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京眯起眼睛来,然后毫无征兆,突然地笑起来:“我认得你。”
四十一章
“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京睁开眼。雨水打得过多,眼睛很痛。脸上很冰凉。凉得自己都觉得痛。视线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得清 楚,一个穿雪白制服的交警。白手套。大盖帽。大盖帽底下有一张有点儿圆的脸。有点儿……稚气的一张脸 。严肃地看着她。
阿京眯起眼睛来,然后毫无征兆,突然地笑起来:“我认得你。
“你全身都湿了。请你喝我一起离开这里。高速路口很危险!”苏先武望着面前头发衣服湿趁一片的女人 。湿透的衣裙紧贴在身上。凹凸曲线清晰起伏。头发散了,湿淋淋披在额前背后,好像刚从水池子里捞起来 。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目光涣散,还拿着一个酒瓶。如果不是旁边有一张后备箱高高打开的车,他会以为 这是个疯子。
“我带你离开这里。”他试图靠近这个半疯狂的女人,拉着她。无论如何,得把她弄下高速路。万一跑到 路中间,必定要出事,万一从这上面掉下去,死相会很恐怖。
“你别碰我!”阿京尖叫着打开他的手。仿佛突然惊醒过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女人也不是什么 好东西。这个世界上,人都不是好东西。”
“你平静一点儿,我带你下去。”苏先武试图安慰她。心里迟疑,是不是个疯子?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女人都是魔鬼,男人都是骗子。没一个是好东西。”阿京望着他,咯咯地怪笑 。“你也不会例外,一个骗子。一个骗子。”
她摇摇摆摆地往自己的车上走。
苏先武听到她冲自己吼,带着一大股酒气。疯狂的女人。开着车到高速路上淋雨,还喝酒!
他拿出记录抄牌,将摩托车堵在车前,拍着车门:“你醉酒驾车,赶快下来!”
阿京在车里看着他,也不要玻璃,眯缝着眼睛,望着这张圆脸,嘿嘿地笑:“我认识你!”
苏先武望着她。这张脸。零乱地沾在脸上的头发。的确!他见过她!那个打算把自己闷死在车里的女人!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样不安分?想着法子找死?似乎上次见到她是很久以前了,如果要找死,却这么 久都还没死,也算个奇迹!
苏先武不耐烦地敲窗子:“小姐,请你下车来接受检查。你喝醉了!你这个样子开不了车!”
阿京摇下窗子。望着他笑:“我喝了酒,我当然开不了车。你看,”她用车钥匙点火:“我只是打开发动 机,开空调,我冷得很。”
“你下来,接受检查,然后和我一起回交警队接受处罚!”苏先武拿出本子来开罚单,望一望四周:“车我 回找拖车拖走。小姐,你严重违规!”
“我违规。哈哈。这世界上还有规矩!我忘了,这个世界原来还有规矩!”阿京大笑起来,猛然挂档,根 踩油门。
苏先武椊不及防,罚单本被紧挨的车门刮得脱手而出,飞到边上,撞到栏杆,又掉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车子根根地撞出去,打了把方向,吧横档着的摩托车撞得掉了一个头,轰地一声倒在地是,后视镜砸得粉 碎,绝尘而去。
“你……”苏先武气得指着车远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半天喃喃骂了一句:“疯婆娘!”走过去艰难扶起 倒在路上的庞大摩托,根根拍座位上的雨水。这样嚣张的女人!回局里,罚死她!扣光她的分!吊销她的驾 照!叫她再也别想在他管辖的这个路段上开车!
阿京奇迹地把车平安开回了小区,停车的时候,头晕眼花,速度太快,方向太猛,车头根根地在停车场的 水泥柱子上亲吻了一下,立刻瘪了近期。水泥柱扑簌簌掉下一大块。极夸张的是,后背箱大开着,被撞得一 摇一摇,如要掉的落叶。
保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披头散发的阿京摇摇摆摆走下车来,咯咯娇笑着向他摇手:“不碍事,我明天……明 天买十根赔个你。”
晃晃悠悠坐了电梯上楼,阿京在门口找钥匙,左掏右掏,摸了半天也没找到,索性在门边坐了下来,人往 后一歪,头重重地磕在门口,发出砰的声响。却不疼。这样响,怎么不疼?阿京很奇怪,一下一下用头撞门 ,撞得一声一声地响,真的不疼,不疼啊。太奇怪了。
声音在楼道里造出响动,惊动了对面的住户。门打开来。阿京坐在地上,望过去,黑色的皮鞋,米色的西 裤,嗯,好眼熟,怎么好像是时光倒流,在哪里看见过?在哪里,也是有这样的视角,从下往上,一模一样 。再抬起头来,看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蓝色的 子,邹着的眉头。
阿京笑起来。“你怎么在那里?那里不是住着谁?”住着谁呢?还真不认识。打过几次照明=面,不过都 是关在各自笼子里的陌生人,真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他。不叫路安。叫张三李四王五狗六就是不叫路安。
“那里住着谁呢?”阿京费力地想了想。门对门的邻居,但天天朝九晚五,不认得。
“你怎么了?”路安走过来扶她。
阿京轻飘飘地被拉起来,向着路安娇笑着:“我没事儿。我就是喝了点酒,还看见一个交警,嗯,圆圆的 脸。”她伸手去摸路安的脸:“好可爱。”想着有咯咯咯笑起来。用手比划着:“一大个水泥柱子!一大个 !”
路安一只手架着阿京,另一只手在她包里找钥匙。翻遍了,没有。想一想,伸手到她裙袋里掏。果然有。 和车钥匙纠缠在一起。裙子是湿的,这样一拿,手指碰到了阿京的腿。阿京咯咯地笑起来,躲闪了一下,站 立不稳,路安一把扯住,阿京摇晃着抓着他的肩,眯眯地笑:“好痒。”
打开门,架起阿京进去。路安紧皱着眉。她怎么了》淋得一身湿透,一定还喝了不少酒。这一路上,怎么 开回来的?
阿京迷迷糊糊,进了屋,觉得好温暖,人直往地上滑去。路安半拖半抱,把她弄到沙发上坐着,去浴室找 毛巾打湿了来给她擦脸。水是热的,毛巾是温暖,阿京紧紧地抓着路安的时候,不肯让毛巾离开脸,贪恋那 一点温度。
路安叹一口气。看这一身,脏得不成样子。便是要睡,也得洗洗擦擦才能睡。
想着,便到浴室放水,打开花洒,把热水放进长方形浴池里。
阿京歪歪倒到在沙发上睡着,头拱在沙发扶手里,快弯成一只虾了。
第四十二章
路安叹一口气。看这一身,脏得不成样子。便是要睡,也得洗洗擦擦才能睡。
想着,便到浴室放水,打开花洒,把热水放进长方形浴池里。
阿京歪歪倒到在沙发上睡着,头拱在沙发扶手里,快弯成一只虾了。
路安想拉起她。阿京扭着身子撒娇:“别动,我累。”
“乖,我们去擦擦再睡。”路安哄她。
“不去。”
“乖,擦干净换了衣服睡。”路安扶她起来。
阿京醉眼惺忪地望着他,伸手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妈妈?你不是妈妈?”垂下手来,突然就开始哭:“ 妈妈,你为什么恨我?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路安扶着她往浴室走。阿京把整个身子都伏在路安身上,赖着不动:“妈妈,你说话!妈妈?”
路安低着头来看着她。眼睛红肿得像个灯笼。眼里全是迷惘和悲伤。
他咬咬牙,把阿京打横抱起来。柔软的身子冰凉一片,很轻。最近,更瘦了。她怎么了?又受了什么伤害 和打击?
阿京昏昏沉沉地搂住了路安。他很温暖,身子很结实。她往温热的怀里赖得更紧一些,离那份温热更近一 些,迷糊中开始神志错乱:“爸爸?爸爸?”
路安底下头来,贴贴阿京的脸。还是冰凉。鬼知道她在雨地里冻了多久?翠湖城天气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却下不得雨,无论夏秋,一下雨天气就变得寒凉。故有“一雨成冬”的说法。
所以,这地方人穿衣服很怪,大太阳天的出去,穿件吊带。但包里总要装件外衣。否则,下了雨,便要冻 得打哆嗦了。
做什么呢?想着法儿糟蹋作贱自己。再折腾也不能拿身体折腾,哪怕是金刚不坏之身,也受不得这样儿折 磨吧?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路安暗暗地叹气。
浴池里很快又半池子水。路安看看怀里缩成一团的阿京,试试水温,想一想,直接连衣带人往浴池里一放 。水暖洋洋的。阿京被放进去,睁开眼睛四下里望了一望,却没清醒过来。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暖和的被子里 。眼前迷蒙一片。舒服地哼了一声,想要翻个身。
路安一只手搂着纤纤一把的细腰,弯着 身子扶着她。看阿京要翻身朝里,急忙用手扶住,半池的水,醉 成半昏迷的人,哪里敢放手,只怕一放手,阿京便要沉溺进这片温暖窒息着飞到天堂去了!
这样子老弯着腰也累人,路安部舒服,阿京更不舒服。扭着身子,总有什么紧紧箍在腰上。扭了几扭,有 些不耐烦,嘟囔着伸手去掰。
“阿京?”
路安试着叫唤。
阿京在温暖中恢复了些神智。迷蒙间听到声音,睁开来看了一看,水汽迷漫中看见路安凑得很紧的一张帅 脸和蓝幽幽的一双眼睛。
便呵呵地笑起来。手松开了,指着他的鼻子:“安子?你怎么在这儿呢?你在做什么呢?”
“起来,洗个澡再睡,床上更暖和。”
“我不是在床上吗?好暖和。”阿京呓语一般。
路安吧她扶着坐起来,转身想找点什么来垫在阿京的身后,把背和头垫高点儿。
阿京却伸出湿漉漉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带着一些惊恐和哭腔:“别走,安子,别走。陪我说说话。”
“我不走。”
路安倍她死死扯到袖子,热气升腾中索性在浴池边蹲下来,水放了一满池子了。便将阿京搂着半做起来, 趴在了浴池边上。这样儿,热人的水漫着,既不会着凉,也不会滑下去了。
阿京很享受这个姿势,吧脚低着浴池里边,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头嗑在两个交叠的手臂少年宫,两个眼里 ,不知道是雾气还是眼泪,水光盈盈,痴痴地看着陆安。
路安伸手拿过一个小矮凳来坐着,与阿京面对面,望了她半天,轻声道:“好些没?”
阿京不说话,一会儿呵呵笑起来:“安子。”
“嗯。”
“你主持的节目好棒。”
“嗯。”
“每回我听了,就觉得,这世界,还是有意思的。”
“嗯?”
“安子,你说我怎么就老不死呢?”
“你胡说什么?”路安瞪着阿京。伸手理她湿答答的头发。他现在弄不清,她到底是醉着,还是醒着?”
“天下有那么多短命的,有生病的,有中毒的,有被车撞死的,有掉下悬崖的,责骂我就好好的,没呢个 那么痛痛快快死掉呢? ”
阿京轻声说着,眼泪小溪一般往下流。却并不哭出声来,只是一下一下抽泣,似乎要吧心都抽出来:“老 天一定嫌折磨我不够。所以要我多受罪。还没受完。再受一些,受完了,就受我了。”
“阿京!”
路安搂住阿京,轻轻拍她。“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过去了,便要放下来。别把它放得无限 大。那样做,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我怎么放下?我怎么能放下?”阿京抬起眼来,满脸的泪:“安子,你从来没经历过,你不知道那样的 感受。你不了解。如果可以放下,我何必活的这么辛苦?”
“那么把它说出来,告诉我。把你的辛苦分一半给我。我帮你担着。相信我吗?阿京?”路安握着阿京的 手。
阿京默默看着他。半响没有说话。路安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她,眼神安然,如清澈的泉眼。宁静幽深, 不起波澜。
阿京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幽幽地望向前方,似乎穿透时空,又回到八年前:“我那时候好害怕。去学校 的时候,爸爸还亲着我的额头送我出门,叮嘱我过马路小心。可是怎么再回来,就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那 么多的血。爸爸一定很痛很痛啊。我想起来就觉得心都缩起来了。闭上眼睛,满世界都是血,全身红的,哪 里都是红的,带着腥味,铺天盖地,吧人裹在里面,让人没有办理呼吸,没有办法逃开。却又死不了,就那 样活活困在里面。”
阿京抖了一下。路安扶住她:“都过去了,阿京,都过去了。把衣服换了,睡到床上去,再来说给我听, 好不好?在这池子里泡酒了,皮都要皱起来了。”
“我……”阿京望了一池子的水,凄然笑起来:“不过是泡皱点儿,算不得什么。”
她转回头来,一下抓住路安的手:“安子!趁着我现在想说,让我说给你听!我害怕,一离开这里,我便 又什么都不想讲了!我便又缩回我的蜗牛壳里去了!”
“你说。”路安重新坐下来,吧外衣脱了丢在一边。浴室里因了不断放出的热水,小小的空间水气弥漫, 变得热哄哄的。
“妈妈就做在旁边,呆呆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好像灵魂都和爸爸一起走了。我拉她扯她,又哭又叫, 她什么话都不说。可是,当她坐在床边看着我的时候,她忽然那样恨我!好像我突然就不是她女儿了!眼神 那样冷,简直把我的心都冻起来!她那么恨我,根根地冷冷地带着怨恨看着我,像盯着仇人一样看着我,好 像,好像……。”
阿京猛然一震,忽然一下从水里站起来,湿淋淋如一个水鬼,本来因热气熏得通红的脸猛然变得煞白,手 绞在一起,身子也抖起来:“好像爸爸是我杀死的一样!”
路安站起来,静静地望着她。阿京的眼睛忽然睁得很大,变得很亮,仿佛突然从迷雾中冲出来:“一定是 这样,爸爸的死,一定和我有关!所以,妈妈恨我!妈妈才那么恨我!”
阿京从浴池里跳出来,满地的转着找鞋子,冲到墙角去拿浴巾,拿到手里,扭成一团,却又丢在地上,转 过头来拿洗手台上的漱口杯,举起来又放下,拿起一只牙刷,紧紧握在手里,把手都捏得发白。忽然又丢下 ,猛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