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有过一首孩童都会背的诗,叫做《乌衣巷》,其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里面的王谢,指的便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
魏晋南北朝时期士族如林,最负盛名的当属琅琊王氏。而唯一能与琅琊王氏比肩并称的氏族,便只有陈郡谢氏。王谢两族并称的年代,是门阀氏族最为鼎盛的年代。古人对此也曾有过很贴切的描写:“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而若是细化到其中的陈郡谢氏,梁代的袁昂在《古今书评》中这样称赞过陈郡谢氏的人:“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霍长乐此刻只觉得此言非虚,一个门阀氏族是昌达兴盛还是衰落倒退,是可以从他们的子弟的神情上看出来的。
说起来,陈郡谢氏现在还没有开始他们的顶峰时代,因此目前名气仍是逊于琅琊王氏。她还记得,陈郡谢氏真正的崛起,是在淝水之战之后。这场著名的以少胜多之战以东晋大胜结束,不仅改变了东晋的命运,更改写了门阀氏族的篇章历史。陈郡谢氏在这场战役中大放异彩,谢安在后方指挥,而谢石、谢玄、谢琰则在前方领兵作战。此战中,谢氏一门多出功臣,此后,谢氏名声鹊起,就此成为了东晋以及南朝的当轴士族。
此后,几百年间,谢氏爵位蝉联,风云变幻,依然辉煌不倒,渐渐成为了一个历史传奇。在各种领域中,陈郡谢氏都都出过许多耳熟能详的名人,比如诗人谢灵运、谢道韫,将军谢琰、谢石,千古名相谢安……
而历史有记载,谢家代表人物谢安曾在桓温手下做过副将,也不难解释为何谢家的小辈谢珺会拜桓温为师了。恐怕,这也是为什么她听到王钺肃的名字会有异样感的原因了,天下王姓一把抓,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是琅琊王氏的王。
其实,当初,霍长乐之所以那么想来这个诗会,自然不是为了看美男子、吟诗赏月这等风月事。霍瑜目前的恩师是权臣桓温,然而据她所知,桓温在公元373年会失势,届时作为他门生的霍瑜,也一定会受到牵连。她还记得,桓温的结局是病重至死,但实际上,却是含憾而终,死在王谢家族手中的。历史记载,桓温在晚年意图篡位,然而因为谢安的故意拖延,最终没能黄袍加身。
在极其注重师徒关系的古代,一旦你成为了某人的门生,在外人看来,你未来的政治立场已经与你的恩师是一致的了。古往今来,因为恩师失势而受到牵连、一蹶不振的人并不少。霍瑜属于这个时代,所以并不能像她这样,得知未来每一步历史的发展轨迹。人们只道霍瑜被桓温相中是他的福气,只有霍长乐的冷眼穿透了千年的历史,看到了桓温的结局,才会知道这样尊荣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所幸的是,霍瑜不是桓温的幕僚,因此在朝中的一席之地尚可保存,只是升迁之路怕会受阻。
不过,这些谁也不能断定。官场犹如迷航之海,今日刚被降职,明日也许就官拜丞相。
只是,你首先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有句话叫“墙倒众人推”,为官者一旦落难,那么受到朝中同僚的欺辱也不是稀奇事。霍长乐希望将这件事对他们生活的影响降到最低。因此,她不由想到了那个在桓温倒下后,不断崛起的谢氏。
其实在一开始,她的目标没有那么明确。她知道在东晋时期,门阀氏族的地位甚至比王室更为尊荣,她只是想结交多些文士朋友,为霍瑜和她寻找后路。
而霍长乐所不知道的是,她来这里已经也算是达成了自己最初的一半目的。现场的文士不仅有美丽的皮相,更有着显赫的背景——他们之中一大半都是目前东晋建康权贵的子弟。换句话说,如果未来东晋的政治没有发生很大变动,那未来生杀决断的权力,便会被移交到在场的人手中。
然而,无论是谁,都比不过陈郡谢氏未来的光辉。
霍长乐再把目光投向谢若璋。既然知道陈郡谢氏在未来将会是一棵撼不倒的大树,她必会徐徐图之。而目前最好的下手处,恐怕就是谢若璋。
这话并不是说她认为谢若璋最愚笨或是最好接近。事实上,谢若璋身边的那个谢珺或许还更好接近,因为谢珺的脾气和思考回路是相对较容易摸清的。而谢若璋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流动的风和云,即使你伸出双手去抓,好像也抓不住他。
至今为止,霍长乐似乎没有试过怀揣着单纯的目的去与人结交。比如她爱护容惜,却也存在着未来可以让他为自己所用的打算。比如她信任霍瑜,可这份信任不是毫无保留,她也在暗地里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盘。比如她欣赏谢若璋的悠然自适,想与他结交朋友,但同时,却也存在了“背靠陈郡谢氏,树大好乘凉”的心理。
只是,这其中,她也投放入了她的真心和感情。那些关怀和保护、那些欣悦的笑脸和愉悦的心情,并不是在做戏。她投放的感情,与她前世所投放给亲友的、与她收获回来的真心别无二致。不然,如果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去结交朋友,那生活是多么痛苦无趣。
转瞬几分钟时间,她的心里已经闪过好几种想法。
另一边厢,那些围着谢若璋的人总算平定了激动的心情,注意到了谢若璋身后的霍瑜三人。
谢珺看见霍瑜,不由微微皱眉,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而相比之下,霍瑜的神情依旧是从容温雅。
“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舍弟霍瑶,霍容。”霍瑜向着众人介绍霍长乐以及容惜。
“幸会。”霍长乐仪态翩翩,眸光却清晰而锐利。
容惜腰肢挺直,话不多,只是年纪轻轻,看上去已经非常沉稳。
接下来,霍瑜开始向她介绍一些人,彼此都是只通姓名,不道来历。
此间,霍长乐无论听到什么名字都是神情淡然,不由让人高看几分。实际上,她只是因为不了解对方的背景,所以实在做不出什么反应而已。
一番寒暄过后,佛寺举行的经法大会也开始了。今天的诗会还只是其次的活动,真正的主角是那位闭关出来的尘法大师。据说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能够卜算神鬼,经由他指点过的人无不飞黄腾达。所以格外多达官贵人求见。只是,他有个特别的习惯,便是只见有缘人。而这个“有缘人”的标准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这依然不能阻止人们求见他。
霍长乐对此只是冷眼旁观,她确实佩服宗教信徒的虔诚,只是她自己并不相信宗教。只是,今日她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计划,不由长舒一口气,心道:听听佛经,沉淀一下自己纷乱的内心,顺便给自己一些时间消化刚才的思考,也是不错的选择。
她和霍瑜随着人流慢慢步入佛寺,瞧见两旁古木参天,木头房梁已经残破不堪,庙里供奉的那尊金漆佛像在香火的轻烟后,模糊不清。
在和尚的带领下,文士们来到了一处佛堂,在地上的坐垫上跪坐下来。
霍长乐也随之跪下,只是思绪已经飘远:她必须要知道时代的巨轮何时会碾到身后。现在是太元三年,换算成阿拉伯数字,那便是……377年。淝水之战则是发生于383年,那么眼下,距离谢氏崛起,还有六年时间。
慢着,377年……377年?
霍长乐的瞳孔微微一缩,身体僵硬起来,如坠冰窟。
她分明记得,淝水之战是发生在桓温死后的第十年的。
按理说,桓温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几年有余了。史载,桓温在司马曜即位的第一年意图谋反,但是现在司马曜已经亲政三年,桓温却依然健在。霍瑜明明前些天才去拜见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活见鬼了?
难道是她记错了事件发生的时间?不,不对,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记错这个时间截点。
霍长乐脸色发白,第一次把心中的震惊摆在脸上。明亮的日光仿佛酷寒的冰雪,瞬间把她冻结。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既然不是她记错了,那便是……历史出现了偏差!
偏差的历史
肃穆古老的佛堂中,圆润的敲击木鱼声,低沉的诵读佛经声低低徘徊,香炉里袅袅升起几簇轻烟。
日光转移,铺洒在和尚的布衣上,那些质感粗糙的褶皱,在狂乱飞舞的浮尘中,似乎也温暖苍茫起来。
霍长乐跪坐在霍瑜身旁。
也许是看到她脸色苍白,甚至有发青的趋向,身旁的容惜不由悄悄压低声音,担忧地问道:“阿姐,你没事吧?”
霍长乐朝他安抚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用嘴型告诉他“不要说话”。只是,她的内心远远不如外表看上去风平浪静。
历史出现了偏差,可不是一般的玩笑话,可以让人听完就忘,一笑置之。
中华泱泱五千年文明,正是由无数的历史事件交织、串连、相互碰撞而得的结晶,一环扣着一环。许多时候,不是其它时刻,偏偏是这个时候会孕育出某件历史事件,而这件历史事件又会带动下一件历史事件的发生,一旦上一环受到了外力影响,或是某日突然作出了改动,便将产生极其恐怖的蝴蝶效应,一只小小的蝴蝶轻轻扇了扇翅膀,向历史开了个玩笑,将在后世掀起足以毁灭世人所有历史认知的风暴。她不敢想象,如果已经发生过的正史出现了偏差,那一千年后的人类文明会受到什么大的冲击。或许连她自己的存在也将被抹杀。
就好比她现在所处的东晋,桓温在司马曜即位第一年便意图篡位,被谢安阻止,并含憾而终。此后,谢氏逐渐崛起,谢安逐步踏上千古名相之路,谢氏一门更在淝水之战后成为功臣之门。
可以说,桓温的去世,也意味着朝中一代权臣的失势,引起了朝廷的大震荡,而后司马曜亲政,而后交织出无数历史事件,一个个光芒四射的历史人物也在舞台上登场。
然而现在,过了那个时间截点,桓温没有死去,他依然健在。这对未来会有什么影响?若是他在下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淝水之战发生时依然健在,那便是彻底打乱了历史,想必东晋王朝的归属、淝水之战的主将、陈郡谢氏的功勋也将重新洗牌。
往更深一层想,当初桓温之所以篡位失败,谢安之所以护驾成功,有着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如果桓温没有在司马曜即位第一年篡位,而是换了五年后、六年后篡位,那谢安还能否像正史所写的那样,护驾有功?若是谢安失败了,那么东晋将成为桓氏的天下,中国历史将重新改写,像多米诺牌一样,之后的五代十国,唐宋元明清,乃至到中国近代的百年沧桑历史,都会消失。
这已经不是仅仅关于她自己的问题,这甚至关乎未来的历史是否会按正轨进行。可是,对此,她依然不敢妄动,因为对历史天生的敬畏感,让她担心自己这个外世来者也会成为第二只愚蠢的蝴蝶,给后世带来不可抵挡的可怕风暴。
只是,历史为何会发生偏差?难道真的与自己闯入了这个世界有关?
霍长乐轻轻蹙眉,她不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影响整个历史进程。
就在这时候,诵读经文的声音停了。霍长乐微微抬头,才发现诵经已经结束了,自己居然陷入沉思中,完全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只是她素来心性淡然稳固,别人看她也不觉得她在出神。
霍长乐稍微平定了心情,在容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真是一个问题解决了没多久,又浮现出另一个问题。不过,自己倒是有些杞人忧天,操之过急了,历史出现了偏差这件事固然要紧,但是也不必时时想着念着,否则心里会出现郁结,也是辜负了这美好时光。
霍长乐想得很开:这件事回头再好好想想,想得出是好事,想不出也就罢了,她也只会、只能继续前行。
打定了主意,她随着人流步出佛堂,却见到远处的寺门处,有一群山僧归来,为首的僧人白须冉冉,身材瘦削,身着淡黄色僧袍,看上去已经是古稀之年,只是那双皱纹满布的眼睛却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丝毫不见浑浊。
四周有不少的贵族子弟已经驻足,有的更上前去请求占卦,只是都被一一婉拒。那为首的白须僧人很快便步入了佛寺内堂。
“乐乐,那便是尘法大师。”霍瑜在她身边轻声道。
霍长乐瞥了瞥慢慢闭上的木门一眼,也没多在意,只是嘴上应了声:“嗯。”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尘法大师进门前,似乎侧过头往这边瞥了一眼。
踏出厚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钟山寺葱葱郁郁的树木。山里的空气冰凉清新,只是头顶上的天空却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朵乌云,隐隐有压下来的趋势。
风雨欲来。
一双脚停在了她面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和尚。他神色端正恭敬,但是眼中却闪烁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大约是因为尘法大师很少这样主动邀请陌生人:“这位施主,贫僧法号空海,是本寺的代理住持。尘法大师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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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乐静静地看着这五米开外背手而立的老和尚,虽纳闷却也不动声色。
空海把霍长乐带到了寺庙边角一处幽静的水榭,便退出去了。
气氛是沉默的,却并不压抑。只是让人有些想打瞌睡。
忽然,尘法大师转过头来,对着霍长乐微微一笑,道:“施主请坐。”
来了。霍长乐立刻精神一振,也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尘法大师也坐在她对面的桌子上,忽然笑眯眯道:“施主,贫僧很擅长算姻缘,不知可否把你的生卒八字告诉贫僧,让贫僧为你算一卦。”表情十足十一个老顽童,哪里有方才在外面半点的仙风道骨和肃穆。
霍长乐也觉得有些好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转变如此之大,但若是只要生辰八字,倒也无妨,便说出了自己的生卒八字。
注意,这个生辰八字并不属于原本的霍娘子,而是属于来自现代的她。霍长乐本身自然是不懂这些的,不过家中长辈有一段时间特别热衷于把家里没恋爱没结婚的年轻人的生辰八字拿去算命,末了还要拿着算命结果回来催促成家立室。她被叨念多了,自然也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
“奇怪,这个生卒八字的男孩,应当不存在于世间啊……”尘法大师撵着佛珠,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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