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半个人将你视为人类,所有人都只把你当成赌博游戏的纸牌;不过,唉,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这种例子在这世上多得是。”史托甘神色嘲讽地道:“最大的悲剧是你自己对此没有任何悲伤或痛苦的感觉。”
“…………!”爱尔梅雅全身僵硬。
她不知理由为何,但或许……那句话不经意触及沉睡在她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
“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自己被当成物品这件事,没有任何愤怒或悲伤,不——或许有,只是故意不去想它。你只是‘王妃候选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没有其他面孔。
对于这件事……你自己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爱尔梅雅一时语塞,凝视史托甘的脸。
——成为王妃这件事。
父亲告诉她,这是她出生的理由,母亲也同意父亲的说法,身边的人更是众口一词。旁人不断告诉她,这是她应该迎接的唯一、绝对的未来,是终极的幸福,所以她也觉得这件事就像太阳在早晨升起般天经地义,未曾对“自己应该成为王妃”一事感到疑惑。
她对自己的既定身份从未感到不对劲。
可是……
“我……”
史托甘的话语,确实撼动了她的心灵。
那句话触及的或许是她极力克制的自尊心与自我意识。最佳王妃候选人的她一出生就开始接受英才教育,学习压抑各种感情,她并未察觉到自己也拥有那些心灵沉淀物,而在“最佳王妃候选人”这个头衔的持续压抑下,那些感情或许也不断在累积反噬的能量。
对了。
这么一想,她总是将悲伤与怨恨隐藏在笑容底下。日后将成为王妃的女子,不该有那种凡人的感情,因此她将那些情感弃置于心灵深处,不让他人察觉。为了成为完美的王妃、接受丈夫巴路提力克·莱邦的宠爱,这是必要的行为。
不论那是多么不自然的行为——爱尔梅雅也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
哪里都没有她的意志。
哪里都没有她的自由。
哪里都没有爱尔梅雅·布尔嘉特这名少女。
只有一名镶嵌于“王妃”这个模子里,没有脸孔的可怜少女。
然而——
“我……我……”
即使察觉这件事,她又能如何?
为了成为王妃,为了成为国王的妻子,爱尔梅雅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她从未学习过其他事。成为王妃——出生至今的所有时间都花费在这个目的上的她,根本不可能选择其他生存方式……
“你……你少一直在那啰里啰唆的!史托甘!”克洛福特用破锣嗓子般的声音怒吼:“反正咱们是死路一条,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如此,干脆占占这小妞的便宜,向布尔嘉特公爵报一剑之仇,让他后悔将咱们当成鼠辈!”
克洛福特嘴角淌着唾沫大嚷。现在再多说一百万句话,想必也无法说服这个男人。他即将发狂,满口大道理终究无法触及他的内心,逼急了只会让他更加残暴。
“…………”史托甘皱眉——但只是耸耸肩便不再阻止。
克洛福特见反对者不再发言,便浮起痉挛的笑容,再度伸手拉扯少女的衣服。爱尔梅雅也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但这个动作却让她的衣服裂得更大——
“——!!”
惨叫声蓦地响起。
那并非出于爱尔梅雅之口,而是从房外传来。
同时响起了大量坚硬鞋底敲打地面的声音。
“……来了!”史托甘愕然站起。
其他伙伴也纷纷抄起搁置一旁的武器,摆出架式。
“混帐——!”克洛福特抓住爱尔梅雅的手,正想将她一把拉起——
“——咦?”爱尔梅雅发出惊呼。
啪!
她觉得自己听见这样的声音。如果有人问她这个声音实际上有没有出现,她或许也没把握,只是觉得好像听见这种声音——克洛福特的头颅接着飞向一旁。
无头身体同时朝反方向弹开,幸亏如此,爱尔梅雅才没有被那微温的体液波及。从脖子喷出的鲜血洒向半空——发出咕嘟咕嘟的黏稠声,沾湿一地。
“咿——?!”爱尔梅雅的喉咙深处发出尖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其中一人之外,恐怕没人能够理解。
“是魔法!敌人使用幻影魔法藏了起来——”史托甘高呼。
但这句话……毋宁让男人们更加混乱。史托甘或许有军旅经验,不过其他人都是外行人,即使听见“室内有隐形的敌人”,也不可能冷静应变。
“哇啊啊啊啊啊?!”男人们边叫边挥动武器。
他们当然并未布阵,只是对着看不见的敌人胡乱砍杀。结果其中两人不慎砍中对方,在地面蹲下,其余三人则不知如何是好,拼命东逃西窜。
“哼……”史托甘蹙眉奔向爱尔梅雅。
他的手既已抽出短剑,大概是打算将她当成人质突围。敌方既然先杀死克洛福特,就是认定爱尔梅雅目前仍有救援价值,所以只要用短剑抵住她的脖子,隐形敌人也不会轻举妄动,尤其是要花时间念诵咒语的魔导士。
可是——
“…………”
再三步便能抵达爱尔梅雅。
就在那个位置,史托甘的脖子忽地冒出一条线。
下颚下方无声划出的红线,瞬间扩大成一道开口,从中喷出大量鲜血。
爱尔梅雅忍不住转头伏下。
但大量的血液并未落在她身上,反而在空中停止,仿佛撞上一道凹凸不平的墙,沿着墙面流下。沾满血液的隐形墙壁……不久开始浮现色彩,形成一个轮廓。
那是人类。
是一名矮小男子,穿着一套服贴合身的黑色装束。他想必就是使用幻影系魔法藏匿于室内的魔导士,右手握着刚才割开史托甘咽喉的短剑。
“…………”惊吓、恐惧及愤怒……瞬间浮现各种表情,史托甘向前踏出一步,接着终于力竭。他靠着那名身穿黑衣的魔导士男子倒下,就这么一路滑落地面。
“啊啊……”爱尔梅雅早已无语。
只剩被恐惧压抑的呻吟从唇间逸出。
史托甘就在少女眼前成为无法言语的尸体,倒地不起。
太过简单早的死法,实在教人难以相信,好端端一个人的人生居然就这样归零。
“啊啊啊……”铠甲上绑着红布的骑士们踹开房门,蜂拥而入。
那是绯红骑士。
刚才的惨叫与脚步声,果然是他们镇压“反叛军”的声音。
利用魔法隐形的魔导士先行潜入,确认爱尔梅雅平安无事——再以某种方式通知主要军队,进行攻坚。
“呜哇哇哇哇哇!!”没受伤的三人发出掺杂悲鸣的声音抵抗,但终究不是骑士的敌手。三人甚至来不及出手报仇,就被骑士一剑打落武器,再反手划开胸口与腹部,当场倒地不起。
另外两名刚才不慎误伤彼此的伙伴当场抛下武器投降,可是骑士们的长剑仍从他们头顶无情挥落。骑士们想来是受命杀死所有的人,挥剑动作毫不犹豫,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执行某种单调的作业,淡淡地给予“反叛军”的男人们致命一击。
鲜血飞沫在地板绘出异样的图案。
“啊啊……啊啊啊……”
爱尔梅雅忘了闭上眼,也忘了转开目光……只是错愕地凝视那幅光景。
这个现实的杀戮战场与她迄今生存的世界判若天渊,对于一直活在贵族社会,由旁人细心呵护培育的她,那幅景象甚至极度缺乏真实感。
倒卧在地的数具尸体。
大量喷溅的微温鲜血。
人类惨遭杀害后,就会成为肉块、沦为物体……她实在无法相信在自己生存的世界背后,居然同时存在这种现实。理论上明白,感情上却拒绝理解。
爱尔梅雅错愕地……
“我……”
错愕地望着史托甘的遗骸。
这已不是人类。
只是物体,没有意志的肉。
那么——
“我……”
那么爱尔梅雅自己又如何?
她自己又与这个物体有多少差异?
“我…………!”爱尔梅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她也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她这种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如今不可能有什么该说的话。
只有恐惧、只有憎恶、只有焦躁。
但她不知如何将这些感情化为形体。
她只能在既定模式下进行固定的反应。
所以——
“……小姐.您有没有受伤?”挡在她前面的魔导士回头问道。
注视那张一半沾着黏稠血液的爽朗笑脸——爱尔梅雅失去了意识。
※※※※※
静谧的月光透窗射入室内。
爱尔梅雅回想着两年前的往事,紧咬下唇。
“我……”
回想起来,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察觉出自己内心逐渐膨胀的朦胧疑虑。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她在那之后的人生肯定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她与巴路提力克·莱邦国王举行盛大的婚礼,成为这个强大的莱邦王国的王妃。因为接受过彻底的王妃教育,她成功扮演了理想的王妃。那个教育之中或许也有配合巴路提力克的喜好——她顺利成为宠妃,不到半年就怀了国王的子嗣。
然而……
“我……”
爱尔梅雅转向月光照亮的窗畔。
那里放着一张小床。
那张床真的非常小,大人横躺的话,下半身还会凸出床外,尺寸约莫只有普通床铺的一半,但对两个婴儿来说,已是绰绰有余。
床上有两个金发婴儿……并排而眠。
那是爱尔梅雅昨天刚产下的双胞胎。
一个是男孩。
一个是女孩。
两人都一脸安适地酣睡。
“…………”爱尔梅雅站起,走向那张床。
可爱极了。
爱尔梅雅真的如此认为。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但就算扣除这个理由,这对双胞胎仍具有让人见了都不禁微笑的娇憨。
抑或者婴儿原本就是这种生物。
刚出生的脆弱生命。
极度脆弱、不自由、不完全。
然而……正因如此,人们才会一看见婴儿就忍不住想庇护他们。没有任何心眼、企图的婴儿们来到这个世界,人们在他们的纯粹中看见生命的原形。单纯地活在世上——他们教导大人们何谓生存的喜悦。
可是——
“啊啊……”爱尔梅雅将手伸向右边的婴儿——女孩。
这孩子将被处死。
恐怕在数天之内就会被处死,所有人都处心积虑地想办法毁灭这孩子的性命,打算将刚出生不久的生命推回湿冷幽暗的虚无深渊。
因为堪称绝对的圣葛林德神谕,断定她是“毁灭世界的剧毒”。
王室已开始商讨如何杀死这位无名公主,八成会派遣“琥珀骑士”(Amber Knight)的某位成员执行这项任务。
她没有阻止这件事的力量。
“我……”
爱尔梅雅的女儿。
她甚至未曾被亲生父亲拥抱,就将面临死亡的命运。
这孩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要是这么问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得意洋洋地回答——“等她做了就来不及了”。因为这孩子是毁灭世界的剧毒,{炫·书·网·提·供}所以必须在她犯下大错前杀死她。
这孩子即将被处死。
因为神明如此期望。
而大多数的人们亦如此期望。
可是——
“我……”
她忽然又想起那时的男人——史托甘的那席话。
“没有半个人将你视为人类,所有人都只把你当成赌博游戏的纸牌。”
人类轻易就能抛弃人类。
人类轻易就能沦为物体、被视为物体。
一如变成尸体的史托甘他们,一如为了带给布尔嘉特公爵家安泰而培育的爱尔梅雅,另外也一如被断定是“毁灭世界的剧毒”的这孩子。
谁都不将这孩子视为人类。
宛如丢弃不要的纸牌,想杀死这孩子。
不知何时将引发灾祸——基于这个理由掠夺这孩子的未来。
而爱尔梅雅身为国王的妻子、布尔嘉特公爵的女儿……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牺牲。
爱尔梅雅一直遵照他人的吩咐而活。
她只晓得那种生存方式,只能这么做。即使感到不对劲,即使心有不满,她也无力反抗。痛苦也好、悲伤也罢,她都只能乖乖遵循他人决定的命运。
像是没有意志的傀儡。
可是——
“我……”
莱邦国王巴路提力克的妻子。
布尔嘉特公爵家的女儿。
不断反复执行的绝对定义。
可是……爱尔梅雅寻思。
真的是这样吗?
自己当真只是这样的人类吗?难道就不能有其他角色吗?
例如——
“我……”
是母亲,她是这孩子的母亲。不论别人怎么说,这不都是无法扭曲的事实吗?
既然如此。
国王妻子不能做的事、公爵女儿不能做的事,母亲就应该做得到吧?不是还有只有她做得到,只有她能替这孩子做的事吗?
“……克蕾尔。”
“请问有何吩咐?”一直守在房间角落的侍女抬头问道。
爱尔梅雅目光依然望着床上的婴儿……静静地说:“你立刻替我联络凯洛儿·卡苏鲁。”
“……咦?”侍女发出诧异的惊呼。
她并非没听过爱尔梅雅讲的那个名字,那人是宫廷乐手荷丽叶德·卡苏鲁的女儿,也是宫廷魔导士团“翡翠法阵”(Jade Circuit)成立至今的头号天才魔导士,更是爱尔梅雅王妃的闺中密友,侍女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她不明白王妃为何此时要提起那个名字——因此感到困惑。
“您到底是——”
“拜托你……快点!”爱尔梅雅略显强硬地说。
侍女沉默片刻,看看王妃,又看看床铺——
“莫非——”
“拜托!”爱尔梅雅不断重复道:“拜托!”
她已别无他法。
软弱的自己无力改变现状,她没有力量反抗丈夫与重臣,守护亲生女儿。就算出声反对,对方也充耳不闻。众人渴望的王妃终究只是“负责生育子嗣的女人”,而不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女人。
第一章 彷徨的人们
异样的风景充斥于地平线尽头。
乍看下一…或许也有人认为那是山脉。
依大小来看,有此错觉倒也不能责怪当事人,那群从地面隆起的物体,规模大得出奇,若要在常识范围内搜寻相近的单字,大概也只能联想到“山”。
然而……如果仔细观察轮廓,便能立刻察觉那个地形并非我们平时所称的“山”。
一般的山有山麓、山顶,不论大小,山均是朝天际呈不规则隆起,其上限称为山顶,下限则称为山麓。
可是,那个地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