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本应在此时对玛洛斯号进行应援的革命军大部队,却依然是洛曼诺通讯终端那头的一片死寂。
指挥官司徒文晋立在中控室正中,命令玛洛斯号全速前进,火力全开,凭借玛洛斯号在银河系首屈一指的短线快攻能力,从侧翼斜斜□敌军舰队左肋,将天狼星系攻守相宜的完美布阵,生生撕开一条新鲜裂口。
未料到敌人孤孤一艘战舰,竟能做如此破釜沉舟的刚烈战法,被玛洛斯号的戾气震慑的天狼星系舰队,一时间陷入了一团不知所措的慌乱。
而利用这瞬间的乱局,玛洛斯号已突入敌军舰队内部,对着渐近的目标战舰维尔德罗夫斯克号,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势。
近战炮火火力已经全开,而随着司徒文晋的一声令下,早已在飞行甲板待命的歼击机编队也全部出舱迎敌。
而此时,打在玛洛斯号装甲的炮火,却成倍地密集起来。而全息图景之中,一直心无旁骛地前行的敌军舰队,终于掉转了航向,向玛洛斯号汹汹围拢了过来——看来,醒过味儿来的敌军,终于改变了战术,决定集中火力,将玛洛斯号定点清除。
无休无止的穿甲弹攻击下,中控室震动剧烈,令人的双目几乎不能视物。全息屏幕中,玛洛斯号那面朝敌军主力舰只的左舷,早已经斑驳得看不清本来面目;而承受着玛洛斯号右舷的敌舰维尔德罗夫斯克号,情况却只有更糟——可即便如此,安妮发来的最新监测报告却显示,维尔德罗夫斯克号正利用尚未全部损毁的空间跳跃系统,试图储蓄动力,执行下一次空间跳跃!
中控室里,来自各层甲板的告急电话,混合着警戒级数不断升高的尖锐警报,再加上不容半刻犹疑的如火紧迫,使内敛如司徒文晋,都不得不用最大音量来发布命令,
“传我命令!在保持基本防御指数下弃守左舷!弃守左舷!调整主动力输出,保证最大功力供应引擎和右舷近战火力!咬住目标敌舰,全速贴近!掩护歼击机!”
中控室里,负责防御指挥的银发男军官正运指如飞,用复杂的公式计算着每时每刻的防御罩能量分配;负责近战炮火值攻的健硕女军官,正远程操纵着几十门功效不同的炮台,进行目标敌舰一波又一波地发动毫不留情的猛攻;领航员安妮,正稳稳指挥着战舰,向着不断试图逃离的敌舰不断贴近;而早已放弃了联络革命军大部队的通讯官洛曼诺,则在飞速转换着波段,在冲破耳膜的噪音背景下大声地向各个甲板转达命令,
“我再次命令你,弃守左舷,疏散成员,移交动力!这是来自上峰的命令!……什么?那我宣布你就地解职,由副官接替你的位置!这也是来自上峰的命令!”
坐在轮椅上的顾长浔,此时正冷眼打量着自己所身处的这一派火药味熏天的中控室,听到洛曼诺的咆哮,不由得勾起了嘴角。——此时的玛洛斯号,在猛烈的攻势下,已经几乎无法保持平衡。照此继续,即便是能够阻止敌军舰队前进的脚步,这艘身披重甲的合众国旗舰,距离全舰沈殁,也不过只有五六分钟的时间。
可他眼前的这群官兵,明知自己生命只剩下了几百秒的时光,却仍没有半点的慌乱或是悲观,甚至……几乎亢奋得热火朝天。
顾长浔侧头,去打量中控室正中央,那位在指挥台后方立得笔直的年轻指挥官。
明明没有合众国前总统罗远峤灿若莲花般的口舌,也没有合众国海军悍将司徒永茂那凌厉如鹰隼般的威压气场,可这个年轻人,却偏偏在无声之处,有鼓舞人心的力量,似乎只要有他同在,便不论有多少黯然萧索,也能逆流而上;不论有多少艰难险峻,也能关山飞渡——他所代表的那个阳光普照的理想世界,是那么的蛊惑人心,令人迷恋向往得不惜抛家舍业,甚至抛颅洒血。
这如何不让顾长浔动容。
可顾长浔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正因如此,他绝不会让一切就这样结束。
于是,望着回身蹙眉打量着自己的司徒文晋,顾长浔得意洋洋地笑,
“若我是你,司徒公子,我便调转船舷,全力回防。至于维尔德罗夫斯克号,交给梅弗儿一人就够了。——就算你不相信她,也该相信她手中的那件利器。”
“你说什么。”司徒文晋上前一步,低头看着顾长浔的目光沉郁。
于是顾长浔耸耸肩膀,将自己如何把北光丸号上仅存的那枚中子弹秘密取获,又如何在适才将那枚救命的至宝利器交给飞行甲板上的伊斯特,轻轻松松地三两句便叙述完毕。
“不然,你真以为我会蠢到请缨回玛洛斯号送死?自从俄洛冈号覆没的那一天起,我便再不会相信任何政客的真心。”
谈起自己曾执掌过的战舰,顾长浔的脸上仍带着往常那抹懒洋洋的笑意,可眸光深处,却隐约有着涌动的情绪。
可顾长浔对面的司徒文晋,早已脸色大变。几乎是一瞬间,顾长浔只觉颈间一紧,脚下一空,竟已是被司徒文晋扯着军装领口,从轮椅上生生拽了出来。
中控室的一角,似乎有年轻女孩子的一声惊叫。
顾长浔下意识地去掰扼住他喉咙的那只手,可那手虽然在轻轻颤抖,却凉硬有如铁铸。于是他挣扎的抬起眼眸,正看见司徒文晋那平日里温和的脸,此时早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而平日里眸光内敛的双目,此时却锋利得仿佛捕猎中的鹰隼。
在下一刻,顾长浔只觉司徒文晋扼住自己脖子的左手再加一紧,接着看见他握成拳的右手微动,正哀叹自己英明一世,却仍跑不脱传说中那令伊斯特的一众情人们闻之色变的断鼻左勾拳,可司徒文晋的拳头,却在离顾长浔鼻子半寸的地方生生煞住。
“混蛋,你这是要逼死她!”
司徒文晋低声切齿。
嫌恶地将顾长浔狠狠一把丢回轮椅,司徒文晋抢步走回指挥台中央,
“给我接通伊斯特少校的机载无线电!立刻!”
洛曼诺得令,而随着战机的锁定,通讯信号的发出,中控室中央的屏幕,也开始逐行显示出伊斯特驾战机的一众参数。
玛洛斯号的歼击机战斗群中,伊斯特战机速如闪电,一骑当先,正向着目标敌舰悍勇突进,而战机参数显示,她竟带了仅够单程的浅浅半箱油料,而她所驾战机的编号,却是3270127——虎鲨。
洛曼诺向司徒文晋打出手势,示意通讯已经接通,而喇叭里传出的那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也正显示出伊斯特战机所处形势的险峻。
“伊斯特少校,这里是指挥官。”司徒文晋的声线低沉有力。
可无线电的那一端,却是一片沉默。
“即刻调转航向,返航玛洛斯号!”司徒文晋的语声变得刚硬。
可回答他的仍是沉默。
“这是命令!”司徒文晋的语气已变得不容置疑,可参数表上所显示的那架战机,竟更拨高了档位,加速着,离他渐渐远去。
无线电的那头仍是沉默。
可在就在嘈杂猛烈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司徒文晋却明明白白地听到了伊斯特那压低了的轻轻呼吸。
雷达屏幕中,那个代表伊斯特战机的小小光点,正迎着敌军密密麻麻的歼击机战斗群单机直进,悍勇无比。参数表中的弹药储存,正在飞快跳动着急速降低,而与她锋芒相触的战机,正一架接一架地纷纷变成没有生命的沉黯灰色。
无线里,传来其他战机飞行员的一阵阵口哨欢呼,中控室里,有人鼓起掌来,可司徒文晋的耳畔,却只回响着伊斯特的浅浅呼吸。
压抑中带着浮动,克制中带着散乱。
她在哭泣。
仿佛周遭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司徒文晋明明在中控室里站得笔直,可他却无比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的五脏六腑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把捏成了核桃般大小,而他的心脏,似乎被压入了铅水,刹那间在胸腔里硌得生疼生疼。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司徒文晋抓起对话听筒,再顾不上中控室里的大庭广众,
“梅,你听我——”
可他的话语,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交流声所打断。 。
伊斯特掐断了无线电。
☆、牺牲
4月8日。
玛洛斯号,舰外空间。
12:23。
火星赤色的光辉照耀之下;不论是远近的战舰;还是周遭的战机残骸碎片,都是一片血光般的殷红。战舰交火产生的爆炸火光;在这块殷红的幕布上烟霞般次第绽开;是残忍而妖艳的美丽。
面对汹涌而来的天狼星系战机,伊斯特操纵者虎鲨悍勇直进;无人敢撄其锋芒,所到之处,步步皆是血腥杀戮。爆炸的火光,染得她的眼眸一片赤色;可她的瞳孔深处,却仍清泠得染不上一丝烟火之色,正如在一亿英尺之外清辉闪耀的那颗海蓝色星球。
她孤军前进,调校刚猛的虎鲨被她驾驶得愈来愈得心应手,而那艘累累斑驳的敌军战舰,也正离她越来越近。
维尔德罗夫斯克号,建造于公元2945年,舰长九百六十四英尺,甲板三十一层,热核动力,速度快载重轻,最擅长短线奇袭,荷载成员包括战斗编制五百八十三人,后勤补给及家属一百六十八人。
总共七百五十一人。
望着维尔德罗夫斯克号上的星点火光,有七百五十一张面孔,在伊斯特面前,仿佛默片一般次第出现。可伊斯特即便睁大了眼睛,却仍看不清其中哪怕一张脸——直到倏忽一闪,那七百五十一张脸忽地便糅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软软的短发微卷,温柔的双眼含笑,眉梢唇角,似乎带着春日暖阳的温度,令伊斯特即便是深处战场中央,仍似乎闻到香花芳草的气息。
这张脸,伊斯特当然认得。——桑德娜·普兰诺娃,天狼星系年轻将星谢廖沙·阿列克夏的未婚妻,在六年前的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死在了同合众国北光丸号的空战战场上,死因是来自合众国的一颗杀伤力强劲的中子弹,而投下炸弹的,便是当时北光丸号的飞行官长梅弗儿·伊斯特。
司徒文晋说,她那时别无选择;阿列克夏说,战争的苦痛,不必她一人来苦苦承担。
可她却清楚地记得,一位她曾经敬之如父的教官长曾说过,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轻更薄,也在没有什么,比灵魂更厚更重。这世界上没有绝境,只要听从灵魂的声音,便永远都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她却曾让她最可宝贵的灵魂,屈服于对生命的懦弱渴望。
这也是伊斯特直到今天也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
而六年后的今日,当那枚银色的中子弹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明白,这是报应,是她六年前愚蠢懦弱的报应。
可面对来势汹涌的天狼星系舰队,面对危在旦夕的那颗海蓝色星球,她却除了将弹头装上自己的战机,竟再没有别的选择。
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她只带了半箱燃油,这会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孤旅。
她曾向阿列克夏立誓,要用生命与灵魂来保证这场战争的正义。
既然她即将失去自己的灵魂,那么这条生命的存在,也再没有任何意义。
伊斯特将档位加到最高,油门踏到最底。随着发动机的轰鸣,油箱与弹药匣几乎全空的战机,几乎弹跳般冲了出去,而此时,她听见机载无线电里,那个令她十七年来魂牵梦萦、恋恋不忘的低沉声线,失却了往日的温和淡定,正语声急切地向她说着什么。
在震耳欲聋的战火硝烟中,他的话,她似乎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可又似乎字字都如千斤巨锤般重重打在她心底。
——梅,求你,别走。
伊斯特面前的视野,瞬间变得水雾模糊。在刹那生死的空战场上,她只好努力地眨动双眼,让咸涩的泪水滚落脸颊。
阿晋,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爱你。
但若是没有了灵魂,我又能拿什么来爱你,来爱那么完美的你。
伊斯特伸手掐断无线电。可就在那一瞬间,却有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洪水一般奔涌而来,顷刻间便溢满了整个机舱,将伊斯特瞬间没顶。
在伊斯特的一生中,有无数次蹈入死亡绝境,可却从没有一次,会令她有如此的绝望和恐惧。
原来灵魂的死亡,是溺水般的滋味。
在窒息之中,伊斯特勉强拉开装有中子弹的弹药匣保险,又将战机的飞行轨道,设置成目标为敌舰最脆弱的下腹部的撞击模式。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伊斯特将后背靠上驾驶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边仰头看着已近在咫尺的目标战舰维尔德罗夫斯克号,一边用手轻轻描画着机舱壁一侧镌刻着的,爱人的名字。
长长的三十四年中,伊斯特真正过得快乐的,不过是青葱时代那一晃而过的四五年,和从摩尔曼斯克号返回玛洛斯号后的这七八周而已。可在生命的这最后十几秒,伊斯特的回忆中,却只有喜悦与甜蜜。
绿茵场上的如火艳阳,长岛湾中的点点白帆,帝国大厦的灿烂灯火,西点军校的习习夜风;冰凉的禁闭室里,隔着铁栏的相依相偎;空旷的飞行甲板上,历尽生死之后的紧紧拥抱;清晨的医疗中心,那几不可闻的细细低语;午夜的休息室里,那燃尽理智的抵死缠绵……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分瞬间;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眼神,每一缕呼吸,她都记得那么清楚,因为此时,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眼前纤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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