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在离开之前,雪绯红也好脾气地问了他一声,“一起去么?毕竟是有了仇枫远的消息。”
韦渡江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看不清。”
看了他,雪绯红随意地笑笑,“也罢,惊风去不是一样的么。”
于是突然却陷入了双方都沉默的尴尬中。
以至于直到她跨上骏马还在思考,大概知足,便真的就可以常乐了罢。
一路飞驰,话语并不甚多,径直奔向燕州方向,到了约好的地界,却瞧见银魄用手指勾着她那条银色的宝贝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哟,雪妹妹这是作为玄天楼的人来的,还是幽冥谷的媳妇儿呢?”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微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解开了关于琅珂的心结,竟连对仇枫远的怨恨也减了些许,她很难得地没有对银魄冷言想象,只是拉了拉长裘的领口,问道:“楼主呢?”
“楼主没有来,”银魄道,然后表情变得有些异样,盯着她的眼睛,“澄碧被仇枫远的部下下了毒。”
“她怎么样?”雪绯红惊而抬首。
银魄还是抿唇轻笑,“以你雪绯红的性子,第一句不应该是,为何玄天楼没能防住原先药医阁仇枫远的属下呢?”
在这次玄天楼内部的清洗中,原先彻底隶属于仇枫远的、以及他故意栽培效忠的下属早在仲逸风动身前往北峻前就予以清理,剩下的残余多半是派出在外为他传递消息及勾结同盟的,因此常随仲逸风身旁的澄碧并没有那般容易便遭得了毒手。
雪绯红的神色变了变,她大约明白澄碧是因何出事的了,只因她拜托她帮忙调查紫芝的下落,澄碧定是去了药医阁设于他处的药垆。
银魄将小蛇缠在手臂上,拍了拍手,“也算是部分因祸得福啦,若非澄碧有事楼主亲去的话,真难得到仇枫远的消息呢,”她往身前的峻岭中指了一指,“这是嵯峨延伸出来的山脉,你道当时为何我们没有找到他?皆因我们低估了那个漠国小王子的能耐,宇极堡一役过后,仇枫远竟再未出现过。”
雪绯红难得从银魄的神色中察觉出那么一丁点的哀戚,占了惺惺相惜的可能和人生浮世起伏的感慨,她于是回望着这片白雪皑皑的苍茫山岭,“找到了么?”
“你来得的确晚了些,”银魄带上一副天蚕丝的手套,看着她,“赤骏发来消息,大约是有线索了。”
身旁突地“喀啦”一声,却是惊风扯下了他一直拽着的一根枯枝,积雪簌簌落下,他的发丝登时俱白,掩饰地嘿嘿笑了笑,他率先冲下了斜坡,“那我们去罢。”
雪绯红确定,在来到赤骏所说的那处山坳的时候,她确然是抽出了袖中银刀的,然而待她真正看见所欲杀的那人之后,刀子便怎么也割不下去了。
他们一直都记得,虽然表情阴郁而胸内暗藏心机,玄天楼药医阁阁主一向都是青衫直缀,多少隐隐有些清雅之风的,于是便真的没有人可以想到,面前这个佝偻着身子,衣不蔽体的白发老人就是昔日差点颠覆了整个北方武林大派的辣手药医。
由于被赤骏制住了,他无法动弹,眼睛里却流露出无比惊惶的神情,像是根本就认不得面前这些昔日的同事,他周身的皮肤已经发紫溃烂,隐隐还能闻到腐臭的气息,他好像,一下子就苍老了三十岁。
银魄掩住鼻子走过去,仔细检查了一番,仇枫远本能地后退,银魄最终只得用一只手按住他,翻开他的眼皮,又查探了他的皮肤,最后忙不迭地退开,也幽幽叹了口气,“看来呼延越达的手下并不是吃素之人,将他逼到了这种地步。”
惊风一直用手抠住身边的树干,听到这话的时候也不禁探了下脑袋,瞧到仇枫远的惨状又缩了缩身子,“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银魄微微哂道:“大约是被我们追得急了,不知躲在什么石洞子里无法出去,吃雪可以解渴,充饥的话嘛,就只能靠随身带的东西了。”她摊开了手,“谁让他身上除了毒药什么都没有的。”
雪绯红瞧了瞧她,“那你也应该吸取教训,身上除了毒物再多带些吃的吧,省的不得不用你那些宝贝填肚子。”
银魄嘻嘻一笑,“怎么,你解恨了?”
雪绯红不语,却转身看向惊风,惊风放下一只手,露出眼睛瞄着那个本应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咬着嘴唇,又回看向雪绯红,“雪姊姊,我……我们还是把他交给楼主处置吧,”他想了想,添上一句,“幽冥谷会介意么?”
银魄苦笑:“得,又被收买一个。”
“之后的,麻烦你和赤骏了。”没有理她的话,雪绯红转了身,踏着琼华碎玉走出山坳,惊风赶忙牢牢跟上,抬了头,北方深冬的天渺远且高寒,没有了压顶的彤云,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悬着冰霜的树枝上,反射出蝉翼似的华芒。
她记得,她好像是要来找仇枫远要紫芝的,却不知如何,看到那个眼神惊惶、神智痴迷的男子,竟然不知要怎样出手,他身上的毒药最轻的也怕是要麻痹神经五感,若以此为食,纵然有毒性相克,也早该成了一介无欲无求的废人,而澄碧千辛万苦为她探听,亦未曾有所结果。
莫非,那紫芝果然早就注定无迹可寻了么?
“惊风,”她说,“我们去看你澄碧姊姊罢。”
惊风“哦”了一声,侧脸瞧着她,好一会儿,慢慢感慨道,“雪姊姊,你变漂亮了耶。”
这是什么话,雪绯红皱皱眉头,难道之前她不漂亮么?然而,她又是何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容貌来了呢?
二人并骑也不过才几日,惊风抬首望了一眼,“呼”地自马背上跃起,落下时手腕上牢牢立着一只通体洁白的雪雕儿,嬉皮笑脸地对着雪绯红,“它好像是要给银魄姊姊送信的,不过半路上瞧见我们,就飞低了下来,那我们就先瞧瞧是什么事情好啦。”说毕,不等雪绯红开口,利落地扯下了雕儿腿上的素绢。
雪绯红看见惊风的小脸皱了起来,问道:“怎么?”
重新把东西绑回去,惊风放飞雪雕,方耸耸肩道:“是告诉赤骏哥哥他们莫带着仇枫远回总楼,只去河宿那里的小寨子就行了。”
河宿小寨是距离北峻山最近的一处隶属玄天楼的所在,仲逸风命令将仇枫远先送到那里,也就说明此刻仲逸风正在那处,想来这个玄天楼楼主是不得已要带着澄碧去幽冥谷求医了罢。
“那正好,我们连绕路都不必了。”雪绯红扯了马缰,双腿一夹,惊风紧紧随上,一面奇怪地嘀咕,“楼主真准备拿幽冥谷当药医阁使唤啊?”
69
惶然惊
甫近河宿小寨,雪绯红却兀地勒住了奔马,惊风赶忙双腿猛夹,饶是如此,也只能逼着骏马围着雪绯红团团绕圈。
“雪姊姊?”他讶异了一声,接下来却再次以震惊的语气唤,“雪姊姊!”
雪绯红当然知道惊风第二句是要她看什么,只因她已然注意到,寨前的人群中,有一多半并非隶属玄天楼的。
她记得澄碧曾经说过,由于这次北漠一役仲逸风打得漂亮也立足了威信,楼里有不少前来拜访的武林耆宿,但是若说这些人会不辞辛苦地追随仲逸风至此,却怎么也不大现实。
已经有玄天楼里的人看到了他们,便有几个迎了上来。
“他们是谁?”雪绯红皱了皱眉头。
“不知,但是来者不善。”对方回答道,一面万分戒备地回头瞟了一眼。
不再多说什么,将马鞭抛了出去,雪绯红迈步便往寨里走去,那些陌生的人瞧见一个女子挟着满身杀气走来,气氛也滞了一滞。
她突然感到有些好笑,就宛若被人迎接一般在瞩目之中迈入寨门,于是也毫不客气地加以回望,目光在接触到他们的腰胁时却怔住了。
她分明瞧见四种色调,青、白、朱、玄。
袖中贴着手腕的利刃又开始不安地跳动,她闭了闭眸子,泠然走过。
连屋子都不必进入,偌大的厅堂前,仲逸风泰然坐在一张乌木椅上,眼中是少见的绝对森冷,他的身侧是一张梨木桌案,案上,一柄乌金吞口鲨皮鞘的长剑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幽幽寒光。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立在他面前那锦衣人的身份似的,或者,他本来就是有意在挑衅。
时隔七年,雪绯红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人,他背影依旧挺拔有若苍松,剑眉薄唇、双眸如电,只是昔日笼罩于他周身的霸气,此刻更多了一层阴郁和漠然。
她从这个男人身旁经过,知道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却有些欣然地发现这次不出声的交锋,她不再如昔年胆寒,多少次想象过的见面,就这般不经意地发生,却又让人觉得十分顺理成章。
她最终立在了仲逸风身侧,眉目里似笑非笑,右臂下却绯芒暗闪。
那个男子身后还站着几个人,都或多或少存了锋芒和凌厉,却真正如同仲逸风所评价的,他们都还太过年轻,因此也就太过自信。
男人的右手里也闪烁着一道光芒,和琅珂的风飏形状相近,却是金色的,像是一种证明什么的权势,或许也算是标榜,在雪绯红经过的时候,那柄金枪的顶端略略折射出些刺眼的光。
或许就是因为这一下些微的暗动和雪绯红突然的进来,仲逸风终于缓缓站了起来,伸手取过桌上的长剑,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圈,蓦然“铮”地弹了剑刃一声。
雪绯红见过仲逸风这样弹一把匕首,却没想到当他如斯弹剑时,会多出如许的庄重和不可一世的傲岸。
然后他却重新将承光收回鞘中,松松地悬在腰间,笑了笑,“陛下,草民有礼了。”
当今天之骄子,天鸾皇帝琅珃,却依旧没有停止对仲逸风的打量,良久,他也点了点头,渊渟岳峙地,道:“原来是你。”他的话,同池杳冥昔日对仲逸风说的,如出一辙。
仲逸风冷笑,“什么是我,草民不过是一江湖草莽,何曾有幸结识当今天子呢,您御驾亲临,我不胜惶恐。”
“但却是仲楼主先挡了我的路。”
仲逸风似乎是看了雪绯红一眼,“既然到了江湖上,就得守江湖的规矩,您抢了我的路,在下自然有抢回来的道理。”他忽而“哈”地笑了一声,“算了,真正想和您谈谈的人不是在下,既然我玄天楼里的碧炎阁阁主已经到了,在下尚有私事缠身,祈恕不恭。”说毕,竟然径直自寨门走了出去,根本未将那些缇骑们放在眼中。
雪绯红本是在听着仲逸风的话,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截了断地将对话权交给自己,想来澄碧的伤势十分令人堪忧,也怕是因为,仲逸风还在为昔年琅珃将琅嬛带入都城而愠怒。
琅珃像是根本不在意仲逸风的无礼,却早便将目光转向雪绯红,默了一会儿,点头道:“钟姑娘。”
雪绯红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却一时真正不知该说些什么,面前这人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却无法像勾勒了无数次那样真正挥刀相向。
仲逸风早就不客气地下过这个结论,他说不管怎样,琅珃还算是个成功的皇帝,她下不了手。那时她以为这是无稽之谈,临到末了,却真正不愿但无法不承认这是事实。
所以她的本事足够潜进皇宫,却没有冲入寝殿一刀割下这个人的头颅,竟曲折了十数日,只掳走了他的儿子,仅是作为威胁。
她原来还真的够优柔寡断的。
“陛下,”她终于接了口,“您御驾亲临,是要讨伐玄天楼还是幽冥谷的暴民?”
琅珃深邃幽然的眸子里颤动了一下,“朕不是来讨伐,朕……”他顿了顿,“我是前来拜访幽冥谷的。”
雪绯红突然觉得无比好笑,“来拜访幽冥谷,带着您最精锐的侍卫?”
琅珃紧握金枪的手微微松了一下,略带着些叹息地,“我并无恶意,带着他们也是因为情非得已。”
禁不住走前几步,仔细凝视着他的面容,一阵寒风拂过,琅珃的眉头却突然皱了起来。
他蓦地也冲上数尺,一双眸子牢牢盯着雪绯红,“钟姑娘,你身上的香气是怎么回事?”
万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雪绯红顿了顿,“什么?”
“我是说,你身上的香气,是什么时候有的?”他凝视着对方,“莫告诉我,是你生来便带着的。”他的声音由于习惯性地带上了威严,近似于金殿上的质问,雪绯红对着他的双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不是,你初次遇见琅珂之后,便这样了的?”
她想了想,缓缓点头。
一阵岑寂,琅珃突然笑了,有些凄凉,他仰头看着苍穹,笑了良久,终于转回了目光,“原来如此。”他说,像是在叹息。
雪绯红蓦地察觉到一种心慌,以至于她脑中突然乱麻一片,嘴唇颤动着,却就是问不出问题来。
琅珃于是转身便走,她牙关猛地紧咬,像是终于冲破了突如其来的桎梏,根本无法思考,潋滟的刀光就阻住了对方的道路。
寨门外“呛啷啷”一片兵刃出鞘的声音,她只当听不到。
琅珃的眉头挑了一挑,看着眼前的女子,住了步子,“钟姑娘真想知道?”他问。
雪绯红只有点头,在这场交涉里,她落了下风,但她已经没有了选择。
“那好,”琅珃惨然一笑,“姑娘要答应我,带我去幽冥谷。”
她不语,直直地瞪着他,像是在告诉他,他同样没有选择。
琅珃终于放弃了似的,负手看着一个方向,淡淡地,“那年我们全家出城踏青,貂儿……也就是小珂,牵着自己的马提前溜走了,我只道小孩子玩心重,便没有理他,可他直到夜里还没有回来,全家这才着了慌,满城里去找,最后看到钟相府里的下人也打着灯笼,一副仓皇的样子。后来是钟相家的人把他送了回来,说是在一个药馆里找到了他和钟家的小姐在一起,小姐被蛇咬了,好在已经无碍,貂儿也算是办了件好事,全家俱是一场虚惊。”他踱了几步,“然而,第二天,我却注意到,貂儿腰上的锦囊空了。母亲怀他的时候,全家都在大漠苦寒之地,家母身体本就羸弱,那时更是令人堪忧,父亲第三个儿子甫一出生便先天弱疾,为了他能活得久一些,父亲以大漠里敏捷强健的雪貂为他取了乳名,可惜那孩子依旧瘦的可怜,全家四处求医,怎奈条件所限,一直拖到他四五岁。后来我外出狩猎,却遇到一个异人,请他回家见了貂儿,那人唏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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