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一架运输机的副驾座位,司徒文晋隔着飞机的前风挡,打量着不远处这座庞大的太空浮木。在他前方,运输机排成一条长龙,向那座永远繁盛喧嚣的立体城市飞去,一架又一架,在几百座码头的明亮灯火中消失不见。
待司徒文晋的飞机降落在α0413太空站的30号甲板,其它的运输机,已经几乎卸货完毕。于是适才飞行甲板上的拥挤纷扰,便丝毫不差地重现在此间。
离司徒文晋不远处的角落,谢孔夫妇和宁馨,正一边拾掇行礼,一边聊着天。见到司徒文晋居然也在,三人面露欢喜,伸手招呼他一起。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司徒文晋伸手接过孔真手里的一个大箱子,将它摞上已堆得高高的行李车。
谢孔夫妇将箱子点了一边数,之后放心地向他点头。
司徒文晋又转向宁馨,
“你呢,丫头?”
宁馨抚抚已渐渐隆起的肚子,笑眯眯地点头。
望着这温馨和睦的三人,司徒文晋相信,尽管α0413处处凶险,但他们却定能应付。
“给孩子取名字没有?难不成真的要叫谢真?”司徒文晋笑问。——当年谢元亨与孔真热恋的时候,曾说以后有了儿子叫谢孔,女儿叫谢真。此事被司徒文晋和伊斯特拿来编笑话打趣了好'TXT小说下载:。。'久,直到谢孔两人婚后一次又一次怀孕失败,于是司徒文晋和伊斯特也就自觉缄了口。
“我们想给她取名扶桑。”谢元亨回头望望远处天穹一角的那艘庞大战舰,声音中明显带着情绪。
扶桑,正是旗舰玛洛斯号的中文译名。
几个月来世界天翻地覆,几人在玛洛斯号上几经生死,扶桑二字,实在蕴含了太多的东西。更何况,这艘名为扶桑的战舰,又将经历一场险峻至极的生死劫难。将未出生的女儿以此命名,谢元亨也是想让这个名字从此有憧憬希望的寓意,给即将同自己分离的老友,带点好彩头。
司徒文晋心中感怀,但此时若是伤感起来,却只怕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他只是赞许点头,
“谢扶桑,即隽永又清淡——元亨,你女儿定能摆脱你凤凰男、土包子的命运。”
“滚!”谢元亨狠狠捶了老友一拳。司徒文晋本能轻松避过,但却在听到谢元亨的下一句话后完全愣住,连自己后背狠狠挨了一下都全然不觉。
谢元亨说,“……不,不是谢扶桑,是宁扶桑。宁馨的宁。”
司徒文晋对着谢元亨愣神,而宁馨却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孔真又重复了一遍。
宁馨瞪大了天蓝色的眼睛,定定瞅着面带笑容的谢孔夫妇,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孔真带点好笑地揉揉宁馨的头发,
“宁馨,我们希望孩子能够明了,你当日做此选择的原因——你将她送给我们抚养,不是将她抛弃,而是出于对她的最伟大无私的爱。她是我和元亨的女儿,但同时也是你和克莱门特的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宁馨仍然是一副定格的模样。良久,她才斟酌着嗫嚅开口,“所以,孩子以后……会知道我的存在?知道克莱门特和我是她的……亲生父母?”
“她当然会知道,而且你也可以随时都来看她,和她分享你的生活,也告诉她有关克莱门特的一切。”谢元亨点头微笑。
看到宁馨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谢元亨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宁馨大声喊起来,惹得周围众人一齐侧目。
“啊啊啊!有人在求婚!”不远处,有小姑娘兴奋地嚷起来。
这边的四人不由也乐了。
“说到求婚,司徒,你到底在等什么?虽然洛曼诺和顾长浔都离开了战舰,你以为梅就没有别的追求者了?再不抓紧,小心后悔一生!”孔真恶狠狠地说。
“我想等到战役结束之后。”司徒文晋却叹口气。
“……可为什么?”孔真不解。
可谢元亨却明白了司徒文晋心结所在。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一个清冽的伦敦腔响起,
“一路上打喷嚏,别抵赖,你们议论我多久了?”来人正是伊斯特。她一身合众国海军制服,军容严整,可带笑的目光深处,却有些不知名的情绪蕴含其中。
伊斯特拍拍谢元亨推着的那个堆得上尖的行李车,见车上几乎一半都是婴儿用品;又看看孔真手上的提袋,时尚新款手包里,却探出两根裹着细绒线的毛衣针。
“阿真,元亨,你们日后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伊斯特叹气,语气中已带点告别的味道。
“那就快些回来,我们秀给你们看。”孔真强笑。
伊斯特和司徒文晋只是轻轻点头。
摘下耳垂上镶的两粒豆大的海贝耳钉,伊斯特将它们交到孔真手上,“没带什么好东西在身上,就把这当做给干女儿的见面礼吧,但愿她不要嫌弃。”
可孔真却知道,这对耳钉是伊斯特十八岁那年,司徒文晋潜到长岛湾的海底挑选了颜色最好的微型彩贝,又跑到蒂凡尼工坊,央求老师傅教给他镶嵌的技法,将海贝亲手镶嵌在铂金花托上,当新年礼物送给伊斯特的。司徒文晋这些年来送给伊斯特的各色礼物不知多少,但这对耳钉,她却宝贝得紧,只在特殊的场合才肯戴。
托着轻如蝉翼的耳钉,孔真却觉得重如千斤。
“你拿回去,等扶桑出生了,你亲自交给她。”孔真将手推回到伊斯特面前,怎么也不肯收下。
伊斯特却伸手,合上孔真的手掌。
此时玛洛斯号的人众早已尽数下了飞机,而随着警铃的响起,甲板远端的舱口已缓缓打开,提示飞机启行的时间已到。
在强烈的警铃声和风声中,几人已无法再对话,于是司徒文晋和伊斯特只是向老友们挥手,便转身上了回程的飞机。
站在正在闭合的机舱口,伊斯特看到谢元亨正环着孔真的腰,而孔真眼眶红红,已经有眼泪抑制不住地掉下来。
就算此役不能生还,若能继续活在挚友的记忆之中,那么一切倒也不太糟糕。
抚抚司徒文晋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伊斯特轻轻叹口气。
她的气息中,淡淡的咖啡苦涩,却混合着若有若无的伏特加味道,与杏仁酒的甜香。
司徒文晋知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有这样的气味组合。
“俄式咖啡?你不是不爱喝那个吗?更何况你工作时间从不碰酒精的。梅,在太空站到底出了什么事?”司徒文晋低头看她,神色中尽是担忧。
伊斯特目光中虽带点疲倦,却仍满不在乎地笑起来,
“还能有什么事,逢场作戏罢了。不止如此,我还吃了一大碟和果子,呕,现在还觉得反胃。——阿晋,我好辛苦的,你得补偿我。”伊斯特软糯糯地撒起娇来。
司徒文晋低头看她。她那双烟水晶色的眸子像足了罗远峤,而她桃心脸上的精致五官,同博拉霍简直一模一样。可在他看来,她从来不是哪个人的骨血后裔。她是花的灵魂,雪的精魄,她是世界上最美好事物所幻化的生灵。她不曾属于任何人,也不应属于任何人,但他放不下他固执的贪恋。
“想要我怎么补偿你?”司徒文晋挠着她的头发。
伊斯特抬头看着他,想了想,却只是转过身,勾住司徒文晋的脖子,将自己靠在他怀里。
正在关闭的舱口狂风大作,于是司徒文晋解开军大衣的扣子,将伊斯特整个人都裹在里面。
在一片黑暗之中,博拉霍那张带笑桃心脸,终于在伊斯特头脑中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令人心安的温暖与宁静,将她的心牢牢包裹。
在这世上,只有他,才是与她生死相依、魂梦相连的挚爱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那一年伊斯特给司徒的新年礼物是什么吗?
☆、猜忌
4月3日。
玛洛斯号,二十层飞行甲板。
11:50。
飞行甲板远端;倒梯形的出舱口大开。随着一阵狂风刮过;一架轻薄小巧的银亮战机从舱口一闪而入。起落架放下,跑道上有一长串的火花燃起。在火花的尽头;那架玲珑的战机;竟已变成在诸人面前轰隆驶过的庞然大物。一声刺破耳膜的急刹声后,那条阴鸷的锯鲨;已气定神闲地停在机库的正前方,令人丝毫无法相信,就在数秒之前,它仍在超音速状态下疾驶狂飙。
跑道两侧的飞行员们;尽管平时鼻子翘到了天上,但面对锯鲨干净利落的降落急停,却也不得不啧啧佩服;而在维修区伸着脖子看的技工们,也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随着机舱的打开,从飞机上跳下来的黑发女飞行员,神色却并不那么舒展。尽管她看上去面色隐忍,但微蹙的眉峰和微抿的嘴唇,都暴露出她此时心情的糟糕。
若是再年轻几岁,面对迎上前来的机械师,伊斯特定会忍不住摔头盔甩脸子离开,但作为飞行官长,伊斯特知道,她的态度对整个飞行甲板来说至关重要。因此,她暗中运了运气,勉强挂了一张笑脸,向机械师和声道,
“陈上士,试飞之前,我以为飞机平衡问题已经解决完毕了?”
“……长官,昨晚机械部门连夜赶工,重新调节了配重……”新升任伊斯特的首席机械师的伊森?陈皱眉,显然不知道在如此完美的一次试飞之后,伊斯特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伊斯特却摇头。伸手指向飞行甲板上,自己飞机起落架所擦出的焦黑痕迹,伊斯特示意伊森?陈自己去找问题。
“……是起落架角度太大?长官?”陈一头雾水。
伊斯特几乎叹一口气。走上几步,将身体重心同擦痕的末端对齐,伊斯特伸出手臂,比向那条上千尺长的黑线的最远方,
“为什么这条降落线有一条弧度?上士?”
伊森·陈循着伊斯特的手臂望去,果见在百千条交错的降落擦痕中,有一条新痕并非笔直,却呈一条浅浅的弧线。回过头去,他却看到伊斯特已蹲下了身子,去检查飞机腹部。
虽不明所以,他仍是快走两步,也同样蹲跪在机尾。
见他虽然态度认真,但目光却游移着根本找不到病灶,伊斯特不禁暗中摇头。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电筒,她将光束正正打在飞机的主龙骨上。本应笔直的龙骨,此时却有一个明显的纵向扭曲。
机械师的脸瞬间涨红,“……长官……”
伊斯特开通地挥手,可心里却并不是毫不在意。毕竟如此扭曲的龙骨,若是适才操作稍有不慎,就会在舱外酿成不堪设想的巨大事故。但面对这群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自愿留下来参与战斗的勇敢将士,指责的话,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下次注意就好,继续工作。”伊斯特拍拍陈的手臂。他赧然点头。
可就待伊斯特要转身离去时,她却听到自己的这位新机械师在背后唤她,
“……长官,这应当……”指着伊斯特留给他的这架庞然大物,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毕竟,尽管之前一直在飞行甲板做机械师,但在飞机维修中独当一面,他这还是头一次。
伊斯特简直要抓狂。压下心里的火气,她转过身来,敲敲飞机后侧的一个大螺栓,压抑住话语中的嘲讽,
“您得先多找几个人,把飞机给拆开,下士。”
“……是,长官!”
“……算了,还是等我今晚加班时候,再开工吧。”伊斯特瞅着面前这个弱弱的男人,深深怀疑如果他把自己的飞机拆开,还能不能再装回原样。——就算他能装回去,她敢不敢开,又是另一回事了。
“是!长官!”显然,机械师也长舒了一口气。
伊斯特转身离开维修区,心里不知有多怀念曾经把自己和司徒文晋的虎鲨与锯鲨饲养得又精神又健康的那对年轻夫妻档机械师。可杰西卡和雅各布,已在三天前,因司徒文晋的一纸严命,而离开玛洛斯号,留在了α0413太空站。
而在仅剩下千余名官兵的玛洛斯号,由于人手乍缺所造成的不便,也绝不仅限于飞行甲板。
在伊斯特离开飞行甲板前往咖啡厅的路上,她听到中枢系统例行广播战舰数据,本应全速回防的战舰,行驶了三天之后,却仍未驶离第四星域。
在七层甲板的中控室里,有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在盘旋。
司徒文晋曾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比七层甲板更加令人厌恶,可今天他才知道,相比于它今天的样子,他记忆中的那个中控室,简直是天堂般的所在。
顶替领航员安妮?珀托克上岗的,仍是位娇滴滴的小姑娘。但不同于安妮操作时的果敢利索、临危不乱,这位新任的领航员第一次操作如此巨大先进的战舰,在操作台上监控那几百个或明或暗、功用各不相同的按钮的同时,还要随时根据指挥官命令调整航向,依照轮机室的输出功率调节航速,再加上要同中控室里其它成员——特别是通讯官——协作工作,这位小姑娘简直越急越错,越忙越乱,浑身紧绷得仿佛甲板上一个轻微震动,就会被震得碎成一滩齑粉。
而顶替洛曼诺的通讯官那浓重澳洲口音,更是让小姑娘的处境雪上加霜。
这种情况下,尽管战舰明显达不到预期速度,但司徒文晋还是强压下把那丫头丢下控制台,自己亲自去给战舰领航的冲动,因为他真怕一旦这个时时处于晕厥边缘的小姑娘一旦彻底崩溃,他连个能替换的人手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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