!”
惊风挣扎着摆脱他的桎梏,一下子冲到雪绯红身前,盯着她手臂里的宝宝,“呀,雪姊姊,你动作好快,连孩子都有了!”
“胡……说八道!”雪绯红瞪起眼睛,“要我把你扔出去么?”
韦渡江先是一副笑到内伤的模样,末了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也黯了下来,朝谷里道:“进去吧,你蝶姊姊现在很忙,不许大喊大叫的。”
惊风难得没有反驳,乖乖跟着走了去,一路上还对着襁褓里的婴儿做鬼脸,可惜孩子睡得香甜,压根没有搭理他。
眨眨眼睛,惊风低声笑着对雪绯红道:“雪姊姊,怎地几日不见,你变得这般贤惠了呢?”
雪绯红从眼底瞥了他一眼,“少给我没正经的,赶紧说,你澄碧姐姐让你告诉我什么?”
“碧岩阁阁主,我说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难道不该是——楼里目前如何么?”
“不要贫嘴,”雪绯红压抑着语调,“说正事!”
惊风沉默了一会儿,专注地凝视着她,足下虽然不停,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唏嘘,末了顿顿步子,转头开始打量谷里的风景,“澄碧姊姊说了,她没找到。”他不去看雪绯红登时僵住了的面容,俯身从潭边捡起一颗碎玉在手里抛着。
等到雪绯红回过神时,才意识到惊风和韦渡江已经离她足有数十步的距离,她不去想自己的脸色究竟有多么难看,愣愣地挪着步子勉强跟在他们身后。
惊风回头看了眼雪绯红,突然“哈”了一声,却急冲了几步,猛地将手里的碎玉高高抛起,身子腾空而起,侧跃于空中,足尖恰恰勾在玉石上面,微一用力,碎玉直奔着韦渡江后脑而去。
韦渡江听得风声,回手在空中绕了个小圈子,将碎玉抓在掌心,顿住了步子,“怎么?”他问。
“不怎么,”惊风歪着脑袋,“就是想问问,十三年前,你到底哪里去了?”
即便是距离颇远,雪绯红也可以清晰看到韦渡江的面色僵了一僵,随后他往前走了几步,俯首看着面前的少年,“我死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转身便走,甚至用上了轻功,惊风狂追不放,一面叫道:“你死了就可以不认我么!是,我没能认出你,我忘了我是谁,可我那时候只有两岁,你能让我记住什么,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在哪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却只会发脾气,难道不是因为你瞒着我才令我数典忘祖的吗,难道不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姓韦才会那样说的吗?你算什么兄长!”
他冲到早已停住步子的韦渡江身前,咬着嘴唇,“你有什么好委屈的,要是想像那日一样教训我,至少得亲口告诉我你是谁啊。”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扔到韦渡江身前,惊风道:“楼主说了,八成还活着,你们看着办吧。”说毕,他转身朝着潭水冲了过去,也登萍渡水地往对岸跑,可惜轻身功夫并不到家,才到了中央靴子已经没了一半,估计等上了岸水已经能漫到膝盖了。
雪绯红四处瞧了一眼,发现小柳已经因为惊风方才的叫嚷从山壁那头跑了过来,便指了指,“你过去陪陪他吧,别让他走丢了。”
小柳便又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很明智地先扔了一截短木进水,踏在木头上借力而行,所过之处水波裁剪开来却又合上,相比于惊风怒气冲冲之下的狼狈要好很多。
韦渡江怔怔看了一会儿,低叹口气。
“惊风说得好像很有道理,”雪绯红立在一旁,“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谁呢,其实别看他整日里笑嘻嘻的,怎么说也是一个孤儿,再多的朋友也难比一个家人。”没有人可以怀疑这句话的诚挚,她之所以这般辛苦地熬过七年本不适合她的岁月,所求的,也不过是家人九泉之下的安息。
韦渡江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得也是。”他看着两个少年已经分别登上了对岸,“我只是担心他怕我。”
雪绯红不解。
“那时候家人都死了,我在内室里把他抱出来的时候,他缩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家中的大人和仆役倒在地上,神情可怖,身上都是溃烂了的脓疮,他已经几乎被吓得没了反应。”他轻轻吁了口气,语气维持着平淡,“那时候我也一样,脸上没有一处可以看得地方,所幸贪玩晚去了祠堂,并没有吸入太多香气,所以命大还能暂时活着,他瞧见了我,就开始尖叫,死命地叫,我几乎是把他拖出韦家大门的。后来他就彻底傻了一般,不吃也不喝,每次我都是硬掰开他的嘴,他就哭叫、打人,我将他寄放在一户农户家,想去碰运气打工赚钱,谁知回去的时候,不但他,连农户也没了影子。”他苦笑了一声,“那时候我可不知道,还有一种人,叫人贩子。等后来知道他在哪里了,觉得没必要勾起他那么可怕的回忆,所以就算了。”
“那时候,惊风也染了瘟疫,对吧?”雪绯红突然问道。
韦渡江一怔,“不太严重。”
“可是我记得楼里有人说过,惊风被楼主带来的时候,除了瘦了点,其他都很好,”她盯着韦渡江,“仇枫远的那支香引起的瘟疫,似乎没什么医治的法子,除非你用嘴把他身上的脓疮都给吸干净了。”
韦渡江苦笑道:“味道可不怎么好。”
雪绯红轻叹一声,“幸亏你后来被冷前辈他们所救,不然惊风也没有哥哥了,我很少夸人,不过和那个琅珃比起来,你算是个好兄长,就是别扭了一些。”
被雪绯红这般夸奖,韦渡江有些受宠若惊,涩笑了两声,低头看见惊风扔在地上的布包,抿抿嘴捡起来,“这就是那小子带来的礼物么。”
66
情切切
由于眼神不好,韦渡江只好以蜗牛的速度慢慢打开包得严严实实的布包,最后一层白布被揭开之后,雪绯红瞧了一眼,不由得发问:“那是什么?”
托在韦渡江手里的,是一个小指大小的黑乎乎的犹如枯木枝一般的东西。
很谨慎地拎起来放在眼前仔细打量,韦渡江不确定地又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一脸迷茫地问道:“这小子不是故意打趣我的吧?”
雪绯红想了想惊风方才难得有过的正经,否定了这个猜测。
“去问问梦蝶吧,可能是什么药。”
韦渡江不语。
雪绯红续道:“说真的,你和梦蝶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为什么变得那般尴尬,连话也没有正常地说上一句了?”
韦渡江的眸子变得更加黯然,想了想,“她可能还在因为当时我不答应和她回谷的事生气吧。”
“但是你不是半夜就追出去了么。”雪绯红伸手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走,“算了,梦蝶还是个小女儿性格,你要学会多哄哄她,我去问罢。”
韦渡江干笑了一声,也没再跟着,转了身,用脚踢着地面走了开去。
雪绯红暗叹一口气,他的眼睛不但没有痊愈,怎地还像是更加严重了似的。
她最终在充斥着浓郁药香味道的药垆里找到了满头大汗的顾梦蝶。
少女守着两三个炉子,一头长发草草用手绢系在脑后,袖子也挽了起来,面颊上沾上了不少炉灰,在炉火和晒干了的草药中间跑来跑去。
雪绯红突然不想打扰她,就倚在门前看着。
怀里的宝宝大概是闻到了刺鼻的药味,打了个喷嚏,顾梦蝶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她。
雪绯红耸耸肩,把怀里的婴儿放到了外间,跨了进去,“蝶姑娘忙着呢。”这倒真是一句废话。
她闭了闭眼睛,“你在煎疗眼疾的药草?”这个味道,曾在药医阁里闻到过。
顾梦蝶将手边一堆正在熬制的草药推了开去,“公子的药还得半个时辰才好,你等一会儿吧。”她想了想,回过头,“他应该还没有醒吧?”
雪绯红默认。
顾梦蝶的大眼睛里又氤氲了些水雾,转了转,终究没掉下来。
雪绯红唯有在心里苦笑,她大概明白韦渡江在为什么事情避着顾梦蝶了,不过看到这小姑娘最近操劳着替他弄药的情形上,还不是那么没有回转的余地,只是万一……
她打消了突然间跳出来的令人极度不悦的想法。
咳嗽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惊风来了,带给渡江这个,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瞧一瞧罢。”
顾梦蝶往她手里望了一眼,两步走了过来,接在手中,放在鼻下嗅了嗅,又发了好长一会子怔,长的雪绯红暗自有些惴惴,却不知为何感到心跳得极其快。
终于,她听到顾梦蝶以一种不敢置信却又肯定的语气说道:“这个,是紫芝。”
有那么一刹那,眼前空白一片,五感里只剩了听觉还存在着。
顾梦蝶的语气十分急速,“虽然外面被烧焦了,但是里面还是活着的,天呐,幸好我们还有青檀端木鼎,把它放到鼎里贮存密封着,它绝对会恢复药效的!”
美梦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谁也无法在瞬间接受这个事实。
良久,雪绯红才听到自己在问:“你,确定它能恢复药效?”
“能恢复一半我就知足了,只要可以把公子的命先吊起来,什么都好说!”顾梦蝶拔腿便跑了出去,踢翻了足下的小锅。
留下雪绯红一步高一步低地踏出了里间,站在婴儿的床前,点点头,又摇摇头,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脸上是七年未曾有过的欢快笑颜。
慢慢地,她俯身抱起孩子,将他揽在怀前,她需要一个怀抱来一同分享喜悦,婴儿睁开眼睛,小脑袋蹭蹭她的肩头,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咬着她的一缕头发又睡了过去。
她就那样一步步地走到池杳冥的屋子里,静静坐在床边,凝视着那人憔悴的容颜,此刻却觉得连神祇都不若他俊美。
只要琅珂的病能够康复,什么报仇、什么家族名誉,她都不想要了。
她将孩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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