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曼诺知道自己一路着实幸运,因而事事更是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毁掉这得来不易的一切。
转过万般心思不过一瞬,洛曼诺手下不停,接连转换了好几个频道,却仍然得不到α0413太空站的哪怕一丝回应。洛曼诺在军裤上抹了抹手上的汗,感觉到身后的几名上级长官的目光,似乎已经在他军服的后背烧出了好几个大洞。正在纠结要不要菜鸟地重启系统,扬声器里忽然传出了一个不带感情的声线:
“这里是α0413太空站,频道已经接通。”
洛曼诺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中控室里人人各安其位,四下寂静无声,却看到不远处的安妮瞟了他一眼,眼中带着点谑笑——看来他这口气是真吁出声来了。洛曼诺脸上一热。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洛曼诺同α0413塔台进行调谐,不多时,便干净利索地接通了玛洛斯指挥单元和α0413的视频连接。
洛曼诺看到指挥官向他略一点头,转身走进指挥单元,司徒上尉和谢上尉紧随其后。到了这时,洛曼诺疆直的背脊方才倏地一松,弯成个虾米样子,将旋转椅扭得吱嘎作响,惹来导航员安妮的频频白眼。
指挥单元。
电子屏幕中,α0413太空站统领简妮特?博拉霍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正细细读着司徒永茂刚刚传真过去的一份长长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了玛洛斯号所急需的物品。
α0413太空站位于太阳系同天狼星之间的边缘地带,不受任何政府管辖。统治α0413的,唯有金钱和暴力,因此,是通缉犯,走私贩,雇佣军和暗娼的乐土。这样一个藏污纳垢、光怪陆离的所在,其最高统领的办公室,却仿佛是学者的书房。屏幕中的办公室光线明亮,能清楚地看到博拉霍身前的暗哑的橡木书桌,身后顶天顶地的大书橱,还有墙壁一角露出的半挂字轴。谢元亨认为是董其昌,司徒文晋却认为是文徵明。
博拉霍不紧不慢地读着司徒永茂的清单。读到后半段时,传真机又开始滋滋作响——居然还不止一张。博拉霍索性往椅背上一靠,将两张清单随手扣在桌上,摘了眼镜,抬眼打量起对面屏幕中,前合众国海军旗舰的最高统帅。
合众国解体已经三个月了,把头埋在沙中当鸵鸟的,竟然又来了一拨子。司徒永茂仍然是花白头发,清癯窄脸。卓奉安衣履光鲜,鬓角整齐,眼角眉梢却带了两痕苍老。两人身后站着两位正交头接耳的挺拔年轻军官,其中一个穿飞行夹克的扑克脸,竟正是司徒永茂那个开歼击机的独子司徒文晋。
这一次,不知是命运终于发了善心,还是不过又是它的恶趣味而已。简妮特?博拉霍心中喟叹。她拈了拈手中薄薄两张清单,唇角却漾起了笑纹。
看着博拉霍不发一言,司徒永茂笑了起来,没头没尾地说,“所以说我们是很有诚意的,博拉霍统领。”
博拉霍又低下头把玩那两张薄纸。一双细白的手将两张纸上下了比比,又左右弯了弯,似乎是一个做手工的小姑娘,正在苦苦思索要将这精美珍贵的材料做成什么样的纸工。忽地,她似是突然厌了,把两张纸胡乱对折起来,用指甲掐成死褶,伸手拉开抽屉,把清单随手扔了进去。
她抬起头,说得漫不经心,“我要极速牵引降落技术。”
司徒永茂换了个姿势,轻笑起来。
司徒文晋在一旁早变了脸色。
原来如此么。
父亲和卓奉安对α0413之行信心满满,原来早就做好了用合众国海军的核心机密,在黑市上做交易的打算。
极速牵引降落技术,可谓是合众国海军的一件利器。比起模糊定位加飞行员手动降落,极速牵引技术大大减少了降落前减速所需的时间,以及手动降落的不确定性。应用极速牵引技术,可以使战机起落效率提高一倍以上;然而,当五年前这项技术投入试运行时,他和伊斯特等一批金牌飞行员曾激烈反对,原因很简单,急速牵引降落过度倚靠电子技术的支撑,一旦塔台发生故障或是遭到破坏,整个歼击机战斗群将受到致命打击。而且,飞行员一旦依赖上自动降落,疏忽了手动降落的训练,在紧急情况下会发生重大事故。
然而海军高层却不以为意,认为这些这些眼高于顶的飞行员之所以不愿意,不过是怕新技术降低了战机操控的难度,他们借以在全军横行霸道的所谓高级飞行技巧,会没有了用武之地。
军部强行通过了极速牵引技术的议案之后,五年来的应用倒还算是顺风顺水,这让鼓吹新技术的官员更是洋洋得意。然而司徒文晋的担忧,五年来却有增无减。飞行员的职业寿命一般很短,现在在战斗群里飞主力的,大都是技术改进后训练出来的新兵,对于他们来说,手动降落早已是故纸堆里的概念。照这样下去,一旦牵引系统故障,等待他们的即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然而,面对简妮特?博拉霍的对极速牵引技术的要求,司徒文晋却冲口而出,“绝无可能,这是叛国罪!”
对于极速牵引,司徒文晋不满归不满,但他反对的只是这项技术在歼击机战斗群的应用而已;对于这项技术本身的发展,他却是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看好的。作为合众国最新研发的核心技术,极速牵引的保密工作一向是军部的头等大事,因此,当α0413统领随随便便地说出要这项技术,而父亲居然堂而皇之地表示可以考虑的时候,司徒文晋的反对,是出自军人的直觉和本能。
司徒文晋还没说完,卓奉安早已眼疾手快地起身切断了同α0413的视频通话。
指挥单元里长时间的沉默。
最终,司徒永茂转过了座椅,面对着脸色苍白的儿子。
“文晋,元亨,你们坐下。”司徒永茂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司徒文晋僵持了一阵,终究在谢元亨用脚勾过来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司徒永茂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持身方正,当年参加海军只因为一腔报国热血。近些年他眼看着儿子年纪渐长,性子也变得更加温和内敛,原以为他终是明了了人情练达,却不想这些年的的磨折洗练,竟是将司徒文晋打磨成了一方岫玉,润泽而温,不挠而折。
只是,这三个月来,他竟还没睁眼看清周遭形势么。
司徒永茂的目光扫过儿子苍白的脸和僵直的坐姿,字斟句酌。
“文晋,洛曼诺刚刚接驳了α0413的当地网络。”
“当地新闻说,战役两个月前已经全面结束,恐怖分子完全控制了整个星系,并宣布合众国就此解体。”
“合众国海军,已全军覆没。”
司徒文晋全身一震,原本聚焦在一片虚空的目光激烈波动了几下,随后重又聚焦在一片虚空。
司徒文晋已听懂了父亲的言下之意。既然海军全军覆没,那么仅凭玛洛斯号,反击叛军也就再无希望;既然国已不国,那么也就无所谓叛国之说。其实司徒文晋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最后的实证来彻底说服自己。过往的三十四年,不过是一场大梦。近三个月来,他紧闭着双眼不愿从梦中离开,但终究还是避无可避地清醒了过来。可清醒之后,梦境中的一切,却堵也堵不住地通通喷涌而出。
在梦中,他在长岛银白海湾的清风艳阳下扬帆;他在泥泞的球场上抱着橄榄球狂奔;他操纵着歼击机下降,跑道上溅起长串的火花;他和挚友们站在合众国国旗和海军军旗下,宣誓一生的忠诚。在梦中,有一双略带寒凉的手捧起他的脸颊,一双烟水晶般的眼睛带笑直视他的双眸,有柔柔的吻落在他的右边下颌。
☆、转圜
一小时后。
06:30。
十五层甲板,玛洛斯号。
谢元亨对第十五层甲板的厌恶程度,甚至高于司徒文晋之于第七层甲板。原因很简单,玛洛斯号最傻逼的中枢行政部门就坐落于这一层甲板,而谢元亨将要去的财政处,更是傻逼中的纯傻逼。第十五层甲板里错综复杂地密布着几百个格子间,几百台高耗能低效率的电脑,传真机,文印机,扫描仪,更是把整层甲板熏蒸得满是纸张油墨的枯燥乏味。
回想起一小时前在指挥单元里听到的消息,谢元亨震惊归震惊,反应却远没有司徒文晋那么激烈。虽说少年时也曾经一腔热血正气,但家境平庸的他十几年来在军队里浮浮沉沉,再加上在婚姻这座围城里摸爬滚打,早用一颗九曲玲珑心替去了当初的赤诚肝胆。大少爷的世界正在地裂天崩,而对于谢元亨来说,现如今的第一要务不过是生存——这正是他十几年来的人生准则。
下意识地,谢元亨摸摸左手手机指上的婚戒。他当然担心阿真,他担心阿真在炮火中如何护得自己周全,担心阿真或以为丈夫已战死沙场而心碎神伤。相识十数载,婚姻六年,他以为曾经的铭心刻骨早已磨成了柴米油盐,但是这三个月来,睁开眼睛,闭上眼睛,脑子里叫嚣的全都是阿真阿真。事已至此,他也只有收拾起心绪。毕竟只有活下去,才能存着希望。
十五层甲板的格子间宛如纵横交错的迷宫,而没公德心的行政小文员们任由电源线数据线插线板随便拖在地上。他们可鄙人生的辉煌顶峰,就是一个佩武官衔的上级军官,绊倒在他们的电源线上,卑微地匍匐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
所以大少爷是绝不会来十五层甲板的,即便这个麻烦全是他惹出来的。
一小时前,搞不定儿子的司徒永茂重新接通了同α0413太空站统领简妮特?博拉霍的视频通话。博拉霍是个爽快的生意人,见要不来技术,便抽出签字笔在清单背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个带有长长一串零的数字,举到摄像头前,让玛洛斯的几个人看了个透心凉。
玛洛斯所急需的确是一大批物资,因此博拉霍也不算是漫天要价。但她只有一个要求,玛洛斯必须付现钞。玛洛斯的账号早被叛军冻结,但α0413传来的最新消息称,过渡政府为了稳定经济,宣布原合众国货币还有一年的合法流通时期,因此,α0413愿意接受玛洛斯所支付的现钞。司徒永茂应该最清楚,他的玛洛斯是星际战舰,并不是一艘运钞票的镖船,一下子哪里变得出那么多钱。但谢元亨还是被老家伙们打发到财务处来看看能凑出多少。
十五层甲板永远都是谢元亨记忆中那不死不活的模样,即便是火烧眉毛的现在。几百号文员全都挂着一张吃饱了混天黑的死硬臭脸,两害相权,谢元亨觉得司徒文晋那张写满了“合众国兴亡,少爷有责”的纠结脸,竟不那么招人烦了。
一抬眼就看见了财务处的那个傻女,可谢元亨不得不在格子迷宫里七拐八弯绕了十几遭,方才不情不愿地走到财务处的几个格子间前。
财务秘书沈玉琳见到谢元亨,偏头疼的毛病又发作起来,“谢上尉!侬就算是天天来磨也是没有办法的,阿拉已经把政策讲过不知几许遍了,侬搿只状况,只有拿来首都中央银行总部的签单,阿拉才好办手续给侬放款子嘛。”说着抬手看了看手表,她夸张地打了个大呵欠,就要赶人,“啊呀呀,侬哪恁不看一看现在正是几点钟……”
几天没沾枕头,谢元亨也是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强撑出一个笑脸,“沈秘书,阿拉的事情下次再讲,阿拉这次是奉了指挥官的命,渠要问一问侬,玛洛斯12小时内可以筹集到多少现钞。”
不出谢元亨所料,沈玉琳果然眼也不眨,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勿晓得。”
谢元亨翻了翻白眼,巴不得就此死去。
手持司徒永茂这枚尚方宝剑,谢元亨终是赶得财务处的一干文员鸡飞狗跳地调动起玛洛斯号的财政数据来。沈玉琳自然是不跟着动手的,不过是倚着格子间,翘起做了水晶指甲的手指头做监工。见谢元亨不是来和他磨贷款的事,沈玉琳倒也愿意和这位英俊尉官聊上几句天。
“谢上尉,侬太太的消息有了伐?”
谢元亨摇头。
“听说仗打完了是勿是?侬太太应没得大事啦。”
谢元亨有半刻沉默,却还是耸耸肩,照实说道,“我太太只怕不在纽约。最后一次联系,听说是上了训练舰杏坛号,给军校生做文化课的督导。”
一向聒噪的沈玉琳居然没吭声。看来她倒是知道了合众国海军覆没的消息。
所幸尴尬的沉默不多时便被一个来邀功的小文员打破。沈玉琳接过那张刚打印出来还热乎的单据一瞄,看到个实在可怜得很的数字。谢元亨接过之后,果然皱眉摇了摇头,匆匆道了个别,便要离去。
沈玉琳根本不知道司徒永茂为什么要统计现钞,只是觉得谢元亨可怜,便没话找话说,“哎呀呀谢上尉!好可惜前次搭航的中央银行人员下船去啦,若是还在,听人家讲渠是押运了票据印版,讲不好还有侬要的终止贷款的表格样本哩!”
已经转身离开的谢元亨头也不回地一挥手,又接着迈了两步,忽地灵光一闪,转身跨步,盯着沈玉琳居高临下地问,“你说……他是押运什么的?”
沈玉琳被唬了一跳,嗫嚅道,“……听人家讲是印版……用来印单据啦钞票啦……我勿晓得……”
谢元亨直接冲下四十八层货运甲板。
两小时后,四十八层甲板。
谢元亨知道玛洛斯号每一次经停卸货,数据库的清空总是略先于货物实际出舱时间的。可是搜索了人员档案,却发现那位中央银行的职员在三个月前已经离舰。既如此,印版仍留在船上的希望已经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渺茫了,但谢元亨还是将货运舱所有已记录出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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