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之后,霍长乐三人便开始进膳。旁边的船只兴许是叫来了歌女,一曲婉转动听的琵琶乐飘荡在江面上空,婉转的歌声随之响起,配合着月色清辉,相当有意境。
琵琶声忽然转入j□j部分,每一声都铿锵有力,仿佛决断的杀伐之气。在琵琶声突停的那一瞬间,一时之间,江面仿佛万籁俱寂。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这不是霍侍郎的木船吗?”
霍瑜三人俱是一愣,若是霍侍郎,那说的恐怕就是他们了。霍瑜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出门外,透过飞快掀起放下的帘子,霍长乐瞧见那似乎是诗会那日的其中一人。看见外面的热闹情景,她又有些暗暗懊恼:若是今日穿的是男装,便可以堂堂正正出去拜会,然后借此机会去发展发展人脉了。可是眼下,未免功亏一篑,她也只能这样躲在船舱里了。
“正是在下。”霍瑜站在门帘口处,淡淡笑道。
那人笑着和霍瑜寒暄了一会儿,忽然换了个话题:“不知舱内可是霍侍郎的红颜知己?”
话题转得太突然,霍瑜和舱内的霍长乐俱是一愣。
那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霍侍郎,我是受到众位友人好奇所托,想来一睹舱内佳人芳容的。”方才在霍瑜上船的时候,他们便有人眼尖地瞥见了还有一名妙龄女子陪同着,匆忙间一瞥竟是绝色容颜。霍瑜在建康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甚至有人传他有龙阳之好,但是,眼下他们看到的可不是这样,这可是霍瑜第一次在不需要逢场作戏的场合,带着女伴踏上自家府上的木船,再想想霍瑜如今是桓温座下红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某种意义。因此,那名女子的身份,便很值得考究了。当然,这还只是少数人会想到的,大多数人都是八卦因子作崇,想看看是哪路美人迷住了霍瑜罢了。
霍瑜否认道:“并非如此,舱内乃是在下幼妹,尚未婚配,不便于抛头露面。”语气很温和,但拒绝之意已经很明显。
“霍侍郎的胞妹?那便更要看看了。”那人似乎不怎么会看脸色,反而借着些微醉意,兴致更高地道:“霍侍郎的容貌已经是一表人才,人中之龙,想必霍娘子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大好佳节应当外出共赏月色,才不算是辜负了这美好的时光。”此番强词夺理,竟然也赢得了四周的赞同之声。
若是平时,霍长乐倒是无所谓,她只觉得:反正你要看,我给你看便是了。她也不会故意端着架子卖弄神秘,毕竟,再美丽的皮相,若是毫无神秘感地任人欣赏,那么其冲击性也会小了许多,这与她骨子里的低调是相一致的,毕竟不想惹来太多麻烦的最好方法便是不要强出风头。
然而今天她却有不得已的理由:不能被拆穿女扮男装的身份,所以她只能留在船舱内,把神秘感进行到底。
只是,若是从头到尾都只龟缩在船舱里,恐怕又会给人过于内向的感受,这无论如何考虑,对她都是不利的。况且,拂了众人的兴致,也能归结为一种不识相的表现,这对霍瑜来说,也是不利的。哪怕你官职再高,只要名声不够好,便很难在文士圈混下去,或者说,混到更高的地位。
而恰好,文士圈子,是霍瑜未来的一条退路。所以,更不可轻易放弃。
既然如此,出还是不出?
可有折中之法?
眼看那人已经想借着跳过来霍府的船上,霍瑜脸色一冷,却又不好发作。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船舱中传出:“小女子今日身体抱恙,故不能出外吹风。为了向各位赔罪,在下自愿作一首诗,若是大家认为够格,便请放我们离开。”说完就闭嘴不言了,似乎笃定自己一定能离开,因此连“不够格会有什么后果”这个问题也省略了。
实际上,霍长乐不是想就此打道回府,只是既然有人开始打扰,雅兴也便扫了不少,她便打算换个地方继续,不过眼下的问题,是该怎么离开。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似乎都觉得霍长乐有些狂妄。在场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在墨水里打滚十数年、品诗无数、作诗千首的文人墨客,若要无一人有异议地放走她,恐怕不是易事。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声音响起:“如此甚好。就按霍娘子说的办吧。”性感低沉,听的时候,仿佛羽毛轻轻划过心尖。
霍长乐一愣,这声音分明就是谢若璋的声音。只是他方才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起哄,再加上眼下的出言相助,却更像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
不容多想,霍长乐清了清喉咙,清冷低柔的声音在江面上响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念到这里,霍长乐停了停。只是寥寥数十字,一副辽阔苍茫的月夜图便展现在了众人心中,似乎就连如水的月色,也因这应景的诗句带上了些微的诗意。
许多人都以为这首诗到此结束,没想到还有下文。这边厢,霍长乐开口继续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低柔的声音在江面散开,仿佛白雾袅散,悄无声息地潜入人的心灵。江水清凉,明月的影子被波光荡漾出褶皱。清风明月,水波微漾。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首回肠荡气的《春江花月夜》洋洋洒洒,婉转动人,震动着人们的心。江面寂静,久久无语。
这首诗乃是初唐诗人张若虚所作,有着“孤篇盖全唐”的美称,同时,也是霍长乐最喜欢的一首诗。其实,对于提前剽窃了这首诗,霍长乐心中还是有着愧疚的,因为这是她欣赏的人所作的震动过她的心灵的诗,本就带着敬畏。然而细想下来,今晚无论她念了什么,到了第二天或许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内容,况且是这样长的一首诗呢?他们记得的大多是那一瞬间的震撼感受而已,而这也是霍长乐希望的。
她有自信:她最为欣赏的那首诗歌,无论跨越了多少时光,都能征服人们的心。况且眼下正是长江、鲜花、月夜齐聚,恰好与诗歌的内容一一对应上,不知道的人,或许会以为她只是即兴所作的。
果不其然,沉默了片刻,便听见那上来搭讪的人最先反应过来,略带敬佩惊讶地道:“没想到霍娘子果真是文采斐然,此等风流隽逸的诗句和豁达情怀,魏某自愧不如。若璋兄,你看如何?”
“确实是好诗。”谢若璋淡淡笑道。
谢若璋说的话仿佛给结果一锤定音,因此人们对霍长乐的去留也没有异议了。
因为确实是受之有愧,因此面对这等赞美,霍长乐也没有多言,只听霍瑜道:“谬赞了。既如此,我们便先行告退了。”霍瑜礼貌地说完便转身步入船舱。
霍府的小船缓缓在周围的木船让开的水路上前行,驶向江的下游,因为顺风顺水,不出一会儿,便已经远离了方才热闹的中心。再过了一段时间,便已经远去了。
霍长乐靠在窗前,目光仍怔怔望着远处,双目放空地想着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凭借极好的目力,霍长乐忽然瞧见那船只群的上方,有一袭黑影闪过。
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明明快得像是一瞬间,然而在这里看过去就像是一帧一帧播放似的。她瞧见了一名乌发高扎,面覆黑纱的男子矫健地从一个一个船舱顶跃过,身影鬼魅。
他悄悄跳到某个船舱顶部,压下身子往下一挂,手中的匕首准确无误地划过了一人的喉咙。
霍长乐的眼睛微微睁大。
接着,人群似乎凝滞了片刻才惊慌失措起来,而那人已经远远跃走,很快便消失在夜幕中。
失势与生计
第二日,霍长乐睁开眼睛之际,只见窗外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地板上,爬到了绣着江南水乡的锦被角上。
祥和得仿佛昨晚看见的杀机,都只是梦一场。昨晚混乱之际,霍府的船只顺水快速离去,最后,好像只听到了被刺杀的人是当朝都水使者的侄子。都水使者这官职是从四品的,是个不高不低的职位,然而恰好的是,这位都水使者是桓氏一派的人。
眼下,她已经搞不清司马曜想做什么。如果苏桓确实是刑香的人,那司马曜派遣他去刺杀那些无关紧要、脱出了历史记载的人物,看上去更像是想……激怒桓温,或者说是,引蛇出洞。
霍长乐把额前垂落的发丝拨到脑后,把纷乱心思压在一边,唤皓雪进来替她梳洗,便出了厅外。恰好碰见霍瑜穿着正装走出来。这是霍长乐第一次看见他身穿官服的样子,一头乌发用簪子束为一个髻,显得英气而舒雅,平时因乌发低垂而散发出来的柔媚之气顿时涤荡一空。霍长乐托着下巴上下看了几眼,竖起了大拇指:“大哥,真好看。”
霍瑜忍俊不禁,敲了敲她的头,笑道:“乖乖在家呆着,若是出门记得让林管事差人跟着。我今晚也许很晚才能回来,不用等我了。”
霍长乐惊讶道:“大哥,如今中午都不到,你这么早便要进宫了吗?”
“非也,我此番要先去桓先生处。午后我们便会一同进宫。”霍瑜解释道。
听到这里,霍长乐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有些不寻常,不由心里涌上一阵不安,但细细想来,霍瑜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与桓温一同行动,因此也没什么好出奇的,便脱口而出:“嗯,大哥,你早点回来。”
霍瑜以为是她嫌一个人在家闷,笑她孩子心性,摸了摸她的头又嘱咐了几句,便登上马车离开了霍府。
今天正好是容惜学武的日子,霍长乐心血来潮,便到厨房顺走了一锅糖水,拿着绕到了后院去看。只见容惜端端正正地扎着马步,汗水从额角流下,发丝糊在了精致的小脸上。然而,这与一开始学武时,他颤抖着小腿儿的模样龇牙咧嘴蹲马步的模样,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教武的师父曾经是一名地方数一数二的将领,本事不小,不重视条条框框的理论知识,往往把时间都花在筑基上。今天霍长乐是来得晚,容惜恐怕已经扎了不短一段时间的马步了。
这一闪神功夫,容惜今天的马步已经扎完,只见师父一喊“停下来”,容惜便揉着自己的腿慢慢站直。眼角忽然瞥见有人在看着他,不禁回头一看,只见霍长乐端着糖水,看得饶有趣味。见自己被发现了,霍长乐浅笑盈盈地道:“厨房做了糖水,我端来给你们用。”
容惜欢喜地看着霍长乐,想跑过去,但又止住了步伐,看向师父,道:“师父,我能休息一会儿吗?”
得到武师同意后,容惜便跑到了霍长乐身边,端过瓷碗喝了下去,只觉得那清凉润喉的糖水,仿佛瞬间蒸腾了自己身体里的热气。
霍长乐给武师也端了一碗,几人休息了一会儿,霍长乐像家长一样,给容惜擦汗,还询问了师父他的情况。休息过后,容惜便要开始今天的重点内容:射箭了。
那张弓比容惜整个人都长,也非常重,容惜吃力地拿着它,按照师父说的话搭弓起箭。
霍长乐站在身后看着。
弓弦慢慢拉紧,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咻”地一声,那箭射出去了,只是离弦的一瞬,容惜幼嫩的手没能承受得住那弹力,手臂一颤,导致箭没有完全射中靶子的正中。而容惜幼嫩的手掌,已经被锋利的弦划破。
霍长乐心里一动,不由闪过几分不忍,却生生忍住了上前的冲动。她知道,若要变强,便只能靠自己。任何外力的协助都能使人产生依赖心理,那么,即使他锻炼得外在很强大,但他的内心依然存在弱点——那便是他的依赖之处。
而霍长乐,希望自己是容惜的依靠,却不希望自己是容惜的弱点。
更何况,未来的一切艰难困苦,都需要他一个人走过、扛过。
所以,此刻的她,不能插手。
思及此,霍长乐扫了一眼他手上的伤,淡淡道:“阿容,你把手包扎好,然后继续好好练,我出去医馆看看了。”
容惜点点头。自己包扎好了手,弓弦收紧时勒住伤口的布条处,他疼得咬咬牙,眼中却闪过了坚定的光芒。
等霍长乐回来之际,依然没有去后院看。等到晚饭,霍长乐才看见容惜颤巍巍地用右手拿筷子,慢吞吞地吃完了一顿饭。
然而,这一切,霍长乐依然不能插手。她冷静地看着这一幕,发现自己能做的、最应该做的,便只有陪着他吃慢些。
到了午夜,霍长乐让容惜早些休息,坐在床边摸了他的头几下,看见孩子蹭了蹭她的手心,便温顺地入睡了。霍长乐心里也不由泛起一阵温情,便替他吹灭蜡烛,关门退出去了。
因为今日起得早,霍长乐也困倦了,便回房休息。然而到了半夜,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还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无数个人的脚步声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本来就浅眠的霍长乐瞬间惊醒过来,像是一种直觉,她披上衣服,一推开门,发现霍府大墙外竟是一片明亮,似乎是有火光照亮。
老管家和容惜都醒了过来,因此霍长乐一跑出门,便瞧见老管家与他身前的容惜。府内的下人都没遇到过这种场面,惊醒过来后顿时紧张起来。林管家跑到了府门处,悄悄打开一条缝,只见外面已经有禁军包围府门,便马上关上府门,惊诧道:“娘子,那可是皇宫里的佩刀的军队啊。”
顿时有婢女发出惊恐的吸气声,又因为霍府主人恰好不在,府内一时吵了起来,失了冷静。
霍长乐整了整衣裳,外表看上去依然是很镇定冷静,挥了挥手道:“都安静点。”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说……在她未寻好万全的退路之际,宫中已经事变了?
然而,此时,府外禁军既没有冲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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