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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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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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光幕上播映的是足球赛,沙发布置得软绵绵,茶几上放着半打冰冻啤酒,一大碟花生。

甚至苏苏都巾帼不让须眉。

“你看十号,”她说,“似会武功,像不像我们武侠小说中的沾衣十八跌?敌方十个人拦追他也不管用,他滑似泥鳅,总有办法过关。”

我呆呆地看着她。

“就算看过也值得温习,过来。”

但我不喜欢足球,自小我们弟兄俩都不似蛮牛,学会游泳还是为逃生用。

我试探问:“这便是你的好节目?”

“是。”

“看完足球呢?”纯属好奇,并无他意。

“出去吃一顿辣得跳舞的咖喱。”

“然后呢?”

她伏在沙发垫子上,用猫似双眸看着我,“送你回家,我不是急色儿。”

我完全相信。

现在一切由她们做主动。

“来,”苏苏拍拍身边的垫子,“乖乖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叠着双手看住她笑,“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苏苏扬起一条眉,大惑不解。

我坐下,“不准备结婚找归宿?”

“你向我求婚?”

“不不,”我擦擦鼻子,“别误会,只不过探讨一下问题。”

“你们大学教授真可以拿这个题目写一本书。”她叹息。

“看样子啤酒花生与足球赛居功至伟,你们都不打算成家生孩子了。”

“孩子真要命,你见过施导演的小女儿?真似一个活的洋囡囡,多次有绑架她的冲动。”

是,施峻模样趣致。

“假使有那样一个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苏倩丽感喟地说,“难怪施太太把女儿当命根。”

“真的?”

“她只肯为她们放假。”

“听说,你同阿施曾是好朋友。”

苏苏脸色一变,“别管闲事。”她用手指碰我鼻尖。

对我,她总有三分轻佻。

她接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在追求人家的太大。”她睁大眼睛。

我学了乖,笑得非常自然,“谁说的,你?”也指指她鼻尖,“没有证据,别乱说话。”

“她年纪比你大。”

我取过外套,“没留意。”

“她不会为你离婚的,我对她家庭状况最了解,施氏夫妇隔一百年也不会分手。”

“我要告辞了,太失望,原以为你会穿着黑纱亵衣出来引诱我……不提也罢。”

“喂!”

苏苏在门后大叫,我已进了电梯。

管理员见到我很诧异,眼角像是问“这么快”,我连忙逃之夭夭。

甘于向盛国香拜服,不表示其他女子也可将我玩弄。

国香那种优越是天生的,自然而然,她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气质,不论男女,都被她风度慑住,情愿听命于她,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迁就她。

苏倩丽所恃的,只是一点点美色,态度骄横,难以服众。

兴致索然回到家,林自亮冷冷问:“回来了?有人送机票来,连证件都放在你书桌上。”

我倒在沙发上,用杂志遮着脸。

“届时分头到飞机场,你提前进入禁区,以避耳目,可是这样?”

如果她家人去送她,恐怕要如此安排。

“时机尚未成熟,不适宜公开。”

“这样鬼鬼祟祟值得吗?”

电话响。

林自亮讽刺地说:“那位夫人找你。”

我跳过去。

“收到东西了?”

“国香,我已有两日两夜没有见到你。”

“也许我不应该答应你。”

“你在什么地方,我立刻过来。”

“我们一家在母亲这里。”

以后但凡有节日,就没我的份。

我听见施叫她,他仿佛把她盯得很紧。

“施峰过来了,再见。”

老施有施峰施峻作武器,我可得孤军作战,亲眼见过小施峰维护父亲那坚决忠诚的样子,羡煞旁人。

我静静放下听筒,轻轻的“叮”一声,像是我内心微弱的抗议。

林自亮冷冷的目光又射进来。

两兄弟相依为命地长大,却经不起考验,他没有支持我。

这不像他,小时候与高大的同学打架,他一定奋不顾身地帮我,两兄弟受人围攻,一败涂地,抱头痛哭不知多少次,但重要的不是胜负,而是兄弟同心。

他竟然离弃我。

“大哥,说你永远在我这边。”我恳求。

他悻悻说:“也许我表达方式太差,净替你不值。”

我紧紧握住他手,“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不明白你,但我尊重你的意愿。”

我俩紧紧拥抱,互相大力拍击对方的背脊,忽然想起母亲去世那夜,普天下也只剩我们两人,在医院直拥抱着哭,我泪盈满眶。

刚想说些更肉麻温情的话,电话铃打断情绪。

我去听,是海伦俏皮得会跳舞的声音。

我示意林自亮前来。

“那位小姐。”

林自亮定一定神,过去说话,“你在什么地方?纽约?”

难怪他要怨忽,兄弟俩同样不争气,被异性占尽上风。

“我来陪你?笑话,我有生意在此,哪里丢得开。”

我回到房间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终于变成喁喁细语,说个不停,我无聊地看着钟,足足过了半小时有多,他才挂了电话。

海伦落足本钱,用足心思。

林自亮出现在门口,“我明天去纽约。”

你说要不要命。

理论是理论,事实是事实。

没想到他比我更早出发去长征。

我自己的行装也收拾好了,我们互相祝福。

先把他送走,才回家打点,报纸暂时停派,信箱吩咐佣人开启,留下紧急联络号码。

第二天一清早要与国香结伴旅行,一夜不寐是必然之事。

清晨五时已经起床,正在关窗户奇書網煤气喉,电话铃响。

“喂。”

“我是你师母。”

我心一跳,师父出事?

“你方便来我处一次?”

“我最迟八时要到飞机场。”

“是很重要的事。”

我想一想,“好,立即到。”

索性连行李一并带着走。

天才蒙蒙亮,印象中从没试过在破晓时分上路,截了街车,先往师母家去。

在这种尴尬时分找我做什么?

师母在门口等我,她已穿着整齐。

我提着行李进屋。

“咖啡?”

“黑。”

我俩坐在厨房中,捧着咖啡杯。

天渐渐亮起来,师母还在培养情绪,开不了

平日我不会无礼,但今日不同往日,我看了看腕表。

师母牵牵嘴角,我耐心等她。

她的脸容秀丽,眉梢眼角都像国香。

啊国香,我四肢酥软,这个名字对我这般魅力。

我温和地提醒她,“我在等。”

师母忽然站起来,“国香叫我同你说,计划改变,你不用去了。”

我呆视她,一时没听明白。

师母深深叹口气,说不出的同情与不忍。

渐渐那五个字烙印似炙进我的心:你不用去了。

我唇焦舌燥,指着墙角的行李,轻轻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师母无话可说。

急气攻心,金星乱冒,我还尽量维持镇静,“发生什么事?”

“施与她同去。”

“可是,”我指着胸口,“我约她在先。”

“不,施同她十五年前就有约,他有优先权。”

喉咙似有一口痰呛住,我想申辩,声音似呜咽,连忙合住嘴,把句子硬生生吞下肚子。

“回去睡一觉,过后气下了就没事。”

“我去飞机场找她。”

师母用手拦住我,“气上头不要冲动。”

“我没有气,我一一”

“也不要说太多话。”

“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

“她怕你不高兴。”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那就最好。”

“我走了。”

“自明,别到机场去。”

“怕我闹事?”

“不,飞机在午夜已经开出。”

我更加五雷轰顶,她都算准了,我浑身乏力,软倒在椅子里,事后才叫老太太来安抚我,我看看时钟,七时十五分。

他们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渐渐静下来,这样作弄我,为着什么呢?根本不必约我前往,根本可以严厉地叫我死了这条心,何苦给我虚假的希望。

我非常非常疲乏,伸手揩揩面孔,勉力站起来,“我走了。”

“自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苦笑。

师母怪不忍,一开口便像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国香也很难过。”

说也奇怪,我竟笑了。

“真的,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如非紧要关头,她不会向我求救,也不会贸贸然公开她的秘密。”

我很感激师母这样安慰我。

无论怎样不忍,无论怎样无奈,无论怎样难过,始终是她的手握着刀,始终是我挨了刀。

“是施偷偷买了飞机票,告好假,到最后一分钟才通知她,她没有时间向你交代。”

短短几句话内不知有几许纰漏,我也不去一一指正,最后一点点自尊自制都不尽力维系,就似失意撒赖的潦倒汉了。

我低下头,“师母,我告辞了。”

“自明,”

“放心,我不会给她麻烦,我深爱她,我尊重她的意愿。”

我挽起行李。

奇怪,那数十公斤的衣服杂物竟似千斤重,而我的手臂酸软无力,这不是笑话嘛,这次学成归来,一心要以夸父之毅力创一番事业,怎么竟叫一段得不到的爱折磨得不似人形?

“师父回来,记得通知我,我替他洗尘。”

“自明,一定。”

师母陪我到门口,脸上恻然。

她这个差使也不好做,不知首不知尾,忽然叫她报凶讯,看一张死人般灰败的面孔。

真想埋葬自己,莫再出丑现世。

“再见,师母。”

我上了车。

一路上很平静,呆呆地坐车内,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真好,大哥不在家,不然还要作出一番解释,现在我独个儿,可以名正言顺在黑暗里腐烂。

街车到家门口,我递上钞票,下车。

司机大声呼喝,叫我取行李。

我找出锁匙开了门,客厅里的帘子由我自己拉得密密,还开着一盏二十五瓦的长明灯。

期望了这么久的蔷薇泡沫终于粉碎,心中像是掏空似的,呆呆地坐半晌。

忽然把行李放在床上,打开收拾。

一件件短袖衬衫都像是在哈哈嘲笑我,衫上花纹张牙舞爪扑上来。都是新置的,用尽心血,还添了一套极精致的摄影机,一整套的镜头,像只只怪眼,看透我怯弱的内心世界。

我被遗弃了。

我狠狠诅咒:“你们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与刮须水,好几十双袜子,全新内衣裤,预备在晚霞中聆听的情歌录音带……都被我一脚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岁少女也不做这样笨的梦。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么可笑。

电话铃响。

这当然不会是盛国香。

“自明?”是师母焦虑的声音。

是,只有她才知道我没有离开本埠。

“你在做什么?”下一句恐怕是:不是在自杀吧。

我据实说:“收拾行李。”

“要不要帮忙?”

“不要,谢谢。”

“自明,国香自有难言之隐一一”

“我与国香诚然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也只止于此,师母你别听人闲言疯语。”

语气平和安静,师母胡涂了,我自己也胡涂了。

“你一个人在家?”

“是。”

“你兄弟呢?”

“出门会未婚妻去了。”

师母更加焦急,“谁照顾你?”

“我想睡一觉,师母,明天与你通电话。”

她无法,只得挂上电话。

我索性将插头拔掉。

师母是真心的老好人,这个秘密与她共享已经足够,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

一整个脑子里都只有国香的影子,不知多久才会忘记她晒得金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一出手就重创我,养三两年都未必痊愈,好了也结痂,硬硬地,那一带的神经线已死,毫无知觉。

巴巴地回来,巴巴地喜欢她,为就为受伤,都是前世注定的吧,否则如何解释。

昏昏睡去。

梦中似有大解脱的感觉,有一把声音同自己说:做人太辛苦了,就此安息吧。

半夜醒了,啤酒是热的,冰块全融掉,一点儿剩余食物都没有。

浑身被汗浸透,照一照镜子,哪里还有英俊小生的样子,如何去颠倒众生。

明天才振作吧。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看看天色,果然,今天已过,已是深宵一时半。

天空中一夜的星。

真不明人们何以把这许多时间精力花在儿女私情上,用来研究别的学问,不知多怡情养性,明日不如买一架望远镜,观察木星上的大红斑。

国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岛,在同样的星空下,她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颓然倒在藤椅上。

露台下小径有路过情侣喁喁细语,偶然提高声浪,不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幼时,林自亮与我最爱探头出去取笑他们,看他们含羞匆匆离去,十分残忍。

今日,在栀子花下坐着的一对男女却在谈论比较现实的问题。

男方表示不愿同岳母同住,女方却不肯组织小家庭,家务太吃力而且不讨好。

男方咕哝,希望请女佣。

女方大篇道理:女佣工作不彻底,手脚不干净,动不动告假,是非多,且拿腔作势,年年要加薪水……

我呆呆地做一个旁听人,坐在黑暗中。

记得从前,最常听得的问题是:你爱我吗。那时她们心态比较浪漫。

只听得女声哄着伴侣:“此刻多好,有妈妈看家,下班回家,有家常小菜侍候,家里收拾得不知多干净,连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荣,四季衣裳有专人洗熨,你还嫌她?告诉你,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光像收租那样向我要钱,也是应该的。”

男方作不了声。

我站起来,取过一瓶威士忌,斟了半杯,没有冰没有苏打水,就喝下去。

酒沿喉咙浇下,我伏到栏杆上,抬高声线,往下面叫:“你爱他吗,嗄,最重要的是,你是否爱他。”

楼下静默了数分钟,然后听见男女双方齐齐骂:“神经病!”

我笑。

这样同心合意,可见是相爱。

他们匆匆离去,小径恢复宁静。

我喝净了大半瓶威士忌,空肚子的缘故,很快倒在地上昏醉过去。

不要清醒,不要知觉,不要痛苦。

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得咚咚咚巨响,如捶动大鼓一般,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阳穴上,眼皮前一片血红,竭力睁开双眼,原来红日高挂。

叹息一下,追寻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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