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沉默了多久,三个人竟然同时笑了起来,这也许是幽冥谷一个月来,第一次出现的、最畅快的笑,顾梦蝶搂着池杳冥、韦渡江拉着顾梦蝶的手,恣意而又欣喜地笑着,笑去所有阴云雾霭,让春来为这片幽谷增添些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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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水畔,又有了女孩儿们清脆的笑意与歌声,几个少年撑开竹篙,将小船荡到水面,有的伸手去摘潭里的莲蓬,更有的施施然垂下钓竿,兴致起来,还临船而立,和岸上的女孩子对起歌来。
悲伤并非被丢弃,却没有理由让它恣意肆虐、无休无止,他们大多是被莫向年和冷疏桐救来的孤苦之人,莫谷主让他们弃了最伤心的过往重新开始生命,便是希望他们能活出无忧无虑的精彩。
冷疏桐拿着酒坛,做到了池杳冥对面,“杳冥,月余不曾沾酒了吧?喝一杯也无妨。”
“冷姨,”池杳冥看着冷疏桐只拿出一个酒盏放在自己面前,不好(炫)意(书)思(网)地笑笑,“让冷姨看着我喝,怎么行。”
“你以为我不想喝呢?”冷疏桐瞪他一眼,含笑道,“无妨,赏景嘛,自是要有美酒相伴,瞧着他们都开了心,你更是该浮一大白。”
“杳冥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拍了泥封,也不倒酒,池杳冥径自举了坛子喝了一大口,“冷姨是被蝶儿关在屋子里闷得慌了罢?”
“可不是呢。”冷疏桐笑道,回头看了会儿船上嬉闹的少年,“杳冥,你心里下定主意没有?”
“什么?”
“渡江说与你的那件事。”
“冷姨,我……”池杳冥刚要开口,就被冷疏桐打断了。“你想说不理会了,是也不是?”她看到池杳冥不答,续道,“这件事你若要幽冥谷出面,我和渡江便直接为你处理了,但我们知你内里性子其实执拗,不可能答应。但那又岂是能放下的?我自想,若是仇枫远没来,”她顿了一下,“你莫叔叔还在的话,你必是要一言不发自己出谷了吧?”
池杳冥苦笑。
“既然心悬着,便去罢,”冷疏桐伸手替他系紧发带,“渡江说好陪你一起去,这样我也放心,别误会了你莫叔叔的(炫)意(书)思(网),我想他也是同意你自行处理的。”
“冷姨,幽冥谷有您在,我自然放心,但是如今您不甚方便,杳冥虽然无用,却怎能此时离了谷?”
“你放心,谷口的阵,仇枫远是进不来的,当年这阵还不是针对他设下的,也正是因此,他看了这阵势,才真正开始怀疑你莫叔叔尚且活在人世,”冷疏桐幽幽叹了口气,“你莫叔叔总觉得自己欠了他,才这么躲着,如今想来,我当年若是不依他这个主意,许是还不会有今日。”她握着池杳冥瘦削的手腕,“你不希望日后会后悔吧,孩子?”
池杳冥沉默着,良久,“冷姨,”他低声说,“我去,但渡江要留在谷里,不然,我宁可后悔,也不去。”
“你……”冷疏桐无奈摇首,“你打定的主意,谁能改了不成,但你的腿,”她蹲下去掀开池杳冥的裤脚,“怕是有些为难。”
“江湖上废了一双腿的很多,”池杳冥微笑着拉起冷疏桐,“反正冷姨都说了,我不去会后悔,但是渡江若跟去,我后悔也不去。”他有些讨好地拉着冷疏桐双手,看了眼冷疏桐已经些微有点隆起的小腹,仰了头笑道,“冷姨疼疼我罢,便答应了可好?我也应了冷姨,一定在宝宝出生前赶回来。”
“这么大了,原来却也是会撒娇的,”冷疏桐拍了他手背一下,“让小柳儿跟着你,不许再说话,这个没商量,他只替你驾车而已,不会危险的。”
池杳冥垂了头,盯着自己的双腿,叹口气,“只是要麻烦小柳了。”
13
狭路逢
少年四肢被紧紧缚住,他被打横着放在马上,一路颠簸得七荤八素,直令他面色发青、双眼几近翻白。
最初起他还以为是教习自己武功的老师在和自己开个玩笑,当他真正意识到这是针对他而来的绑架时,他开始反抗。
不可否认,这两个人定是在身边潜伏了不下数日才动手的,他们对自己何时身边人最少了如指掌,他试图将别人送给他的一包毒粉撕开,据说那毒但凡落到皮肤上即可致命,而他早被每日喂了解药,事实上,他其实是这世上被保护得最为严密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可惜那毒药竟然失了效,随之而来的是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他就被捆绑得像一个粽子似的在荒山野岭间上下颠簸。
少年身上是绣着银丝锦纹的华服,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也光滑得有若丝绸,显然平日里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而他起先对自己被掳感到惊慌,接着就领会到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发生。
因为他不仅是个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他更是当今太子。
此时正是天朝天鸾七年,琅为皇姓,太子乃皇上嫡长子,亦是独子,生性颇为机敏,帝甚爱之。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琅衍,此刻正被两个人挟持而去。
在被颠簸得胃里一阵翻腾的时候,琅衍的头脑里却未停止思索,他在梳理全部可能掳劫他的人的名字,看这次自己是作为一个威胁他父皇的筹码还是复仇的对象。
前者,他暂时不会死,而后者,那就有点危险了。
事实上,琅衍猜对了一半,其实他只要把两种可能合到一处,就完全正确了。
他试着张了张嘴,发现喉咙里干渴异常,也不知从昨夜到如今这一番奔跑离都城有了多远,看着路旁的野草穿花拨影般自视线里飞速退去,他心里有些惶惶。
“请问……”压制恐惧的一个好办法是试图去沟通,“你们要带我去哪?”他的声音低微得紧,自己开口也吓了一跳,全身好像都没什么动弹的力量,从腰胁到四肢再到手脚指尖,全部都软绵绵的。
“哟,殿下您醒了?”带着些许魅惑的声音是自身旁那匹马上传来的。
琅衍费力地抬起头,看见一双细长的眼睛,一个嘴唇朱红、腰肢纤细的女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被这个女子盯着,琅衍从心底泛起一股凉意。
他打了个哆嗦,继续问:“你们是什么人,挟持我要做些什么?”
那个女子将奔马离得近了些,就在这疾驰的同时探过身子伸出手,竟然扭了他脸颊一把。
琅衍吃了一大惊,那个女子格格笑道,“小殿下还真是细皮嫩肉的,怎么,怕姐姐吃了你不成,吓成这样?”
蓦地,自己身下这匹马稍一停顿,径直加速蹿了出去,他被压在马背上,看不到头顶上方,却听到骑在马上的这人冷冷地说道:“你收敛些许罢。”
琅衍在心里长叹一声,自己堂堂太子,竟然被两个女子给劫了。
后面那匹马也渐渐追了上来,耳听得那女子声音颇为滑腻,“我说阁主大人,也没必要这么着急不是,那些蠢笨的禁军是绝对追不上来了,这点本事我多少还是有的。”
“甩不开禁军,你也没必要回楼里见楼主了,”他头上那个女子道,“后来跟上来的,你处理掉没有?”
琅衍听着她们的对话,暗暗忖度,听着那些称呼,似乎更像是江湖人士,难不成是谁雇的武林中人,但她们话里又提到什么楼主,怎地像是下命令掳掠自己的,本便不是原先想的朝堂里的人?再往下,“楼主”两个字就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乱转,蓦然想起户部尚书前些时日的上奏,心下就是一凉,暗暗叫苦,不会是那个玄天楼吧?自来朝廷和江湖间瓜葛甚少,不过一旦有声势过大的帮派形成,自然会为了利益和权势少不得要和朝廷贴近贴近,之前的那个皇帝似乎因为玄天楼能帮他多少暗中解决些麻烦给了他们不少好处,等父皇登了基,却将官家的都收了回来,好充实国库,这样掐了玄天楼的口粮,那什么楼主岂能高兴,只是不曾想到他还真是大胆,竟真做出了这种破釜沉舟的举动,拿皇帝的独子来威胁,这武林中人,着实够狂!
这时另一匹马上的女子声音也变得有些过火,“也没想到皇帝手下还能有这等鹰犬,我伏下的毒物,俱被躲了过去,那些宝贝儿还都被弄死了,没法子,到后来只能飞鸽叫了这附近几个咱们的人,另行找人伪装成咱俩,带着一个少年往西北走了。”
“这手段算不上高明。”那个女子道。
“也不算蠢笨。”对方又有些得意地笑着,“我叫他们扮成小厮跟着咱们进了那家茶棚子,又改了装出门,咱们从地道出城,他们却上了马车先去莫四开的药铺子,用马车掩着进了药铺子再从后门出去,钻进另一个马车去陈老六的绸缎庄,从绸缎庄后头着人拿两匹马接应。”她有意掩口一笑,“正是因为跟着的那人不蠢,他绝不会认为人就藏进了莫四的药铺——不过他要是以为咱偏偏逆着走,跟了第一辆马车跑去北疆我也不介意;然后他越跟着觉得越有趣儿,打定主意瞧咱耍了什么花招,便一路查到最后,去花楼里耍耍罢了。”
另一个女子不说话,许是觉得多少能掩饰了。琅衍暗下想到,这女子出的主意也不错,故作玄虚,套子里面埋套子,到头来其实从第一个套子开始就是假的,任你随便钻。只希望那个跟来的人不要被唬住才好,父皇手下多少还是有几个武功高强智计也不低的高手的。
这样想着,也不大觉得难受了,看这两个女子赶了这许久路竟也不疲乏,还兴致勃勃地催马狂奔,琅衍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叫,索性闭了眼睛,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只是一连几日,救他的人却始终没来,可怜太子殿下一路上被逼着风餐露宿,每日只得几个窝头,距离都城却是越来越远了。
这日走的是山路,一面是千仞山壁,另一头却是万仞高崖,并排行走已是不大可能,到后来连马都不能骑,那两个女子也够果决,两刀宰了了事,把死马踢进悬崖下,免得泄漏了行踪。
琅衍全身一直是酸软无力,被夹在二女中间,前面牵着、后头托着,勉勉强强跟上二人的速度,腾云驾雾似的晕头晕脑被人拖在山路上。
转过几个盘旋,山路顺势向下,又走了不知多久,渐闻得流水潺潺,不经意往下面望去,却见深谷已经不见,数十丈之下,是嶙峋的巨石,有水流积聚成河,在巨石下蜿蜒穿梭,山道依旧狭窄,正午里太阳晒得人全身乏力,琅衍昏昏沉沉地耷拉着脑袋往前挪。
他不抬头,便撞上了前面细腰女子的后背,才恍然省得她不知怎地停了下来。耳中却听到身后那个女子开口道:“是你?”
紧接着,一个清醇的嗓音便响了起来,和着山泉听来,极其搭调,“雪姑娘好。”
琅衍身后那人,正是雪绯红。她伫立不动,隔过两个人看着出现在山路上的男子,他白衫被风拂动,发丝上系着一根简单的银色锦带,唇角似乎天生便微微弯着,一双眸子有若盛贮了在水中荡漾的繁星,即使他坐在轮椅上、身子也过于单薄,亦还是显得风神如玉。
“池公子,”雪绯红淡淡开口,伸手箍住了身子略微动了动的琅衍,“山路相逢,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姑娘心中已经明知,为何还要在下亲口说出。”池杳冥苦笑道。
琅衍前面的女子这时方才把眼睛从池杳冥身上移开,一掩口,笑道:“原来是我们绯红的相识,这位公子跟着我们,不会是为了我们雪阁主而来吧?哎呦,那可是要经过一番辛苦,须知到现在为止,江湖上的青年才俊还没有能入我们雪姑娘眼的呢!”
池杳冥把目光从雪绯红身上移开,望向前面的女子,抱拳笑道:“怠慢了,这位是玄天楼楼主座下银魄姑娘吧?五仙银魄,果真貌美若仙。”
银魄用袖子掩了口,笑得花枝招展,她其实年纪已过三十,却总要做出一副少女模样,最喜别人夸赞她容貌,她善养毒物为武器,所谓“五仙”不过是自己说的,暗地里别人都称她“五毒”。“公子莫急着夸我,要夸也得夸赞雪妹妹不是?”银魄笑盈盈地扭着腰肢上前,一手就要去摸他面颊,“好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只可惜不能站立,不过这模样也足够配上我们琉璃掠影雪绯红了,雪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她话音刚落,池杳冥白袖一卷,已经拂开银魄的手,也不见他身形如何行动,轮椅已是向后滑去数步,池杳冥慢慢将手指从宽袍下伸出,食指和中指间,赫然夹着一条通体青翠的小蛇。
14
崖上争
“银魄姑娘给的好见面礼。”池杳冥指间一松,青翠小蛇掉到了地上,扭动了两下,便再也不动弹了。
银魄脸上的笑意掺上了几分阴冷,“公子一路上弄死了我不少宝贝,就算你长得还算入我意,姑娘我也得琢磨着办啊,”她谈笑之间不经意地挥挥手,“就让你上半身也残了罢,我来养你可好?”
指风响过,池杳冥身前散落着一只被斩成几截的墨黑蜈蚣,他慢慢摊开手,白皙如玉的手掌上停着只半拳大的蜘蛛,“姑娘有话不能好商量么?”袍袖一拂,将蜘蛛掷入谷中,重新把手掩回袖口。
“也罢,咱就好好商量商量。”银魄媚笑着向前,“一路跟着我们的可是公子?”
“是,姑娘们好手段,在下勉强跟上。”
“公子跟着我们是看上我们中哪个的姿色了,还是为了这个小子而来?”
“为那位小公子而来。”
“既是如此,”银魄面上一凛,身形已然不见,她十指尖尖,径直剜向池杳冥双眸,纵跃之快,目不可及,“还有何好好可说!”余音落地,她已然连出数十招,招招只冲着池杳冥眼睛。
池杳冥双手击在轮椅扶手上,身形若一只雪鹞般冲天而起,指间揽出丝丝疾风,却又寂而无声,倏忽间早已接下银魄的攻击,但见一白一银两道人影在离地数尺处廿指翻飞,若穿花戏蝶般,竟是煞为好看。
雪绯红冷眼旁观,今日,她方知池杳冥武功以指法为主,指力并不甚强,却辗转多变,每一指出,于半途能幻化出无穷指影,随后又根本无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在一招尚未变老之时便倏忽消弭于无形,前招余势尚存,指尖又吐新力,目之所及,隐隐竟似有点点寒芒飘曳穿梭于双手之中,再凝眸望去,却又凝止于空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