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他的童年是林岭的野孩子,而他却是燕云王的长子,两者所要面对的东西不同,不能作同日语,因此罗定睿也没太过反对。而且其中有一条说法很吸引他——这十二人只听命于他,连父亲的话都可以不采纳,这就是说他要做什么,完全他自主,所以抗拒只持续了半刻,之后他便精确判断了收下这十二人对自己利大于弊,于是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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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镇不大,但因为各方诸侯的莅临一下子热闹起来,作为中间人的齐家在镇里自然是主导地位,不过他们的私心偏向谁却很明显——周蜀与齐家共同占据南北的运河通道,分各两岸,关税为零,可见关系匪浅。
入住巴镇的第二天,罗定睿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姨娘君颜。
自出生至今,小家伙还从没见过母亲的娘家人,在他的印象里,母亲似乎就是个独立的个体,从没想过她也会有家人——除了他们之外的家人。
这姨娘与母亲的长相真的颇有几分相似,当然,他娘更漂亮一点,所以他家小弟才会比女娃儿还漂亮。
“睿儿?”君颜的声音比君锦更锐些,不过放柔了却又显得有些无力,尤其再配上那一脸的苍白,更显出几分虚弱感。
“姨娘好。”垂九十度的大礼,拜母亲的好教养所赐,罗定睿在这方面做得不错,虽然在家时未必如此,不过出门见陌生人他一向很规矩。
“过来坐。”君锦笑着拉过外甥的手,“都快撵上姨娘高了,今年才十一吧?”
“过秋天就十二整岁了。”罗定睿乖乖坐到姨娘身边的椅子上,与其只隔着一张小巧的茶几,他的手依然被姨娘握着不放。
“长得真像你爹爹。”再仔细看看,“耳朵、眼睛到是有你母亲的样儿。”
罗定睿笑得真诚,因为与母亲有些肖似,所以对这姨娘的观感很亲切。
“你母亲可知道你要来这儿?”
“来前与她去了信,现在该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让人去燕州送信,告知母亲姨娘来了,她若知道了,定然会马上赶来。”
君颜低眉,掩去了眼里的些许落寞,淡道:“不来也好。”
罗定睿不大明白她的话,不过到是感觉得出来她的情绪不怎么高,“姨娘可是累了?”
君颜抬眉,笑道:“见到你就一点也不累了。”握紧罗定睿的手,“来,告诉姨娘,你母亲怎么样?”
罗定睿愉快介绍了母亲的现状,就见君颜边听边笑……
小妹过得很好啊,娘也该放心了——
“小影,你去看看小姐醒了没,醒了就带她过来。”一番交谈之后,君颜吩咐丫鬟带女儿过来,“顺便告诉厨房,今晚做些好菜,自长州带来的那些东西多煮些。”
丫鬟应声而去。
见屋里不再有外人,君颜起身,自内室拿了一只褐色的锦袋,并解开外甥的衣袍,不等罗定睿反对,她已经将锦袋藏进了他的内衬里,然后再细细给他扣好衣裳,“回去再看,这是给你母亲的。”
罗定睿没有再问,因为姨娘的神色似乎颇有些紧张。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那叫小影的丫鬟抱了个两三岁的白嫩女娃进门,小丫头长得相当可爱,眉心还有颗米粒大的红痣,就是看上去身子弱了些。
“小允,叫表哥。”君颜抱过小丫头,指向罗定睿,“这是大表哥。”
“哥……”“表”字发不出音来,暂只能叫哥哥。
罗定睿听母亲说过,姨娘前年生了个女娃儿,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了吧?伸手向小丫头发出邀请,“来,哥哥抱抱。”
小丫头却只一味的抱着母亲的颈子笑,不敢让他抱,有些认生。
君颜却硬是将女儿递进了罗定睿的怀里。
嚯——好轻啊,到底是个女孩儿,跟他们家的定方、公然不能比。
小丫头初到表哥怀里颇有些害怕,嘴角垮垮的,盈盈欲哭,不过在表哥给她做了几个鬼脸后,又咯咯笑了出来。
“睿儿,你先跟小允玩,我去给你准备些点心,保准不比你娘做得差。”君颜也感染了两个孩子的愉快情绪,交代完便笑意盈盈地出门去了。
待她回来时,小丫头早已跟罗定睿混熟,让他抱着到处跑。看着两个孩子玩得这么好,君颜没舍得进门,就在窗外看着……
小妹啊——你可知我有多嫉妒你?自小一直到现在,你的幸运从没终止过,但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才真心祝福你,也请你帮姐姐完成一个心愿吧。
***
晚间,罗定睿将姨娘给的锦袋交到父亲手里。
罗瞻打开时,里面是一张票据,数目相当惊人,还有一封书信,署名媚儿,罗瞻没打开,让儿子收了起来。
“爹爹,要不要去信告诉母亲,姨娘在这儿?”
罗瞻摇头,“我们后天就回去,来不及,回去再告诉她吧。”
“这么快走?谈不拢吗?”年纪虽小,可他也知道父亲来这儿做什么。
罗瞻冷哼一声,“你觉得有可能谈拢吗?”拿过盘子里的一只白面馒头放在儿子跟前,“若是你饿了三天,却要跟一堆人分食这个馒头,你会不会让给外人?”
摇头,当然不会。
“所以你觉得能谈拢吗?”
“这么说我们要跟周蜀正式开战了?”
罗瞻扬眉,“为什么是周蜀?”
“齐家与咱们接壤很少,按远交近伐的道理,应该不会轻易动武,否则光后备粮草的运送就很困难,这仗不好打嘛,周蜀就不同了,跟我们接壤的多,当然要先揍他。”
摸摸小家伙的脑袋,“没白带你到处跑,不过——你最近的课业似乎又落了下来。”
罗定睿咬一口白馒头,再夹一筷子口味不怎么好的下饭菜,一起嚼着——行军大帐难免吃得寒酸点,刚开始时不习惯,后来被老爹饿了两天就习惯了,“放心,我能补回来。”吃完他就去看书行了吧?
罗瞻饮一口水,拍拍儿子的肩膀,让他继续吃,大帐里还有事等着他去处理,不过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转头对儿子道:“明早有个人要来拜访你,记得别失礼。”
“谁?”含着饭菜,问得含糊不清。
“西南秦家的长公子。”
唔!他知道,他那个未来小舅子嘛——不过前提是他娘能生出个妹妹来。
“见过之后,记得告诉我你的感想。”罗瞻的笑纹很深浓,因为那个孩子他今天见过了,并且挺喜欢。
***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总要死在沙滩上。
作为后浪的预备,秦恒很被罗瞻看好,小小年纪能在众诸侯齐聚的场合如此从容,难得,也难怪师父他老人家会给他定亲事。
罗定睿与秦恒第一面就是在巴镇见到的。
男人的世界是很少以相貌作比的,过于漂亮的还要被取笑,他们论的是气场。
几乎第一眼,两个男孩就定了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印象,一个果决霸道,一个野望睿智,虽都是孩子,但因为地位卓然,他们比平常人家的孩子早熟——见识不一样嘛。
与大人一般,身为诸侯公子,他们自然也要寒暄一番。
在进一步深谈之后,罗定睿努力控制自己不能欣赏这个只比大他一岁的男孩——你知道让一个强者承认另一个强者,一般都是很难的,他坚决不能欣赏他,因为——他们将来很可能会是对手,要知道馒头只有一个,你吃了,我怎么办?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欣赏这个男孩,他们很谈得来,所聊的话题也很广泛,这极大刺激了罗定睿的学习欲望,在没人作比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出色,作比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的内涵还不够。
“家中至今还没有妹妹。”一番天南海北之后,罗定睿道出自家的情况。
秦恒笑笑,“等吧。”娶妻他又不急。
“……”罗定睿蹙眉,若这么等下去,到时他未来小妹岂不要嫁给个老头?“或许你可以不必等。”从心底,他不大想有这么个妹夫。
“若真没有,可从贵府亲眷中娶回来。”与罗家联姻对秦家来说是个机会,当年白发老者说时,他祖父还不信,燕云罗武安何许人?能跟他们这种鸡眼大的小诸侯联姻吗?但罗家真得没拒绝——所以对秦家来说,这是个天大的机会,尽管他小小年纪,对婚姻感情的事还不甚明白,但振兴秦家的决心很足,这驱使他非常愿意接受这桩政治联姻,尤其在见识过真正的罗武安以及长公子罗定睿后,对这罗家充满敬佩,这样家庭生出的女儿定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吧?(他要是知道往后会娶个小恶魔回去,恐怕就没这么庆幸了吧?)
罗定睿皱眉,自他家亲眷中娶一个?他家亲眷里只有岳尤儿一个女娃——这怎么行,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小跟班嫁给眼前这个人,那也太……太侮辱眼前这位秦公子了,像那丫头的样儿就该一辈子不嫁人,免得吓到别人。但父亲好像很喜欢这个秦恒,而且联姻是师祖爷定下的,这要怎么办?
两个孩子各自打算着自己的前程……
谁说小孩的心思就小?大着呢。
☆、七十一 巴镇来客 (下)
君颜女儿的闺名:刘诗允,乳名小允。在罗氏父子离开巴镇的当天,君颜借口相送,将女儿留在了罗定睿的怀里,再也没有抱走。
“过些日子我会去一趟燕州,到时再带她走。”眼神闪烁不定,像是泪光。
罗瞻阻止了儿子将女娃递回给姨娘的动作,“既然如此,大姐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去住上几日,也让媚儿与大姐多团聚几日。”说话间,看了一眼君颜身后的丫鬟、侍卫,这些人的神情似乎因为君颜让他们把女儿带走而显得很惊讶。
君颜侧过脸,看一眼身后的丫鬟侍卫,淡笑道:“到时再见也是一样的,我会回去带上母亲她老人家一起看小妹。”
这就值得思考了,因为君母是打算今生不再见小女儿的,此时她搬出君母来,可见是早就决定好了的,如此时候,罗瞻也不好再出言强求,“既如此,就在燕州恭候大姐了。”
君颜福身,转眼看向女儿,眷恋地再亲一口熟睡中的小人儿——小允,娘把你托付给姨娘了,一定要争气啊,至少要活得比娘幸福。两滴眼泪落在女娃儿的嘴角,小家伙皱皱眉头,往表哥的怀里蹭一蹭,继续睡她的大头觉,丝毫不知道一觉醒来将再也见不到母亲。
罗氏父子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草亭外又来了一拨人,君颜仍然不曾离开,坐在草亭里,对着亭外马背上的儒雅中年人凄笑一下,“记得我跟你说过,君家人狡诈多诡,怎么样?见识了吧?你利用过我,也该让我利用你一次,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见到小允,她姓刘,以后还将是罗家的媳妇,与你半点关系也不会有。”起身,跨到亭外,纤指在他的马缰上依次抚摸过去,“君负伊,如竹破,伊负君,如丝散,到头来,两不相干。”说罢呵呵轻笑两下,然后转身回返。
她君颜一辈子都是个失败者,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但没人规定失败者就要哭,她是谁?她是堂堂君家大小姐,怎能落魄到让人可怜、让人颐指气使?路是她选得,她要愉快地走下去,走到底。
望着夕阳下那离去的背影,周蜀默不作声,也许吧,也许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开始欣赏这个女人,但——
晚了。
“王爷,还追吗?”一旁的侍卫低声询问。
周蜀提起马缰,打了个停势——追下去也是枉然,过了一个时辰,他们该是过了边线,到了罗瞻的势力范围,容不得他肆意妄为。
一名家将对周蜀这么轻易放走罗瞻颇有些搞不懂,为什么不在此将其杀掉,反而放虎归山,“王爷,让罗武安回去,势必是放虎归山了。”
周蜀望着天际的晚霞,轻道:“此处往北两百里便是他的铁骑营,杀了他,你保证自己能逃得掉?”
“……”罗武安的铁骑营……那是最具战力的一支罗军,确实很难保证能逃掉。
“回去要重建骑军营啊。”以目前骑兵的战备应付罗瞻有点困难,要在最快速度内建立强大的骑军,以期能与罗军对抗,毕竟那是罗瞻的王牌,至少不能输太多,免得整个战线受制。
周蜀在返回的途中追上了君颜的马车,他没叫她,而是望着车辕,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当年接受她,并不完全是为了利用,有段时间,他真得是有些颇沉迷于她的柔媚,当然,她与罗瞻的关系也颇吸引他,因为从她这儿可以得知更多探不到的罗家事——姐妹之间的书信来往毕竟是真挚的,他不认为这算什么利用,若不是她过于敏感,也许他真得会宠她一辈子,是她自己觉得被利用了,从而与他撕破脸,女人,即使是让人沉迷的女人,都不是不可取代的,她无权对他要求太多,毕竟她的价值在那儿,身份也在那儿。
在他没把名分给小女儿后,她便跟他疏离起来,直到他再次途经长州,在无尽地纠缠当中,她似乎又接受了他,他也放不掉她的柔情,那对男人来说是种相当具吸引力的东西,他是有打算认下这个女儿的,甚至是纳她为妾,所以在她温柔的纠缠中,他同意带她来北方,原打算先送她去燕州探亲——当然,不全然是为探亲。
这一路上,她待他也相当周道。
现在看,原来一切都是骗他的假象,她来北方就是为了把女儿带离他的身边。
她以为把女儿送得远远的,他们从此就可以两不相干了?
拉马凑近马车,对车帘的方向轻道:“是你要走到如此地步,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他觉得她挺有些意思——居然能在他跟前演戏而他看不出来。
马车里的女声悠然道:“我君阿妩活了三十几年,从没被外人指使过。”能指使她的只有她最亲近的人,而他,不是了。
“彼此彼此。”他周蜀也不曾在人际交往上失败过,尤其对女人。
“人总有失败的时候,你的机会我会给你。”
周蜀淡笑,望着远山道:“你不是说过爱我?”女人为了这个字不都会不正常?他身边的女人不乏这种。
“我现在依然爱你。”这是她从没后悔过的事,爱一个人没有错,她甚至庆幸有过这种感受,“不管你值不值得。”她都爱,而且很爱。
他为她的前一句话勾唇,却也为后一句中半眯双眸,“你该知道,我不会再放你回头去找那姓刘的。”跟过他的女人绝不可能再有他选。
他的话只得到车里的女人一声笑叹……
但见天边晚霞由红转灰……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