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司徒文晋骇异的表情,伊斯特唇边泛起苦笑,“你知道沉舸矿区吧?”
司徒文晋点头。在太阳系另一边的沉舸矿区,曾经是合众国最宝贵的钛矿基地,也是七八年前伊斯特曾工作的地方。
“在八年前,沉舸矿区发现了纯度极高的铍矿,使制造可由战舰装载的微型中子弹,成为可能。”
“但是中子弹是银河系约法……”司徒文晋的目光中尽是难以置信。
却听指挥单元的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讽笑,
“如果诱惑够大,没人能抵抗得住。”来人是一位坐轮椅的高阶军官。他黑发致密,眉眼浓烈,正是前俄洛冈号指挥官,准将顾长浔。
挤进本不宽敞的指挥单元,顾长浔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瞅瞅脸色苍白的伊斯特,毫不介怀地说出了她鲠在喉中的话,
“在发现铍矿之后,沉舸矿区便变成了微型中子弹的秘密试验场,这也是沉舸矿区需要经过严格训练的战舰操作员和歼击机飞行员‘护航’的原因。”顾长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伊斯特,
“在沉舸矿区,合众国进行了整整两年的舰载、机载中子弹的秘密实验。而负责操作投弹的,正是梅弗儿与在下,这两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边缘人。”
“军部应允我一个星际战舰上的职位,以此交换我在秘密实验基地两年的工作,和对此事的永远缄口。”伊斯特低声说道,目光根本不敢与司徒文晋的相接。
“两年之后,我果升任为北光丸号的飞行官长。本以为一切就此结束,却没想到北光丸号不久便接到密令,搭载一组新制成的加强辐射弹头,进行秘密实战试验。”
伊斯特声音暗哑,可却顾长浔嗤笑着接口,“可不想升空几天后,就传来了天狼星系同合众国开战的消息——虽说当时的宣传是天狼星系无理挑衅,但现在想来,未必不是合众国军方为了试试新武器而使的花招。”
将六年前的旧事串联起来回忆,司徒文晋恍然,
“怪道设施陈旧的北光丸号,能够一举歼灭顶级战舰斯摩棱斯克号。我一直以为是织田中将指挥得当,但直到自己做了战舰指挥官才意识到,在战舰对决之时,如果战力太过悬殊,即便是如何的机变迭出,也丝毫没有胜算。可如果当日果真使用了中子弹,为何之后六年之中,天狼星系从没提起过此事?”司徒文晋蹙眉。——在银河系军事法庭上,如果一个星系被证实使用中子武器,所得到的惩罚,将会严苛之极。
一直埋藏心底的旧回忆被生生挖出,使伊斯特的太阳穴针扎一样刺痛。揉着一侧额头,她缓缓说道,“北光丸号尽管得到搭载武器的密令,但从没得到在对战之中,对敌军使用的许可。陷入包围圈之后,北光丸号一再向军部发出求救信号,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一切听来太过熟悉。司徒文晋微微摇头,嘴角轻扯。
“苦苦支撑十几个小时之后,北光丸号的空间跳跃系统,遭到斯摩棱斯克号穿甲弹的重创——于是,除了殉国,织田中将的选择,便只剩下一个。”
“中子弹?”虽是问句,司徒文晋的语声,却似一声叹息。
伊斯特却已沉浸于旧忆当中。一道冲击波过后,繁星灿烂的深蓝色天幕之下,那艘庞大的铁灰色战舰,虽没丁点损伤,却分明散发出了浓烈的死亡气息。一切沉静得仿佛时间停驻。仿佛是永恒之后,又仿佛就在下一刻,不远处那艘斑驳的旧战舰火力全开,让那艘宛如力与美结合的梭形战舰,在滔天火海之中浸没。
伊斯特浑身发冷。
而指挥单元里的另两人,也双双沉默。良久,伊斯特方才语声艰涩地将故事结束,
“为避免银河系军事法庭的惩罚,用一枚中子弹歼灭斯摩棱斯克号全舰有生力量之后,北光丸号集中炮火,将敌舰舰体彻底摧毁,使一切证据都灰飞烟灭。而之后不过数分钟,同军部的通信便被重新连接上——军部高层问的一不是战况,二不是伤亡,却是中子弹的效用如何。他们本就是想逼北光丸号到非使用中子弹不可的绝境,可没有来自军部的许可,即便被银河系军事法庭发现,他们也有办法脱得开干系。”
望着凝神静听的司徒文晋,伊斯特嘴角忽勾起一抹略带感怀的微笑,
“织田中将却报告,核弹头无效,试验失败——北光丸号用来战胜斯摩棱斯克号的,不过是寻常炮火。而其后不久,沉舸矿区发生不明原因的大规模塌方,秘密实验基地随之尽数毁灭,从此再未重建。而北光丸号,却依靠在战争中的卓越功勋而名噪海军,织田中将和我双双获得紫罗兰之心勋章。”
指指自己军服胸前挂勋章的位置,伊斯特话锋一转,语声寒冷,
“——但这不过是要买我们保守秘密罢了。他们都盛赞我是英雄,却不知道,我是用一枚歼击机载中子弹头,便毁灭了斯摩棱斯克号全部八百六十一条生命的杀人英雄。”
伊斯特双手交握,手指不自觉地深深掐入皮肉,留下一串殷红的血痕。
望望唇角带嘲的顾长浔,又望望眉头紧蹙的司徒文晋,伊斯特起身,轻声道,
“北光丸号的武器库里暗室里,所藏的正是剩下的一枚弹头。两位长官若是愿意,属下知道如何将它取出。”
司徒文晋抬头正要说话,却有勤务兵敲门,“报告长官,内勤总长有要务求见!”
伊斯特毫不迟疑地离开,同内勤总长擦肩而出。就在离开指挥单元那一刻,司徒文晋扬声唤她,
“梅……伊斯特少校,今晚我们谈谈。”
司徒文晋目光中尽是担忧关切,可伊斯特却应得漫不经心。
☆、彼此
3月17日。
玛洛斯号,九层甲板;指挥官休息室。
23:00。
顶天顶地的书柜上尽是大部头的古今书籍;花梨木书桌一侧摆着大有来历的竹黄笔筒,屋子尽头一角是一个樱桃木酒柜;和几只放得安稳的水晶杯。休息室的陈设;同司徒永茂尚在时并没有多少变化,除了书柜里又塞进几十本伊斯特口味繁杂的各种图书;竹黄笔筒里多了几支伊斯特做试飞员时赢得的钛金笔,而酒柜里,则多了一瓶伊斯特心情烦闷时颇为钟爱的朗姆酒。
从司徒文晋靠坐的单人沙发方向,可以看到里间卧室的一角。床榻未铺;伊斯特的一条藕色真丝睡裙软软丢在床脚。而盥洗室的梳妆镜前,则挨挨挤挤地摆着伊斯特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同一般男人一样,司徒文晋即便是看了标签,也仍然说不出任何一瓶的具体用途。
尽管那个家政机器人每天勤奋打扫,可每当司徒文晋走进屋子,他鼻间都能闻到一缕淡淡的柔软芳香。椰子润肤露的味道混合着果木芬芳,正是伊斯特的味道。
司徒文晋放松地叹口气。伸手拿起小几上的骨瓷茶杯,却又看到杯口有一个淡得几乎透明的小小唇印,嗅一嗅,隐约是树莓的清甜。
十二年来,这样的暗香曾在司徒文晋午夜梦回中出现过不知多少次,可每当它如夜露般在清晨渐渐消逝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而他,又要在没有她的世界中再苦捱一天。
月余以来,有无数个瞬间,让司徒文晋觉得眼前比梦还要美好的一切不过是虚幻,可鼻间萦绕不去她的气息,却每一次都让他心神宁静。可今日,他却觉得它在渐渐淡去。潜意识中带点不安,司徒文晋抬腕看表。按照值班表,伊斯特早在半小时前就已该从维修区回来,可直到入夜,休息室里却仍只是他一个人。
探测队早已撤回,那枚中子弹头仍静静躺在北光丸号的暗室之中。六年前那场祸端,尽管现在听起来仍令人齿寒,但司徒文晋却不甚明了,不过是在危难关头奉命行自保的伊斯特,为何会因之结下如此之大的心结。
毕竟战争本就是生命亡逝之哀曲,而久经战火的伊斯特,早该对此有稳妥心防。
从摩尔曼斯克号归来的她在飞行甲板上向他坦诚心迹的那一刻起,十二年来她向他瞒得彻底的苦痛心酸,便再不是秘密;甚至她颈间的那道深长伤口,她都肯任他抚摸亲吻。而她一路走来,招惹的纠结情事,她也全未对他有些许隐讳。
而六年前那一役……回忆起适才在指挥单元里的话语艰难,同她打趣时她对“空战英雄”这一头衔的讳莫如深,再回溯到六年之前他初到北光丸号任职那天,在飞行甲板上遇到刚卸职的伊斯特时,她甚至连一个朋友的拥抱都不给,就慌不择路地离开……司徒文晋忽然意识到,这一切,并不仅仅是关于那艘天狼星系战舰上的八百六十一条消逝的生命。
这一切与他相关。
从沙发上惶然起身,司徒文晋只觉屋里的一切都忽然就开始飞速旋转起来,除了他手里拿着的那只印着伊斯特唇印的素色茶杯。
抄起身畔的内线电话,司徒文晋一个电话就挂到了飞行甲板的调度台。
“塔台?我是司徒文晋。一小时之内,有没有伊斯特少校驾机出舱的记录?”
“……长,长官?”电话那头的值班员,声音明显是受了惊吓,“……属下收到,请稍候……”
一阵噼啪的键盘声过后,值班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明显是缓过了神来,声音既平滑,又谄媚,
“长官,晚上好!这里是塔台值班室,萨莫中士,很高兴和您通话。根据电脑记录,一小时之内,都没有任何人离开玛洛斯号,而且属下也并没有看到任何……”
司徒文晋却已挂断了电话。
就着手里杯子呷了一口冷茶,司徒文晋心下略略安定。既然她还在战舰,那么一切就都好说。飞速旋转的屋子四角,渐渐缓了下来,于是司徒文晋的目光,便落在了角落里那没关严实的酒柜之上。
上前打开酒柜,抽出那瓶打着海盗船戳记的朗姆酒,却见到一个见底的空瓶。嗅嗅瓶口,酒精味道之中,却隐约有着树莓的气息。
扔下酒瓶,司徒文晋直奔战舰底部的唐人街。
………*………*………*………
玛洛斯号,四十九层甲板,唐人街。
23:30。
早过了打烊的时候,唐人街上萧条冷清。除了站岗的卫兵,便只有三三两两不知家在何方的醉汉,在街上东摇西晃。
见到司徒文晋,在牌楼下站岗的卫兵殷勤地问他是否需要护卫,却被他拒绝。——卡玛卡尔餐吧的灯光,就在不远处微微亮着。
卡玛卡尔餐吧的门面尽管尽是惹眼的灯红酒绿,但进了内堂,却只有令人适意的优雅低调。时近午夜,同门外的冷清相比,卡玛卡尔里面的客人,却比司徒文晋料想得多了不少。不过到了这个时间还留恋于餐吧酒吧的,不是把妹的,就是搞基的,因此指挥官的突然造访,让他们一脸尴尬。他们纷纷欲起身行礼,却被司徒文晋挥手制止。
穿着美丽纱丽的店主普丽达居然还在店里兢兢业业地忙活,见到司徒文晋,她仿佛遇到久别重逢的亲兄弟般,脸上挂着八颗牙的招牌笑容迎了上来,可手指,却向餐吧内部指了指。
绕过几层纱幛,转过几座石雕的毗湿奴和象鼻天,在渐暗的灯光中,司徒文晋来到了店堂最深处的酒吧台边。此处的客人比外间少了不少,高高的酒吧台上,竟只坐了一个客人。
黑发的女军官身材纤细,肩骨清瘦,不是玛洛斯号飞行官长梅弗儿?伊斯特又是谁。
此时她以手支颐,靠坐在吧台之上。尽管身子斜侧着,可脊骨却仍然挺直,明显是多年军事训练所造成的不灭印痕。
伊斯特面前的吧台左手边,放着一小碟尚未动筷的餐吧招牌咸点;而她正对面,则摆着长长一排倒三角形的高脚杯。左边的一小半,已喝的见了底,而右边的一大半,则仍满满盛放着淡绿色的液体。
带着真实酒精与虚假果香的苹果马蒂尼,一直是伊斯特极没品的心头好。
司徒文晋走上前时,伊斯特正拿起一杯酒往嘴里送。
司徒文晋劈手夺过酒杯,伊斯特却不依不饶,不看来者是谁,就伸手要将自己的酒夺回。
于是司徒文晋将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子交还在伊斯特的手里。
伊斯特喝了个空,于是伸手去拿另一杯酒,却又被司徒文晋夺过。
伊斯特抬眼瞥了瞥他,怒道,“顾大爷,你穷疯了么?连女人的酒也要抢。姐今天心情不好,快滚快滚。”
司徒文晋只是盯着她不说话。
见身边恼人的家伙逐之不去,伊斯特转过眼睛去瞪他。歪着头盯着他的脸看了良久之后,伊斯特方才困惑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揉揉眼睛,恍然道,“……阿晋,真是你。”
司徒文晋放下手里的酒杯,伸手去拉她的手,“不早了,和我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就在司徒文晋的手碰上她手腕的那一刹那,伊斯特却触电般地将手猛地向后缩,“我不。”
司徒文晋叹气,“那你要怎样?”
伊斯特抬头看着他。她的双颊绯红,分明已醉了,可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泠得没染上半分酒意。
“阿晋,你得和我分手。”伊斯特口齿清晰,语气笃定。
司徒文晋摇头苦笑。
自从回到他身边以来,伊斯特收拾起年少时所有的坏脾气小性子,温柔乖顺得仿佛家养猫咪。他知道,她是因为十二年来对他冷淡回避而心存愧疚,想要加倍地补偿给他。因此,他也并不说破,任两人在泛滥的甜蜜中愈合往日的伤痛。
而此时伊斯特梗着脖子的霸道模样中,却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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