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光幕上播映的是足球赛,沙发布置得软绵绵,茶几上放着半打冰冻啤酒,一大碟花生。
甚至苏苏都巾帼不让须眉。
“你看十号,”她说,“似会武功,像不像我们武侠小说中的沾衣十八跌?敌方十个人拦追他也不管用,他滑似泥鳅,总有办法过关。”
我呆呆地看着她。
“就算看过也值得温习,过来。”
但我不喜欢足球,自小我们弟兄俩都不似蛮牛,学会游泳还是为逃生用。
我试探问:“这便是你的好节目?”
“是。”
“看完足球呢?”纯属好奇,并无他意。
“出去吃一顿辣得跳舞的咖喱。”
“然后呢?”
她伏在沙发垫子上,用猫似双眸看着我,“送你回家,我不是急色儿。”
我完全相信。
现在一切由她们做主动。
“来,”苏苏拍拍身边的垫子,“乖乖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叠着双手看住她笑,“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苏苏扬起一条眉,大惑不解。
我坐下,“不准备结婚找归宿?”
“你向我求婚?”
“不不,”我擦擦鼻子,“别误会,只不过探讨一下问题。”
“你们大学教授真可以拿这个题目写一本书。”她叹息。
“看样子啤酒花生与足球赛居功至伟,你们都不打算成家生孩子了。”
“孩子真要命,你见过施导演的小女儿?真似一个活的洋囡囡,多次有绑架她的冲动。”
是,施峻模样趣致。
“假使有那样一个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苏倩丽感喟地说,“难怪施太太把女儿当命根。”
“真的?”
“她只肯为她们放假。”
“听说,你同阿施曾是好朋友。”
苏苏脸色一变,“别管闲事。”她用手指碰我鼻尖。
对我,她总有三分轻佻。
她接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在追求人家的太大。”她睁大眼睛。
我学了乖,笑得非常自然,“谁说的,你?”也指指她鼻尖,“没有证据,别乱说话。”
“她年纪比你大。”
我取过外套,“没留意。”
“她不会为你离婚的,我对她家庭状况最了解,施氏夫妇隔一百年也不会分手。”
“我要告辞了,太失望,原以为你会穿着黑纱亵衣出来引诱我……不提也罢。”
“喂!”
苏苏在门后大叫,我已进了电梯。
管理员见到我很诧异,眼角像是问“这么快”,我连忙逃之夭夭。
甘于向盛国香拜服,不表示其他女子也可将我玩弄。
国香那种优越是天生的,自然而然,她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气质,不论男女,都被她风度慑住,情愿听命于她,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迁就她。
苏倩丽所恃的,只是一点点美色,态度骄横,难以服众。
兴致索然回到家,林自亮冷冷问:“回来了?有人送机票来,连证件都放在你书桌上。”
我倒在沙发上,用杂志遮着脸。
“届时分头到飞机场,你提前进入禁区,以避耳目,可是这样?”
如果她家人去送她,恐怕要如此安排。
“时机尚未成熟,不适宜公开。”
“这样鬼鬼祟祟值得吗?”
电话响。
林自亮讽刺地说:“那位夫人找你。”
我跳过去。
“收到东西了?”
“国香,我已有两日两夜没有见到你。”
“也许我不应该答应你。”
“你在什么地方,我立刻过来。”
“我们一家在母亲这里。”
以后但凡有节日,就没我的份。
我听见施叫她,他仿佛把她盯得很紧。
“施峰过来了,再见。”
老施有施峰施峻作武器,我可得孤军作战,亲眼见过小施峰维护父亲那坚决忠诚的样子,羡煞旁人。
我静静放下听筒,轻轻的“叮”一声,像是我内心微弱的抗议。
林自亮冷冷的目光又射进来。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长大,却经不起考验,他没有支持我。
这不像他,小时候与高大的同学打架,他一定奋不顾身地帮我,两兄弟受人围攻,一败涂地,抱头痛哭不知多少次,但重要的不是胜负,而是兄弟同心。
他竟然离弃我。
“大哥,说你永远在我这边。”我恳求。
他悻悻说:“也许我表达方式太差,净替你不值。”
我紧紧握住他手,“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不明白你,但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俩紧紧拥抱,互相大力拍击对方的背脊,忽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夜,普天下也只剩我们两人,在医院直拥抱着哭,我泪盈满眶。
刚想说些更肉麻温情的话,电话铃打断情绪。
我去听,是海伦俏皮得会跳舞的声音。
我示意林自亮前来。
“那位小姐。”
林自亮定一定神,过去说话,“你在什么地方?纽约?”
难怪他要怨忽,兄弟俩同样不争气,被异性占尽上风。
“我来陪你?笑话,我有生意在此,哪里丢得开。”
我回到房间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终于变成喁喁细语,说个不停,我无聊地看着钟,足足过了半小时有多,他才挂了电话。
海伦落足本钱,用足心思。
林自亮出现在门口,“我明天去纽约。”
你说要不要命。
理论是理论,事实是事实。
没想到他比我更早出发去长征。
我自己的行装也收拾好了,我们互相祝福。
先把他送走,才回家打点,报纸暂时停派,信箱吩咐佣人开启,留下紧急联络号码。
第二天一清早要与国香结伴旅行,一夜不寐是必然之事。
清晨五时已经起床,正在关窗户奇書網煤气喉,电话铃响。
“喂。”
“我是你师母。”
我心一跳,师父出事?
“你方便来我处一次?”
“我最迟八时要到飞机场。”
“是很重要的事。”
我想一想,“好,立即到。”
索性连行李一并带着走。
天才蒙蒙亮,印象中从没试过在破晓时分上路,截了街车,先往师母家去。
在这种尴尬时分找我做什么?
师母在门口等我,她已穿着整齐。
我提着行李进屋。
“咖啡?”
“黑。”
我俩坐在厨房中,捧着咖啡杯。
天渐渐亮起来,师母还在培养情绪,开不了
平日我不会无礼,但今日不同往日,我看了看腕表。
师母牵牵嘴角,我耐心等她。
她的脸容秀丽,眉梢眼角都像国香。
啊国香,我四肢酥软,这个名字对我这般魅力。
我温和地提醒她,“我在等。”
师母忽然站起来,“国香叫我同你说,计划改变,你不用去了。”
我呆视她,一时没听明白。
师母深深叹口气,说不出的同情与不忍。
渐渐那五个字烙印似炙进我的心:你不用去了。
我唇焦舌燥,指着墙角的行李,轻轻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师母无话可说。
急气攻心,金星乱冒,我还尽量维持镇静,“发生什么事?”
“施与她同去。”
“可是,”我指着胸口,“我约她在先。”
“不,施同她十五年前就有约,他有优先权。”
喉咙似有一口痰呛住,我想申辩,声音似呜咽,连忙合住嘴,把句子硬生生吞下肚子。
“回去睡一觉,过后气下了就没事。”
“我去飞机场找她。”
师母用手拦住我,“气上头不要冲动。”
“我没有气,我一一”
“也不要说太多话。”
“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
“她怕你不高兴。”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那就最好。”
“我走了。”
“自明,别到机场去。”
“怕我闹事?”
“不,飞机在午夜已经开出。”
我更加五雷轰顶,她都算准了,我浑身乏力,软倒在椅子里,事后才叫老太太来安抚我,我看看时钟,七时十五分。
他们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渐渐静下来,这样作弄我,为着什么呢?根本不必约我前往,根本可以严厉地叫我死了这条心,何苦给我虚假的希望。
我非常非常疲乏,伸手揩揩面孔,勉力站起来,“我走了。”
“自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苦笑。
师母怪不忍,一开口便像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国香也很难过。”
说也奇怪,我竟笑了。
“真的,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如非紧要关头,她不会向我求救,也不会贸贸然公开她的秘密。”
我很感激师母这样安慰我。
无论怎样不忍,无论怎样无奈,无论怎样难过,始终是她的手握着刀,始终是我挨了刀。
“是施偷偷买了飞机票,告好假,到最后一分钟才通知她,她没有时间向你交代。”
短短几句话内不知有几许纰漏,我也不去一一指正,最后一点点自尊自制都不尽力维系,就似失意撒赖的潦倒汉了。
我低下头,“师母,我告辞了。”
“自明,”
“放心,我不会给她麻烦,我深爱她,我尊重她的意愿。”
我挽起行李。
奇怪,那数十公斤的衣服杂物竟似千斤重,而我的手臂酸软无力,这不是笑话嘛,这次学成归来,一心要以夸父之毅力创一番事业,怎么竟叫一段得不到的爱折磨得不似人形?
“师父回来,记得通知我,我替他洗尘。”
“自明,一定。”
师母陪我到门口,脸上恻然。
她这个差使也不好做,不知首不知尾,忽然叫她报凶讯,看一张死人般灰败的面孔。
真想埋葬自己,莫再出丑现世。
“再见,师母。”
我上了车。
一路上很平静,呆呆地坐车内,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真好,大哥不在家,不然还要作出一番解释,现在我独个儿,可以名正言顺在黑暗里腐烂。
街车到家门口,我递上钞票,下车。
司机大声呼喝,叫我取行李。
我找出锁匙开了门,客厅里的帘子由我自己拉得密密,还开着一盏二十五瓦的长明灯。
期望了这么久的蔷薇泡沫终于粉碎,心中像是掏空似的,呆呆地坐半晌。
忽然把行李放在床上,打开收拾。
一件件短袖衬衫都像是在哈哈嘲笑我,衫上花纹张牙舞爪扑上来。都是新置的,用尽心血,还添了一套极精致的摄影机,一整套的镜头,像只只怪眼,看透我怯弱的内心世界。
我被遗弃了。
我狠狠诅咒:“你们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与刮须水,好几十双袜子,全新内衣裤,预备在晚霞中聆听的情歌录音带……都被我一脚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岁少女也不做这样笨的梦。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么可笑。
电话铃响。
这当然不会是盛国香。
“自明?”是师母焦虑的声音。
是,只有她才知道我没有离开本埠。
“你在做什么?”下一句恐怕是:不是在自杀吧。
我据实说:“收拾行李。”
“要不要帮忙?”
“不要,谢谢。”
“自明,国香自有难言之隐一一”
“我与国香诚然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也只止于此,师母你别听人闲言疯语。”
语气平和安静,师母胡涂了,我自己也胡涂了。
“你一个人在家?”
“是。”
“你兄弟呢?”
“出门会未婚妻去了。”
师母更加焦急,“谁照顾你?”
“我想睡一觉,师母,明天与你通电话。”
她无法,只得挂上电话。
我索性将插头拔掉。
师母是真心的老好人,这个秘密与她共享已经足够,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
一整个脑子里都只有国香的影子,不知多久才会忘记她晒得金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一出手就重创我,养三两年都未必痊愈,好了也结痂,硬硬地,那一带的神经线已死,毫无知觉。
巴巴地回来,巴巴地喜欢她,为就为受伤,都是前世注定的吧,否则如何解释。
昏昏睡去。
梦中似有大解脱的感觉,有一把声音同自己说:做人太辛苦了,就此安息吧。
半夜醒了,啤酒是热的,冰块全融掉,一点儿剩余食物都没有。
浑身被汗浸透,照一照镜子,哪里还有英俊小生的样子,如何去颠倒众生。
明天才振作吧。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看看天色,果然,今天已过,已是深宵一时半。
天空中一夜的星。
真不明人们何以把这许多时间精力花在儿女私情上,用来研究别的学问,不知多怡情养性,明日不如买一架望远镜,观察木星上的大红斑。
国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岛,在同样的星空下,她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颓然倒在藤椅上。
露台下小径有路过情侣喁喁细语,偶然提高声浪,不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幼时,林自亮与我最爱探头出去取笑他们,看他们含羞匆匆离去,十分残忍。
今日,在栀子花下坐着的一对男女却在谈论比较现实的问题。
男方表示不愿同岳母同住,女方却不肯组织小家庭,家务太吃力而且不讨好。
男方咕哝,希望请女佣。
女方大篇道理:女佣工作不彻底,手脚不干净,动不动告假,是非多,且拿腔作势,年年要加薪水……
我呆呆地做一个旁听人,坐在黑暗中。
记得从前,最常听得的问题是:你爱我吗。那时她们心态比较浪漫。
只听得女声哄着伴侣:“此刻多好,有妈妈看家,下班回家,有家常小菜侍候,家里收拾得不知多干净,连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荣,四季衣裳有专人洗熨,你还嫌她?告诉你,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光像收租那样向我要钱,也是应该的。”
男方作不了声。
我站起来,取过一瓶威士忌,斟了半杯,没有冰没有苏打水,就喝下去。
酒沿喉咙浇下,我伏到栏杆上,抬高声线,往下面叫:“你爱他吗,嗄,最重要的是,你是否爱他。”
楼下静默了数分钟,然后听见男女双方齐齐骂:“神经病!”
我笑。
这样同心合意,可见是相爱。
他们匆匆离去,小径恢复宁静。
我喝净了大半瓶威士忌,空肚子的缘故,很快倒在地上昏醉过去。
不要清醒,不要知觉,不要痛苦。
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得咚咚咚巨响,如捶动大鼓一般,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阳穴上,眼皮前一片血红,竭力睁开双眼,原来红日高挂。
叹息一下,追寻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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