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我与高老爷子相交多年,如今他去世·我若保不住他一家老小,恐怕,老爷子九泉之下·也难瞑目了。”
沐延昭目光幽深,脸色惨白。
孙镖头看得心痛,苦笑道:“公子,老爷子欠下的外债,您都托齐少给偿还了,咱们这些年如此艰苦,多半也是为此,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也会庆幸与您为友的。”
当时·沐家和高老爷子有过约定,不可让任何人知道沐家与高家的关系·老爷子心里明白,沐家素有大志·肯定会涉入乱世纷争中去,而他长子体弱,两个幼子又不争气,还是不要搀和这些大事为妙-,老爷子可能早就料到可能有这一天,专门给三个儿子,每人留下一笔银子,虽然并不多,却已经足够他们度日。
只是没想到,灾难还是来得太快,高老爷子只来得及匆匆给沐延昭留下一封信,便被朝廷杀害,家业尽被抄没,他甚至来不及把他留下的麻烦料理干净!
老爷子在世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高家的万贯家资,扶住各地十余路抵抗蛮夷的义军,对涯州,更是财帛粮草,无不支应,耗费太多,以至于他虽然精通生意门道,赚到的钱,总比花费出去的多,却也时有周转不开的时候,借贷不少,若是能给他时间,以他的能力,还上本不成问题,奈何,朝廷对他的产业眼红已久,哪里能容得下这么一块肥肉在嘴边多留?
高家被抄没之后,沐延昭怕老爷子清誉有损,托了齐飞白,将他欠下的外债,悄悄偿清,因为数目不小,沐家出售了五处颇为值钱的产业才算凑够。
沐延昭还托人将沐家的子嗣都安顿在享城,就是考虑到涯州地面太平,虽说沐家明面上不好接触他们,但暗地里,总能照顾几分。
一开始还好,高忠还能压制得住两个弟弟,老爷子给留下的产业,不够他们锦衣玉食,但粗茶淡饭地活下去,哪怕再无进项,过上一辈子,也尽够了。
只是,高忠的身体不就不好,年纪也大了,遭了如此大的变故,早就耗得油尽灯枯,很快就缠绵病榻,沐家得到消息,忙给他延医问药,一时间,到是没太关注另外两位公子,只知道他们每日出去闲逛,偶尔去青楼楚馆之地流连,不过,夜班不归时到少有。
沐延昭当时正关注各地义军的情形,事务繁杂,也无暇他顾,谁曾想,高家这两小少爷,居然会招来这么大的祸事!
“…···罢了,敲门吧。”沐延昭缓缓下车,整理了一下素色的衣袍。
孙镖头叹了口气,举手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才传来一声含糊的应门声:“是谁?”声音虽然含糊,却还是能听说几分稚嫩,竟然是个孩子。
“在下乃高公子故交,特来吊唁……”
沐延昭一句话没有说完,里面的人,便极为暴怒地吼道:“滚!”
孙镖头脸上厉色一闪,又隐下去——那声音里的暴怒,仿佛是故意做出来的,实际上却隐含恐惧,他回头看了沐延昭一眼,就又去敲了几声,沉声道:“小哥,我家公子是高公子的至交好友,请打开门,让我家公子进去上一炷香。”
门内又传来的声音,还有人嘀咕:“什么人?咱家连灶台都是冷的,可没有余粮给你们吃,要是来骗吃骗喝,直接前面胡同,正办喜事呢……”
沐延昭眨眨眼,忽然拉住孙镖头的后襟,快速地向左侧避开。
与此同时,大门洞开,一盆黑漆漆的污水呼啦一声,泼到街面上,一股恶臭袭来,呛得孙镖头一连打了三个大喷嚏,衣袖也染上污渍,黑沉沉一片,脚下却没有停顿,一手撑住正想再次关上的门,另一只脚挤进去,硬是把大门给打开。
沐延昭这才紧随其后地跟进。
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个头只到他半腰的小子,蓬头污面,手中拎着一根擀面杖,紧张地瞪视着他们,这孩子长得五官端正,目光虽然有一点呆滞,不大机灵,可就是这股憨头憨脑的样子,让沐延昭莞尔一笑,沉重的心情也稍微有些好转。
“你是虎哥吧?你二叔和三叔可在?”
那小孩子狐疑地看着沐延昭,许久才道:“你不是来讨债的?你认识我?”
沐延昭含笑点头,他此时形容也有些狼狈。虽然刚才的污水没有泼到他的身上,可闪避的不够迅速,鞋面还是湿了,再加上一路风餐露宿,身上还有伤,七公子现在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个富家公子哥
“你姓李,是大公子的贴身婢女如秀的弟弟,对不对?”
沐延昭言语温文,也很和气,那小孩儿也渐渐放下戒备,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两只手捏着擀面杖,揉了揉去:“你要不是来讨债的,就赶紧走吧,里面有好凶好凶的人……”
沐延昭笑了笑,伸手摸摸虎哥的头:“别怕。”说完,他就牵着虎哥的手,徐徐进入,目光落在满园的枯枝败叶上,心中不觉隐痛。
这园子还是当初高老爷子买下的,每次来涯州,他都在此落脚,如今却是一派萧索,再也没有当年的风光了。
沐延昭脚下不停,绕过颓败的廊道。
孙镖头紧跟其后,目光扫过房梁树杈,眉头却微微蹙起,张嘴想说什么,可看到沐延昭的背影,到底还是没有出口,他回过头,看了看外面的车马,目中隐约有忧色——情况不大妙-,他仿佛做下了一桩错事,不该把消息透露给那个姑娘……
此时沐七公子已经进了正厅,也由不得他迟疑犹豫,只得紧紧跟
正厅的面积并不大,可还是显得有些空旷,主座上坐着两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两个人手里都捧着茶杯,面上似笑非笑,看见沐七公子进门,一挑眉,眼睛闪过一抹异色,他们面上到不变,连理会也不理会沐延昭一下。
沐延昭和孙镖头也不曾开口,首先上前几步,在高大公子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深吸了口气,才调转目光,看向畏缩地蹲在地上的高家两位公子。这二人到不似受了什么损伤,只是衣衫凌乱,面目浮肿,一双眼睛里明显露出惊惶之色。
一直跟在沐延昭身边的虎哥,看见这两人,咬咬牙,挣开沐延昭的手,扑过去要把自家少爷扶起来,但他体力不足,又哪里扶得住两个成年人,也只好叹了口气,仲手给他们整理了衣襟发鬓,让这二人至少看起来不是那般狼狈。
坐在椅子上的一人朗声大笑:“果然是忠仆!高老爷子叱咤风云几十年,真不是好相与的····…孝哥儿,杰哥儿,不如你们就把这奴才让给我,算是抵偿你们一百两银子的欠债,如何?”
高孝瑟瑟发抖,听见这人的话,面色青灰,只敢不停地点头。
七十四章买卖
锦衣男子一见高孝那副窝囊样,眼睛里闪过一抹轻蔑,冷道“还不把卖身契给我?”
高孝一怔,扭过头去看虎哥儿。
虎哥咬着牙,脸色铁青,眉宇间尽是凄惶。
高孝心下也是一叹,自从高家落败,仆从尽皆散去,唯独这姐弟二人,一直不离不弃······他虽然感慨,到底还是只看重自己,盯着虎哥儿,温声道:“虎哥儿,你把卖身契与这位老爷,跟着他,以后锦衣玉食,风光无限,比跟我们兄弟两个窝囊废好。”
虎哥身体一颤,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滚落。
高孝心里也有几分不忍,一扭头,却见锦衣男子的手,正一下下敲击在一只漆黑的木盒上,那种敲击,虽无声响,却让他的心不停抽搐,一咬牙,扭头道:“还不去?你不听话了?”
虎哥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从怀里把那张他细细收藏的米黄色纸张拿了出来——当初高老爷子给他们姐弟的,唯有这卖身契,他一直舍不得烧,正是因为,这是唯一能够供他怀念老爷子的物件了,他担心多年之后,会把老主子的音容笑貌忘记,这才想留下一个念想。
一步一迟疑,虎哥终究还是一步步地向那两个锦衣男子走去。
锦衣男子眼睛里的轻蔑更浓,呢喃自语:“高建成啊高建成,你一介商贾,却不肯守商人的规则,偏去充什么英雄好汉,看看吧·九泉之下睁大眼看着,你的儿子怎么让你这一世英名尽毁。”
他口中似有恨意,这恨意却很复杂,仿若带着几分遗憾。
“哎!”这时,忽然有一个极清淡的声音响起——“不知你们这欠条·能否出让给在下?”
满屋子的人都一怔,虎哥儿也停住脚步,迟疑不定地扭头看沐延昭。
凡是那个一直不曾开口的年长男子冷冷道:“你想买?你可知道,这欠条价值几何?”
沐延昭老老实实地摇头:“时间仓促,尚来不及调查······这位仁兄,不知可让在下看一看两位高公子写下的欠条?”
年长的男子,冷笑一声,居然当真就一抬手·把那黑漆盒子扔给了沐延昭·毫无拖沓·轻松地就像,他扔的只是一箱子垃圾。
另一男子轻咦一声,高家两兄弟眼里更是流露出极为狂乱的光芒,紧张得背脊发冷,着实希望那公子哥儿一把火将欠条一举烧毁。
“别人要看,我自然不会允准,可是沐家的七公子开口,我总要相信公子的信誉。”
孙镖头心下一沉这天下认识七公子的人可不多,来人恐怕不好相与。
沐延昭不动声色·轻轻打开木盒,慢慢地,一张张翻看那些米黄色的欠条,前面都是百十两银子的小账,到了后面,数额越来越大,最后,已经变成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巨债……
即便是沐延昭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变了变脸色·苦笑:“这么蠢的债主,我怎么就没遇见?”
他们沐家,一直有点儿入不敷出,时不时需要拆借,可也没哪个亲朋好友,乐意连抵押都不要,就出借几十万两银子的,现在却有‘白痴,,愿意把银子借给两个家业破败的败家子!
那‘冤大头,债主冷笑一声:“怎么样?这欠条,你还买不买?”
沐延昭叹了口气,低语:“能让人用这百万巨款做局,也不枉我沐家几十年如一日的辛苦经营了。”这里若不是涯州,想对付两个败家子,显然用不到下这么大的本钱。
—“孙镖头,让兄弟们把车上的箱子搬进来。”
孙镖头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大门,打了声呼哨,外面立即有八个汉子,搬了两口箱子进门,这箱子很大,也颇为沉重,落地时,闷响一声。
沐延昭也不多话,走过去,一抬手,把箱子打开。
阳光照入,灿灿光芒,直照得屋内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了闭眼睛,高家的两位公子,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目中有极度贪婪的光辉一闪而
看到这整整两箱花白的银子,那锦衣男子,也不自觉面色沉重,眯了眯眼,良久,才扭头对他的同伴笑道:“二弟,你看看,天底下的傻子何其多,还有人上赶着抬着银子到旁人家来买欠条的。”
那被称为二弟的锦衣男子,喃喃自语:“这笔银子拿出来,你们沐家不知道又有几处产业,要因为周转不开而倒闭了。”
这句话一出,高孝和高杰身体一颤,猛然抬头,充满乞求地看着沐延昭。
沐延昭此时到不着急了,缓缓坐下,捧起一杯温茶,悠远的目光高孝和高杰的面上打了个转,低声道:“你们二人,与老爷长得不大像。”
高孝一怔,讪讪不语。高老爷子其实长得不好,身体枯瘦,脸上总有悲苦忧虑之色,而高孝和高杰两兄弟,此时虽然面目浮肿,年纪也大了,却还是看得出,他们两个年轻时是美男子。但此时,高孝却知道,沐延昭此语,绝不是再夸赞他们兄弟。
沐延昭抚摸着茶杯,目光从光秃秃的墙壁,斑驳的地板上滑过,这座宅子,曾也是高老爷子细心经营,想要留给子孙后代的财富,现如今,却破败至此——有半幅不知名,字也不算好的条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隐约还能看得出,是‘忘年之交,四个字。
孙镖头走出去,把条幅捡起,折叠收藏。
沐延昭笑了笑,笑容却难免带上了悲情—当年老爷子与他玩笑,说是要自己多多地留下墨宝,现在也去不值钱,可将来,指不定子孙落败之后,还能用这些字重振家业呢。
老人音容犹在,这些话也如在耳畔,可这变故,却是两个人过去都不曾想到过的。
沐延昭不着急,那两个债主,居然也不大着急。
高家两个兄弟,却是心急如焚,看着沐延昭还在那里缅怀过往,目光在房屋墙壁上流连,颇有遗憾之意,似乎为他的忘年交居然只有两个败家子儿子留存而深感不值。
高孝脸上又红又白,终于忍不住咬牙道:“说我们败家,我爹比我们更甚,要不是他笨到只给我们留下了几千两银子的家产,还有这么一座破房子,我们又哪里会落到这般下场?”
高杰的脸色也不大好:“我们高家,以前可是富可敌国的,要不是他老人家太蠢,得罪了朝廷,还不知道多藏匿些财产,整天不是送米送粮给那些流民,就是给那些苦哈哈的所谓义军,我们兄弟,又怎么会落到现在的地步,既然都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些话,大约是在两兄弟心里藏了许久,如今被逼到绝境,反而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出来。
锦衣男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孙镖头也脸色难看,沐延昭到不气恼,只是长叹一声,点头:“他老人家确实不通世故,为旁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太少。”
这时,虎哥忽然懵懵懂懂地开口:“公子,你是我们家老主人的朋友?”
沐延昭一笑,点点头。
“你是来帮我们家偿还欠债的?”
“也不算,我只是来买欠条而已。”沐延昭勾了勾唇角,看了倒抽一口气,紧张万分的高家兄弟一眼。
那虎哥听得懵懵懂懂,摸摸脑袋,嘀咕道:“反正,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你就是来帮我们高家的,你是老爷子的朋友,不像两位公子的朋友,只会从家里抢东西,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是坏人,你是好人。”
这孩子有点儿痴傻,说的话也颠三倒四的,却难得一片赤诚,心思通透,让高家两兄弟,忍不住脸红—是,他们说他们的父亲是傻子,可是,傻子结交来的友人,抬着银子来给他们解围,而他们两个通晓人情世故,自诩为聪明人的儿孙,却只有一帮落井下石的狐朋狗
即使如此,他们也不认为父亲是对的。所谓大义,在大多数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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