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三天前的不幸,克莱门特中士会成长为一名最优秀的军人。不,他已经是一名最优秀的军人了。他拥有的品质,最为难能可贵。我们今日聚集在此,心怀沉痛,并不是因为克莱门特中士生命的消逝——作为一名军人,从在军旗前宣誓的那一刻开始,本就该忘却生死。我们哀痛,是因为克莱门特中士并没有死在战场之上、死在敌人的枪炮之下,却死于你我心中尚未荡涤干净的狭隘与偏见。千余年来,科学技术进步的速度令人匪夷所思,而人心,却仍然停留在最可悲的原点。克莱门特中士的死,使世上的宽广与良善又少了一分。他今日的离去,对你我的丑陋心灵,是最为严酷的惩罚。”
说罢,司徒文晋走向克莱门特的遗体。作为男性长辈,司徒文晋按照伊斯兰教教规,将三捧宇宙尘埃,分别放在克莱门特的头、肩、下颌的下方,而主持宗教仪式的孔真,则用阿拉伯语念诵起《古兰经》中的祷文:
“我从大地创造你们,我使你们复返于大地,我再一次使你们从大地复活。”
宗教仪式结束之后,战舰将士们逐一上前,向克莱门特的遗体立正行礼告别。
走在最前列的宁馨行过礼后,按照飞行员的惯例,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银翼飞行臂徽,轻轻放在克莱门特身畔。随后的几名飞行员,也一一解下臂徽,同宁馨的臂徽整齐排成一列。
紧接着走上前的是伊斯特。在众人一阵抽气声中,她摘下了胸前那枚代表合众国海军最高荣誉的紫罗兰之心,摆在一排银翼之侧。随后的司徒文晋、谢元亨、政宗直人等人,也纷纷摘□上佩戴的最高荣誉勋章,放在克莱门特身畔。
不多时,克莱门特裹在白色棉布中的遗体,就被百余枚亮光闪闪的徽章环绕。一直戴着耳机监听中控室讯息的谢元亨,此时向司徒文晋点点头。
根据中控室的测算,此时地球上的伊斯兰教圣地麦加,正转到正对玛洛斯号的位置。
随着司徒文晋的手势,出舱口的舱门缓缓关闭,将克莱门特的遗体,与前来送行的众人,分隔两处。
在孔真念诵祷文的声音中,司徒文晋再次向塔台发出指令。出舱口外舱门打开,随着一阵劲风,克莱门特的遗体飞出舱外,向着麦加的方向缓缓远去。而他的周围,是无数明亮闪耀的各色徽章。在这趟永恒的旅程中,克莱门特将不会孤单,因为爱人与朋友无尽的爱与思念,将一路与他相伴。
面对前来慰问的人群,宁馨从容应对,神色坚强。可伊斯特却宁愿她哭出来。
两小时后,当人群早从飞行甲板散去后,其上一层——十九层飞行员住宿区,却传来一声枪响。
正在自己宿舍休息的伊斯特听到枪声,下意识地以为是宁馨。待她从宿舍惶然冲出来时,却发现枪声不是来自宁馨房间,却是来自几日来一直在风口浪尖的飞行员邵广炜的宿舍。
邵广炜在宿舍吞枪自尽,身畔是一张便条,上面草草写着几个字:“不是我做的。”
他并不是一名品格无可指摘的军人,但在此时,他选择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能
12月18日。玛洛斯号。一层甲板,天主教堂。
17:00。
圣坛之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身体羸弱,双颊深陷。虽身罹难以言说的巨大苦痛,他低头望向世人的目光中,却满溢着慈悲和怜悯。
伊斯特双膝跪在圣坛之下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双手在心口处交握。她抬起头来,对上耶稣基督的目光,无奈撇了撇嘴。
我主,我知道我现在很值得同情,但是您这么看着我,除了徒增我自怨自艾的悲观情绪之外,对我的人生完全起不到任何有实质意义的指导性帮助。
这样想着,伊斯特心下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圣像背后那一排舷窗之外的遥远星空。
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的思维逐渐脱离一切感官的束缚,从所处的这艘亡命奔逃的星际战舰,来到浩渺无垠的广阔宇宙。空间在她脑海中不断扩展延伸,而时间却变得逐渐缓慢静止。在辽远永恒的宇宙中,人的一生如流星划过,百年不过一瞬,生死渺如尘埃。
她深深呼吸,让心中的郁结轻轻松动,缓缓纾解。近日来的充塞于心胸的烦扰忧惧,逐渐化成漫天的烟尘,随着她的呼吸而高低盘旋,最终尽数落于心底。
站在教堂门口,司徒文晋远远看到在空无一人的圣坛之下低头长跪的伊斯特。她的单薄背影被笼罩在昏暗的柔光中,脆弱得仿佛就要随风而去,让他心里没来由地生生疼痛。他放轻脚步走上前去,在她身侧站定。似是听到他的脚步声,她从闭目默祷中醒来,侧头向他看去。她的眼眸温和柔软,目光中却有镇定人心的坚强力量。
看到司徒文晋,伊斯特一边起身一边笑道,
“阿晋你来得正好,一起去隔壁拜地藏王菩萨吧。今天是正日子,据说有精彩的喇嘛跳神可以看噢……”
司徒文晋没形象地呻吟了一声。
伊斯特自称是泛神论者,从耶稣基督到太上老君无一不拜。但在司徒文晋看来,她这与其说是迷信,倒不如说是扭曲的恶趣味。
伊斯特本待拉着司徒文晋就奔向隔壁的佛堂占座,但实在撑不住在冰冷地板上浸了凉气的左膝又麻又疼,只得任司徒文晋把自己架到长椅上坐下。
两人并排坐着,听教堂的晚钟响起。
刚下了班的战舰官兵和家属,正陆续涌进空旷的教堂。随着玛洛斯号在宇宙深处漂泊愈久,有越来越多的人燃起了对宗教的热情。——在绝望之中,他们试图寻找的最后一点宽慰和庇护。
因为他们回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
沉默良久,司徒文晋侧头望向伊斯特,迟疑开口,
“梅,我看了你的机载视频……”
“我做不到,阿晋。我做不到。”知道司徒文晋所指,伊斯特轻轻摇头,垂目看向自己十指交叉的双手。
“我明白。……以后在接战时候,你就不要出舱了。”望着伊斯特绞得发白的指节,司徒文晋叹口气。
伊斯特侧头向他看过来,神色复杂。
“相信我,现在这种情况……不会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司徒文晋试图温言宽慰,却听到自己语气中明显的虚弱。
伊斯特点点头,神色间却果然没有半点被说服的样子。
两人重回沉默,却同时听到自己和对方的通讯器震动的声音。
传呼来自七层甲板,要求两人立即前往中控室。
七层甲板,中控室。
17:30。
司徒文晋本以为是伊斯特在空战中表现不力的事情传到了司徒永茂的耳朵里,一路上绞尽脑汁,想了不知多少种遮掩的借口,到了中控室,却发现全不是所想的那样,不由得大松一口长气。
中央指挥台前,高级战略分析师谢元亨正用一笼豆包和几碟小菜做沙盘推演,探讨如何能够彻底摆脱尼亚萨号的追击。谢元亨那一串串高深莫测的模型和术语,即便是司徒永茂和卓奉安都听得云山雾罩,而饥肠辘辘的司徒文晋和伊斯特更早已经投降放弃,正试图不动声色地把魔爪伸向那笼香喷喷热腾腾的豆包。
两人正用眼神探讨那个捏成刺猬形状的包子到底是红豆馅儿还是芸豆馅儿的,却听司徒永茂嗽了一声,向他们转过脸来,
“司徒少校,伊斯特少校,你们认为谢上尉的计划的可行性如何?”
谢元亨的话,伊斯特本就一个字都没听明白。此时见被指挥官点名,她手疾眼快地抓起那个最大的刺猬包子,一口咬下刺猬屁股,接着对着司徒永茂做出了一副“噎着了”的歉意表情,将发言的机会大方留给司徒文晋。
司徒文晋斜眼看到那个刺猬居然是两人最讨厌的绿豆馅儿,不由得对着伊斯特好一阵幸灾乐祸。直到司徒永茂等得不耐烦,他才死命回忆了一下谢元亨的长篇大论,斟酌道,
“谢上尉的计划,似乎是基于玛洛斯号在一定时间内损伤敌舰的空间跳跃能力这个构想上,但是这一构想如何具体实施,属下……听得不是特别明白。”
司徒文晋本以为只是自己没跟上谢元亨的思路,却见指挥台上其他几人也都纷纷点头,皆将目光投向谢元亨。
谢元亨正为自己的聪明脑瓜样样得意,见指挥官看过来,不由得摊手,
“属下只负责理论建构,至于如何实践,就超出属下的能力范畴了。”
司徒永茂和卓奉安还不待如何,却见正捧着茶喝的伊斯特一口茶呛进了鼻子里,而司徒文晋也忍笑忍得辛苦。说错了话的谢元亨面颊抽搐,狠狠剜了两人好几眼。卓奉安对西点军校的旧事还约略记得,脸上也挂出了一点笑影。
只有司徒永茂一头雾水。
顺过气之后,伊斯特方压下笑意,略一思索,接着向司徒永茂开口,谈的却不是适才几人失态的原因,
“其实破坏敌舰的空间跳跃系统并不是不可行,毕竟我们知道敌舰空间跳跃系统的装置位置。尽管舰载炮火的精确度有限,但如果用歼击机搭在重型炮弹,在离敌舰足够近的地方猛击,就可以在小范围内削弱舰体的防护罩,冲击到内部的空间跳跃系统装置。”
司徒永茂几人都认为,一架歼击机绝对难以如此接近敌舰。因为搭载重炮,意味着基本无法携带用于自保的轻型武器。在猛烈空战中,一架没有攻击能力的歼击机,根本不可能穿过数十架敌机的层层隔阻。而看过伊斯特机载视频的司徒文晋却知道,这项任务虽然危险,但如果由伊斯特做,却有成功的可能。
如果敌机飞行员仍同上次一样,拒绝同伊斯特接战的话。
伊斯特作此计较,大概是她实在不想同尼亚萨号这样无休无止地胶着下去。他侧头看了她一眼,清楚地看到她神色中的无奈。
由于司徒文晋的附议,司徒永茂勉强被说服,决定如果再次受到敌舰拦截,就冒险做此一试。
伊斯特暗中叹口气。虽然这么做即将大大欺骗那群小崽子的纯洁感情,但不论如何,总比当真在空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强上不知多少。
***
九层甲板,文职人员住宿区。
18:00。
转过走廊,普丽达?卡玛卡尔远远就看到一个金发女郎的娇俏侧影。那女郎正站在一个垃圾桶旁边,手里拿着一瓶什么东西,似乎几次决定扔掉,却没次都犹疑不定,模样极为烦难困扰。
普丽达对来过卡玛卡尔餐吧的客人一向过目不忘,而对远处这个颇为熟悉的侧影,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名字。普丽达正自懊恼,却见那金发女郎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竟是司徒文晋的小女友、战舰领航员安妮?珀托克。
见到普丽达,安妮勉强笑笑,“卡玛卡尔小姐。”
普丽达笑吟吟地走上前来,打量着安妮的灿烂金发,真心赞赏,
“颜色好正,和你皮肤也眼睛的颜色也相配,当真迷人死了。”
安妮有些忸怩地道谢,神色间倒是真心欢喜。
普丽达的目光却落在安妮手中的那个瓶子上。接过瓶子,见是一瓶开过封的椰子油润肤露,用手掂掂,沉甸甸地似乎还没怎么用过。
“这个牌子蛮好用的,怎么不想要了?……莫非是男朋友不喜(。。…提供下载)欢?”普丽达促狭地眨眨眼。
安妮不知如何作答。难道要照实告诉她,不是男朋友不喜(。。…提供下载)欢,而是男朋友太喜(。。…提供下载)欢了,喜(。。…提供下载)欢到昨晚意乱情迷之中叫错了名字?
“不过就这么扔了太可惜,不如我拿去用,下次来餐吧给你打对折,好不好?”普丽达察言观色能力一流,见安妮神色黯然,自然也就不再多问原因。
看着那瓶润肤露,安妮略一犹豫,还是点头答应。
因为克莱门特的事情,唐人街生意萧条,连带着卡玛卡尔餐吧的客人也大减。普丽达此次来到上层甲板,本就是来联络旧主顾,因此同安妮聊了几句,又塞给她一把优惠券之后,普丽达就接着转到了另一个有钱主顾最集中的区域——十九层甲板。
伊斯特正从中控室往宿舍走,转过走廊,就看到那个穿着美丽水色纱丽的窈窕女郎,趴在她门口的地上,正把一大把花花绿绿的优惠券往她门缝里塞。
伊斯特不由好笑,“普丽达,你实在太客气了。空手来就好了,何必如此破费。——咦,你怎么知道我用这个牌子?正好我那瓶快用完了,多谢多谢。”
普丽达抬起头,正见到伊斯特弯腰拾起那瓶润肤露,正恬不知耻地试图往夹克里揣。
普丽达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伊斯特盈盈笑道,“日安,梅弗儿小姐。”
伊斯特一愣。看着面前人殷殷笑语的印度女郎,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十七年前那个披着纱丽的娇俏小姑娘的狡黠笑意。
望着面前黑发女郎那十几年来都并未如何改变的容颜,普丽达也回想了起两人初见时候的场景。
那是在曼哈顿,卡玛卡尔餐吧总店。最高档的米其林三星级餐厅里,来往的客人都是西装革履,富贵得体。不过十二三岁的普丽达随着父亲穿行于餐吧,同客人们一一打着招呼。可就在烛光柔和、乐声低回的一片和谐之中,一对身穿脏污T恤仔裤的少年男女,就这么生生闯了进来。那少女容颜精致,目光灵动,那少年更是高挑英俊,气质温雅,可偏偏两人身上脏臭得好像刚从垃圾桶钻出来一般。
餐吧的客人们纷纷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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