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佳见来势不对,便说:“我想见一见施先生。”
洋女懒洋洋,“有话,对我说好了。”
刚在此际,小小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有人说:“珍妮花,谢谢你,这件事由我接手得了。”
说也奇怪,那珍妮花立刻精神奕奕,蓝眼睛睁得老大,“是,施先生,”俏丽地摆一个姿势起来,“其实我们谈得顶愉快,是不是曾小姐?”
她出去了。
那施君马上对子佳说:“子佳,许久不见,你好。”
子佳微笑。
“你气色甚佳。”
“谢谢。”
“我刚接到秘书消息说你会来,你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联络呢?”
“你走开了,我已在秘书处留话。”
“珍妮花同你怎么说?”
“她昨夜没睡好,尽打呵欠,没多讲话。”
“子佳,你同从前一般刁钻。”
子佳到这个时候才问候施君:“好吗?”
“不大好,”施鸿展坐下来,“工作进度不理想,生活苦闷如狗,我的妻子又不了解我。”
子佳忍不住笑,开门见山道:“看,施先生,反正生意要给人,不如给金星公司。”
那施鸿展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是一个人经验与阅历最丰富之际,当下双目炯炯地看牢子佳,“金星是宇宙机构属下至不争气的一问公司,你同张天和这花花公子有何种关系?”
子佳但然道:“老板。伙计。”
施君当然听出这是真相,“他运气好,碰到这种伙计。”
“我刚升级,总得立点功。”
“你知道我在这里?”
“今早才知道,原来已经离开政府,还适应吗?”
“子佳,你肯过来帮我否?”
子佳看着西装笔挺修饰整齐的施鸿展,连忙摆手摇头,“我最怕谣言。”
“那时为着人言你离开贸易处——”
“施先生,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子佳温和地阻止。
“——我一直耿耿于怀,想做出补偿。”
子佳打铁趁热,“那么,把生意给我。”
施鸿展不假思索,“那笔生意之外,你尚可追索其他。”
“光是生意足够。”子佳十分满意。
到这个时候,她才松口气,僵硬的脖子总算活动自如。
施鸿展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子佳笑,“老大了。”
“仍是我见过最标致的女子。”
“你一直欣赏我,施先生。”
“子佳,我想请你吃顿晚饭。”
“该由我请你,就今晚如何?”
“一言为定,八时我来接你。”
“我同谁接头?”
“欧阳下星期回来,他同金星的户口熟。”
“我叫人找他。”
子佳站起来告辞,施君送她到电梯口,她转过头来,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摸一摸他西装翻领上那只假钮门,然后迸电梯走了。
这是曾子佳当年的一个小动作,年纪轻,手脚多,再也不去想会不会有什么不良效果。
之后都改过收敛了,不知怎地,与故人重逢,竟忍不住故技重施。
年轻的时候……子佳不容许这样的回忆萌芽,硬生生把思维压抑下去。
她有更要紧的事做。
路过书店,她进去逛一逛,看到一本书叫写信的礼仪,另一本叫宴会上礼仪,子佳如获至宝,不不不,不是给蓉蓉看,她自己需要多些了解,假使蓉蓉恳求,她或者会考虑与她共享。
如是买了好几本有关做规矩的书籍,内心窃笑,如果照足来做,怕不成为机械人。
排队付帐时,子佳才明白她迸书店里逛是为着使心情平复,此刻目的已经达到。
五六年没见施鸿展,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万幸他修饰得不错,不至于秃头肥肚,算是曾子佳天大面子,对她的态度也还得体,不卑不亢,且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他没有叫她难为情。
那么,话得说回来,她也叫他放心吧:一直以来没有给任何人任何麻烦,见了面光明磊落笑吟吟,呵做人要自己争气,子佳为自己骄做。
那天晚上她准时打扮妥当,黑色贴身晚服,吊带在背后打一个叉,钟形短外套,大水钻耳环。
施鸿展早了五分钟到。
子佳开门给他的时候发觉对户邻居有人影一闪。
施君没察觉,他只管凝视子佳。
子佳却纳罕,谁,谁那么好奇多事在偷窥她?
一时间无暇理会。
她取过外套随施君下楼。
“子佳,同旧时一样。”
子佳却微笑,“旧时我从来没请你吃过晚饭。”
地方由施鸿展挑选,是一间法国菜馆,两个人都不急叫菜,喝完一瓶克鲁格香槟再叫一瓶。
施鸿展说:“我去年离婚了。”
这消息对子佳来说,也并非意外,终于离婚她问:“谁是第三者?”
“一直没有第三者,到现在还是没有,”施鸿展苦笑,“可是对方一早把我定罪,疑心是她的第三者,好奇杀死了猫儿,这是一段不幸的婚姻。”
子佳说:“所有的婚姻都是不幸的吧。”
“不应悲观,有夫妻表示下一世仍愿结为夫妇。”
子佳嗤一声笑出来,“我甚至不敢说我老板明年仍会同我续约。”
“子佳,当年,委屈你了。”
子佳扬扬手,“我已做倦了政府工作,应该辞职。”
施鸿展不语,“你这一走,保存了我的名誉,整个部门静了下来。”
“是吗,可是我仍然听到有谣言说我递了辞职信之后后悔了,想索还但是不得要领,还有,我在外头仍然偷偷与你见面。”
“子佳,对不起。”
子佳笑,“害我几乎没刊登广告公告全世界我在政府的年薪只十八万余,而外头会给我三十三万。”
“事实胜于雄辩。”
“那班人,仍在原处吧?”
“不然还到哪里去?”
子佳微笑,“同你坐一桌上,真得小心留神,随时会有一杯水泼到脸上来。”
“对不起,子佳。”施鸿展再三道歉。
子佳摊摊手,“其实,你说,我是不是第三者?”
施鸿展答:“我一直希望是。”
“她后来可有觉悟她怪错了人?”
施鸿展放下杯子,“之后我搬到父母家去住,两年后提出离婚的是她。”
子佳不愿置评。
“我现在仍与父母同住。”
“与家人住有百般好处。”
“真的,什么都不必理,恢复少年时期,无忧无虑,净管上下班即可。”
他笑了,子佳也跟着笑。
施鸿展忽然问:“子佳,我们还有没有机会?”
子佳看着他,“你一直是我师傅。上司。好友,我从来没想过其他,直至有人在记者招待会中当着百多人一杯水泼到我脸上。”
施鸿展的语气十分逼切,“现在呢?”
子佳温柔他说:“都过去了,真正成为身后事。”
“我在希望——”
子佳不待他说完已接上去:“你想补偿我照顾我,但是已无此必要,我已长大成人。”
说到这里,子佳抬起头,忽然看到对面桌子上有人对她挤眉弄眼。
一看,那人却是车蓉蓉,同桌还有四五个时髦青年,都朝曾子佳看来。
子佳忍不住笑,朝蓉蓉招手。
施鸿展见了子佳无心再续话题,知道无望,不禁黯然。
再看那边有人与子佳招呼,一个年轻女郎朝他们走来。
那女郎艳光四射,穿着一件肉色半透明钉亮片的裙子,又短又窄,感觉上紧张万分。
呵,原来曾子佳现在同这样精彩的人来往。
蓉蓉坐在空椅子上,朝子佳笑道:“打扰!”
子佳忍不住低声说蓉蓉:“还穿这样的衣服!”
蓉蓉只是笑,“私人时间。”
这倒是真的,吊颈也要透透气。
“早点回家。”
“知道了。”
蓉蓉站起来,朝施鸿展点点头,回到原座位去。
施鸿展见子佳俨然大姐似口吻,挥洒自如,知道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自大学出来的嫩弱小女孩子,此刻在她眼中,他不过是陈年往事里一个过节,他再磨下去,恐会自讨没趣。
施鸿展在该刹那脸色沉下来,露出三分沧桑二分憔悴,他仿佛老了十年,幸亏灯光幽暗,看不出来,不不,是子佳根本无心去留意他的神色。
不一会儿,蓉蓉那一桌人走了。
子佳笑说:“我们也该散会了啦。”
施君说:“我当然愿意多坐一会儿。”
子佳笑,“明天还需早起。”
他们结帐时才发觉已经付过了,侍者说:“车小姐请客。”
子佳摊摊手。
回程中施君十分沉默,子佳兴致却好,陆续向他讲述工作上的得与失。
到了门口,她再向他道谢。
在施鸿展眼中曾子佳俏丽的脸…如往昔,但时光己逝,永不回头,他那个时候没有抓住她就永远别再想沾到她的衣角,她已去得又远又高。
他一直渴望再见到她,没想到一见之后才知道以后都不必再见。
子佳朝他摆摆手上楼去。
心里对这件往事再也没有一丝牵挂。
第二天车蓉蓉来的时候子佳正在看早报。
昨晚的艳女郎今晨十分朴素,白T恤。牛仔布沙笼裙,T恤上居然有一行直写的中文字,子佳探过头去看仔细了,原来是“天生丽质难自弃”,真趣怪。
子佳笑了,“下句是什么?”
“哈,”蓉蓉也笑,“我就知道你会间,下句是‘一朝选在君王侧’,《长恨歌》,白居易。”
子佳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蓉蓉忽然鬼鬼祟祟问:“昨晚那个是谁?”
子佳一怔,才醒悟她说的是施君,“呵,旧同事。”
“那还好,做男朋友,大老了。”
子佳忍不住笑,“不,不是男朋友。”
“可是那人对你却一往情深的样子。”
“是吗,看得出来吗?”
“二十公尺外都看得到,”蓉蓉笑,“注定他要失望。”
若干年前,施君要是立刻鼓起勇气跟着子佳离职,历史可是要改写的呢。
幸亏他没有,幸亏他爱自己及爱那份工作多过爱曾子佳。
“他哪里配得上你。”蓉蓉下结论。
子佳大喜,“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
子佳笑,“我也这样想。”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遗憾。
这时电话铃响,蓉蓉争着去听:“曾公馆,是,我是蓉蓉,别装神弄鬼?咄,我这就叫她来听。”
子佳奇问:“谁呀?”
“张天和,他现在都不找我了,真讨厌。”
子佳立刻接过电话,“曾子佳在这里。”
张天和语气并不友善,“我有话同你说,因是公事,请移玉步。”
“给我三十分钟。”
蓉蓉在一旁间:“星期六还得回去照调光?”
子佳叹息,“受人二分四,身不由主。”她立刻去梳洗。
第05节蓉蓉在一边问:“我呢?我该到什么地方去,我是否放假?”
子佳说:“你自己温习功课,我稍后即返。”
她躺在沙发上,伸个懒腰,“正好补一觉。”
子佳赶到公司,张天和正在等她。
他脸色铁青,似有压抑不柱的怒火。
子佳一见,也没好气,冷冷道:“什么大事,老远叫了我来,就为叫我看这眼睛鼻子?”
“你昨天到什么地方去了?”
“明知故问。”
“你到欧亚去见了那个叫施鸿展的人是不是,丧国辱邦地拿到一笔芝麻绿豆生意尚洋洋得意是不是!”
子佳也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是你的旧情人是不是?”
子佳冷笑,“这好像已脱离公事范围。”
“曾小姐,我的女职员不能不择手段,我不能叫外人笑我施美人计。”
“张老板,我并非美人,你大可脱嫌,施某人只是我的;日同事,利用一下类似关系而赚得一宗生意,何乐而不为。”
“我得到的情报却不是这样的。”
“张老板,你的情报人员大大失职,”子佳冷笑。
“我不屑做这种生意!”
“那么,把合同退回去。”
“人家更多话说了。”
“这样吧,”曾子佳瞪着他,“左又不是,右也不是,干脆失掉金星公司,大家度假去。”
张天和看着子佳,忽然之间气平了,“我只是想说,生意固然重要,牺牲太大,却是划不来。”
子佳亦降低声线:“我并没有牺牲什么,眼睛鼻子都在此地。”
“可是,自尊却一点点剥落,荡然无存。”
子佳忽然笑了,“自尊,那是什么,大学出来,上班第一天开始,已经没有自尊,只余生活。”
“子佳,话不要说得太难听。”
“张老板,有自尊,我早辞职了,还会一大早给您老召了来听教训?”
张天和一想,大大觉得尴尬。
子佳回一句:“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过,我也有我的底线,我不会为公司出卖自己。”
“好了好了,牢骚发完没有。”
子佳好气又好笑,“张老板,你好出身,不明白什么叫挣扎求存,动辄惊怖地叫:这种事怎么做得出!那种事亏他狠得下心!绝对不予谅解。”子佳语气渐渐悲凉,“太天真了,太不懂得体谅人了。”
张天和解嘲:“你瞧我这个张天师。”
子佳这才有时间坐下来,不知怎地,十分想抽一支烟,一烟在手,名正言顺可以不必讲话。
半晌张天和说:“他们都说他是你的旧情人。”
子佳好气,“我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那样平凡的一个人,怎么配得起你。”
子佳笑了,双臂抱在胸前。
若干年前,不少人还以为她配他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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