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探过身子,果然看到海报一角,有个潦草的鬼画符。虽然宁馨把这张海报像圣像一样供着,但是伊斯特却一眼就认出,海报上所签的并不是“梅弗儿?伊斯特”,而是“去他妈的”。
伊斯特摸摸鼻子,对宁馨讪讪笑了笑,手里无意识地把玩起打火机来。淡蓝色的火焰在她指尖跳跃,不断地燃起、熄灭、燃起、熄灭。
宁馨盯着她的手,不错眼珠地瞧。
伊斯特知道,她宁馨既然能跑到档案馆挖自己旧档,对于今天的事情,自然不刨根问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暗中叹了口气,端过那盆长势喜人的大麻抱在怀里,伊斯特考问起自己的粉丝团长来。
“我当年是怎么从伦敦来到纽约的?”
“教官十二岁时候通过层层遴选,获得了全奖就读纽约海因特女校的荣誉。”宁馨答得眼都不眨。
“那我一个在伦敦贫民窟里混的野丫头,又是怎么入了海因特遴选官的法眼的?”
宁馨迷茫地看着伊斯特。——在宁馨看来,伊斯特本就是天下最优秀的人,被选中自然理所应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看着小姑娘纯洁的目光,伊斯特不由耸肩,
“伦敦的教育状况远不如纽约,更何况是贫民区。和我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绝大多数都大字不识一箩筐,最后不是吃救济就是混黑道。而我没和他们落得一样下场,靠的就是这个。”伊斯特爱怜地摸摸大麻草,羽毛般的嫩绿叶子在她手中轻颤。
宁馨碧蓝的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目光却由茫然转变成惊诧困惑。
回忆起往事,伊斯特唇边带点扭曲的笑意,
“孤儿院嬷嬷们住的院子,天井有一块空地。嬷嬷们要忙着抹骨牌,所以用每日一块水果糖的报酬,招小朋友来替她们种花草。我揽下了这个活计,小朋友们都说我傻。可他们不知道,我在天井里种的这种美丽的‘西番莲’,可比他们偷钱包更有经济效益。”
“……那,那时候您才多大?”宁馨弱弱地问。
“已经七八岁了吧?谁记得住。”伊斯特无谓地挥手。
“……然,然后呢?您把它们……卖,卖出去?”虽然觉得惊悚至极,听故事听习惯了的问号小姐,仍然下意识地要问“然后”。
伊斯特伸手拍了她的脑瓜一下,“你这丫头还真是单蠢。你要是长在东区,能活到十岁都是神迹。”——对于这点,宁馨倒是没有异议。
伸出两根手指,比成剪刀的样子,伊斯特循循善诱,
“喏,你经济学基础课分数不错的,应该知道什么是‘剪刀差’。——你要是想靠种地赚钱,不管你种的是粮食还是……经济作物,你都是农民。作为农民,你要受一道又一道的贩子的层层盘剥,付出的辛苦最多,所赚得的利益却是最少。”说着,伊斯特用她的剪刀手夹起桌上的一团大□草,
“你买它所花的价钱,只有几十分之一能落在种它的农民手里。”放下烟草,伊斯特伸出另外一只手,同样比成个剪刀形状,
“卖大麻赚来的钱,自然是用来买东西。这样的话,你又变成了最最冤大头的消费者,你买的东西的真实价值,是你所付的钱的几十分之一。”
把两把剪刀伸到宁馨面前,伊斯特得出结论,“所以说,我就算脑子被驴踢了,也不会去把辛辛苦苦种出的大麻卖掉换钱。”
虽然不知道伊斯特这一大套经济学理论,是如何同她飞跃贫民窟的壮举搭上干系的,看着她大龙虾般挥舞着两把大钳子的振奋样子,好笑之余,宁馨心中忽就多了几分豪情勇气。
“嗤……那教官您又是怎么做的呢?求您别卖关子了。”三天来,宁馨第一次真心笑出声来。
伊斯特却不肯抖包袱,仍把问题踢回给宁馨,“你可知道,伦敦最不缺的是什么东西?”
宁馨小时候去过一次伦敦,对那个雾茫茫、到处淌着脏水的城市印象差极了。回忆起在伦敦的所见,宁馨的脑子从毒贩转到皮条客,又转到阻街女郎,最后脑子一亮,拍手道,
“耗子!是耗子!伦敦最不缺的是耗子!”
这次轮到伊斯特嗤笑,“伦敦的耗子是多,但是比耗子更多的,是无业游民。——从牛津剑桥毕业,却找不到工作的,无业游民。”
宁馨点头受教。
伊斯特摊摊手,继续说道,“这些人才华横溢,却年纪轻轻就梦想破灭,因此最为悲观自弃,十有□都染上了极重的毒瘾。为了一支大□,他们甚至愿意去死,更别说是在咖啡馆里,轻轻松松给我上一小时的课。
“——但找不到工作的,多半是学文学艺术的,因此我学到的也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几句乔叟,几段修昔底德,几部莎士比亚,加上半首钢琴曲,不过是一知半解,糊弄海因特的遴选官,却是够了。”
宁馨静静看着伊斯特,伊斯特看出她眼中的震惊与怜悯。
伊斯特的确不以她十七岁前的人生为傲。在伦敦那十二年,她恨透了自己生活的贫民窟,日日都梦想着像有钱人家的小姐一样,手脸干净,谈吐优雅,每天穿着漂亮的制服裙,拎着装满精装书的书包去上昂贵的贵族学校。当她费尽辛苦逃离伦敦东区来到纽约的时候,她本以为实现了梦想,可在海因特,在丽贝卡?洛克菲勒和她的女朋友们毫不掩饰的讥笑和鄙夷中,她才知道,即便再聪敏勤奋,她也永远都是被人瞧不起的梅弗儿?贫民窟。在海因特,她不肯改变她浓重难辨的英式口音,不肯改变她古怪的廉价装束。孔真说,这是她最可贵的自信与率真,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为了掩饰她无以复加的自卑,而做出的拙劣伪装。
没有人爱十七岁之前的伊斯特,十七岁之前的伊斯特也不爱任何人。她自私冷漠心如铁石,她惶然无助恐惧不安。她狺狺吐着毒信,她穿着沉重的盔甲,她与全世界为敌。
看着伊斯特沉默不语,目光中暗潮涌动,宁馨心下不安,口气中却故作欢快,
“……然后呢?”
伊斯特本想说,你把我的历史研究得如此透彻,又如此热衷于狗血八卦,自然比我还清楚知道“然后”怎样了,却忽然意识到宁馨问的不是她十七岁时候的“然后”,而是十二岁时候的“然后”。
“……什么然后?”
“当然是教官您离开之后,那片种‘西番莲’的自留地呀!那片地后来怎样了?”
伊斯特嗤笑,“原来你关心的是这个。那块地可是一块宝地。我走之后,把它转包给我的一个小弟,他后来靠这个发了家。——你知道弗兰西斯科?伊斯特吧?”
宁馨困惑摇头,眼睛却晶晶亮,因为这个人有和伊斯特相同的家姓。
“哦,我们东区孤儿院的孩子,都用这个家姓的。你居然不知道弗兰西斯科?伊斯特?那他的外号,‘刀疤’弗兰基呢?”
宁馨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心黑手狠的西欧自治领黑道大佬“刀疤”弗兰基,从毒品到军火无所不沾,生意甚至做到纽约,居然曾是伊斯特的“小弟”,还是靠伊斯特的那块自留地发的家。
说到弗兰基,伊斯特嗤嗤笑得猥琐,“他现在倒嘲笑起我没出息来了。可要不是当年有我罩着,他现在就不是‘刀疤’弗兰基,而是‘太史公’弗兰基了,嘿嘿嘿嘿。”
宁馨也笑起来。学着电影里黑帮老大的架势,她弹弹已经燃了一半的烟,放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她感觉到有细小的电流由肺叶扩散到全身,她感觉到血压逐渐降低,她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成宜人的微温,她感觉的自己的感官变得无比敏锐。近处,她听到手中烟卷燃烧的声音,她听到自己枕头下面手表秒针跳动的声音;远处,她听见二十层甲板飞机起落架触地的声音,再远处,她听到千万里之外,夕阳之下,西点军校塔楼上晚钟敲响的声音。
她知道,她绝不应该沉迷于这种迷幻药物,她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坚强起来,清醒地面对这个陌生恐怖的、没有克莱门特的世界。但在清醒的时候,她做不到。然而,手中的烟卷,却有让她平静的力量,让她能拿出勇气,冷静地思考如何将过去的一切妥妥地深埋心海,又如何在克莱门特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离她而去之后,独立而坚强地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甚至有余力,将之前从来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情,通通看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
她侧头看向身畔那个斜斜倚着沙发扶手,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的黑发女人。
“梅弗儿?伊斯特。”听见宁馨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伊斯特知道是烟草开始发挥作用了。
她侧头看过去,果见宁馨的眼中,开始带有浅红色的血丝。可她看过来的目光,却令人惊讶地清明镇定,有将人洞穿的力量。
“梅弗儿?伊斯特,你怎么舍得离开他。”伸手指指自己的左边心口,宁馨接着说,“……难道不会疼吗?”
“怎么不疼,就像把心生生剜出来一样疼。”伊斯特弯起眼睛笑起来。
她说得坦率,因为她知道,待宁馨清醒过来之后,对于这段对话,一个字也不会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那句话,关于毒品的段落,请未成年人在监护人指导下阅读,而且不管成年与否,请都不要轻易模仿。
☆、归去
12月17日。
玛洛斯号,二十层甲板。
19:00。
由三块素洁棉布层层包裹,克莱门特的遗体被停放在飞行甲板的起飞区、出舱口。出席葬礼的军官们,全部身着整肃的军礼服,军功赫赫的司徒文晋和伊斯特等人,更是在胸前佩满了勋章。同庆祝仪式不同的是,军礼服上一切色彩鲜艳的绶带短穗都被除下,使得气氛无比沉郁肃穆。
宁馨更是连军衔和飞行臂徽都没有佩,素净无饰的军装,正是居丧的标志。倒是司徒文晋的臂徽由银双纹换成了金橡叶——不出伊斯特所料,七层甲板发来的一纸升衔令,让司徒少爷在军阶上略压过伊斯特,得以稳坐飞行官长的位置。
半空中投下的全息影像,将克莱门特的短暂一生,做了个简短回顾。从贫瘠荒芜的西非大草原,到承载厚重历史的西点军校,再到广阔无垠的遥远星空,克莱门特的一生,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长卷,却在渐入佳境之时,被生生截断,令人徒徒扼腕叹惋。
画面最终被定格在克莱门特的标准照上。照片里的青年容貌俊朗,眼角眉梢带着温和笑意。照片下面缓缓浮现出几行字:
穆斯塔法?克莱门特
职衔:中士
职务:歼击机飞行员
籍贯:西非自治领,尼日利亚
生卒年月:2938。10。07—2960。12。15。
伊斯兰教葬礼讲究沉默肃穆,最忌哀泣,站在前排的宁馨也就那么直直站着,一声不吭,但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伊斯特,却从她挺得笔直的肩背中,看到了无言中的孤单与寂寥。
但她同时也看到了她惊人的不屈与固执。少了克莱门特的支撑护持,全世界的重量,就那么突如其来地压在了年轻女孩那副单薄细瘦的双肩之上。她明明已是难以支撑、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紧牙关,拼尽全力要生生地扛起来、捱过去、走出来。
这小姑娘比自己勇敢得多,伊斯特喟叹。正如洛曼诺所说,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因此十二年来,在黑暗中在梦境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如果宁馨今日所经历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很清楚,那个选择将无比懦弱。
忽觉自己冰凉的手被一只热乎乎的手握了握,伊斯特侧头看去,正对上金发通讯官担忧的眼神。伊斯特摇头笑了笑,一边望望全息影像中那张巧克力色的脸,一边听见自己心不在焉地找话说,
“克莱门特的影像资料少得可怜,像素质量又参差不齐,难得有人能剪出这么流畅不着痕迹的片子,真是有心了。”
伊斯特早看多了生死,但她一向对克莱门特青睐有加,他又死得这般不值,因此洛曼诺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一定不小。想要说些别的事情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洛曼诺点头接口,
“还不是安妮有两把刷子。她在编辑视频上挺有一套的——哦对,你入伍十二周年的那部片子也是托她做的。”
刚说完,洛曼诺就觉得这个类比颇不恰当,果见伊斯特扯起嘴角轻笑一声,神色间的郁结,却并没有因此稍有纾解。
洛曼诺不由讪讪起来,却见伊斯特向他略一摇头,示意她并不在意。
此时全息影像已逐渐隐去,紧接着走到众人面前的,则是飞行官长司徒文晋。
立定之后,司徒文晋静静向参加葬礼的人群扫视一周,接着缓缓开口,
“我认识克莱门特中士的时间并不长。11月4号到12月14号,总共不过四十一天。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还满深刻,因为并不是每一个菜鸟,都能本事大到整死自己的教官。”
说着,司徒文晋带着微笑,侧头看向伊斯特。想起玛洛斯号救援杏坛号那日,克莱门特的乌龙差点就让伊斯特丢了小命,人群中也传来一阵低笑。
“当然令我印象深刻的,还远不止这一点。——比如他的毫无尊严的惧内,比如他对糖果和垃圾食品的无比热爱,再比如他的温和、正直、坦诚,和率真。”随着司徒文晋的话语,本来表情中带着笑影的人们,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如果没有三天前的不幸,克莱门特中士会成长为一名最优秀的军人。不,他已经是一名最优秀的军人了。他拥有的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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