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的最后一幕。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狭小的脑海简直无法容纳这么多关于自己和吉诺拉的欢乐而悲伤的记忆。
“苏萨。”玛莎关切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然而,此时的苏萨,已经听不见任何呼唤。
他慢慢地回过身,目光死死地钉在树皮墓碑上。
白的树干,瘦而细的刻痕。
他的视线循着刻痕慢慢地移动,一时之间没有认出那一行字来。
他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
那行字陡然整个跃入他的视野。
——角斗士吉诺拉。
“轰隆隆隆隆……”一声沉闷的雷声从天顶滚过。
“叭!”一颗豆大的雨点打在苏萨的眼角。然而,他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苏萨,你没事吧?”玛莎被他的神情吓住了,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襟。没有反应。
“苏萨,苏萨!”玛莎惶急地呼唤苏萨的名字,“雨下大了,我们先回去吧。”
“是我杀了他。”苏萨喃喃地说,手指颤抖着抚摩着触目惊心的刻痕。
“你在说什么啊?”
“是我杀了他。”苏萨提高了声音,恶狠狠地说。
玛莎牵着苏萨的手不自觉地放开了,退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着苏萨。
“是我杀了他。”苏萨现在的脑海里,无数印象碎片正不断地闪回:
悲哀的眼神。张大的嘴。飞溅的血花。
苏萨。苏萨。
碧滢滢的磷火。浮动的羊皮纸。阴森的咏唱。
苏萨。苏萨。
战锤楔入头骨的锐鸣。嘶声的绝叫。艳红的天与地。
苏萨。苏萨。
世界在旋转。白手绢上下翻飞。有人在灵魂深处狂笑。
苏萨。苏萨。
——拇指朝下!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苏萨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句话,目光萦乱,神情恍惚。
雨水从他的头顶淌下来,淌下来,漫过额角,漫过眉骨,流过眼角,挂下脸颊。苏萨的眼底涩涩的,眼前是一片水雾,已经分辨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真相,有的时候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苏萨!”玛莎惊呼一声,看着苏萨的身体一点点地软下去。行将崩溃的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泥水地中。黄浊的泥水溅起,就仿佛苏萨心头浓重的悲哀。
是什么样的命运,非要将一对生死莫逆的好友,以如此的方式隔绝开来?为什么?为什么那天的自己会陷入嗜杀的疯狂?为什么面对着自己的好友,竟狠得下心痛下杀手?那个应该遭受到诅咒的日子里,斗技场的上空究竟盘旋着哪一只恶魔,阴险地在自己与吉诺拉之间播下恶毒的种子?苏萨怨愤地昂起头来,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任由雨线如箭一般自天心倾泻下来,射入自己的眼睛,任由疼痛与潮湿灌满眼眶。视线已经模糊,整个世界混沌一片。
雨更骤,风更紧,整片树林都成了雨水与泪水汇成的灰色海洋。
在这片海洋之中,苏萨长久跪着的身躯,就是海里的礁石,孤独,阴冷,无生命。
第七章 两颗孤独的心
衣服上的水滴滴嗒嗒地淌下来,打湿了座位底下的地面。嘴里苦艾酒的青铜腥味提醒着苏萨的神经,让他意识到自己肉体的存在。苏萨有些迷惘地望着眼前模糊晃动着的人影,呆呆地问道:“我……在哪里?”
“你在苦艾酒馆。”柔和的回应,仿佛空谷的回声,在耳边萦绕不去。
“苦……艾……”有些迟滞的思维。
“是的。苦艾酒馆,你临时的家。”
“临时的家?”
“是的。临时的家。”
“你是……艾夏?”在柔和声音的呼唤之下,人影在瞳人里渐渐地清晰起来。
“是的。我是艾夏。”艾夏用一块毛巾擦着面前这个小自己五六岁的青年湿漉漉的头发,动作柔和得像母亲的手,“玛莎已经都跟我说了。”
“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都知道了。”
“我亲手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苏萨低着头,喃喃地道。
“我知道。”
“我们是两年的朋友。”
“我知道。不能怪你。这是命运的捉弄。”
“命运?”苏萨抬起眼来,眼神恍惚地望着艾夏,“什么是命运?”
“命运……”艾夏的动作停住了,“命运啊……”
艾夏目光向着斜上方无尽的远处,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悠悠地轻声道:“命运就是明明整天在一起,却没法开口表达心意;命运就是明明能够在一起,却最终无奈地分开在两地;命运就是等到一切都已失去,才发现自己原来曾经拥有;命运就是明明已经伸出手,却永远也无法触及……”
“明明已经伸出手,却永远也无法触及……明明已经伸出手,却永远也无法触及……”苏萨喃喃地反复念着艾夏的话……
……
“艾夏,你也有伸出手来却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那个人吗?”
藉着苦艾酒浓烈的酒劲,已经换了衣服的苏萨半睁着眼问艾夏。
“你喝得太多了。”艾夏轻轻地伸出手去,按下苏萨的酒杯。
“你……在逃避我的问题。”苏萨本就不善饮酒,又是在新与好友决裂的悲伤情绪之中,苦艾酒精在他的体内奔流,燃烧,挥发成不顾一切的任性与放肆。喷出口的,除了酒气,还有满腹的情绪。
艾夏拿复杂的目光望着他,樱瓣似的嘴唇轻轻张翕,却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说?你不敢说?——我敢说!我,我……”苏萨用力地抖开艾夏的手,酒杯里的酒液泼溅到了桌面上,“我有!我有伸出手去也触不到的朋友。明明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拒绝出来?艾夏,你说,他为什么拒绝离开角斗营?为什么?”
艾夏拿悲伤而怜悯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情郁于中,借着酒精肆意地发泄的男子。
“为什么他不能原谅我?告诉我,艾夏,为什么明明是好朋友,却会有隔膜,有解不开的仇恨?到底要怎样,才能逃脱你所说的那种命运?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苏萨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哀,越说越语不成声,到最后一句话,几乎是饮泣着说出口的了。
他的手扔了酒杯,死死地抓住艾夏的手,指甲因为用力甚至掐入艾夏白嫩的肉里。艾夏却忍着痛,没有抽回她的手,而是任由他像溺水者抓着漂在水上的木片一般捉着,以罕见的温柔语气安慰道:“苏萨,我也无法给你答案。因为……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命运这种东西,每个受他播弄的人,都在苦苦地追寻着答案。等到哪一天,我领悟到了,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但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身影,天天梦见,却又阴阳两隔。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那个身影,与面前这个无助地捉着自己手问自己该怎么办的青年重叠到了一起,令二十六岁的艾夏刹那间有一种眩晕的错觉,继而又意识到两个身影的不同,遂淹没于巨大的惆怅与哀伤之中,不克自拔。
这样的雨天,这样的酒中,这样孤独的男女,这样悲伤的往事与遭际,情何以堪?人何以堪?
指甲的掐痕处,艳红的血珠沁出在惨白的肌肤凹陷处,触目惊心。恍若不知疼痛的艾夏,以三月和风柔和的声音,悠悠地说着,像是在对苏萨倾诉,又像是在对着虚空里那个想象中的人儿诉说着久积心底的话语:“苏萨,你问我有没有伸出手来却永远也无法触及的那个人,我现在就告诉你:有!”
苏萨睁着醉眼,呆呆地望着她,没有作声。
艾夏出神地想了一阵,然后继续娓娓地诉说道:
“他叫韦尔斯,是一名勇敢的战士,脸上总是带着和你一般的坚毅神情。认识他的那年,我才十七岁;而他,大我三岁。他待我就像妹妹一般,总是处处帮助我,关怀我。有什么难事,总是他一个人扛下来;我不开心时,他总是想尽办法逗我开心;一起执行任务时,也总是很细心地呵护着我,不让我受一点伤。曾经有一次,为了替我阻挡追兵,他受了七八处足以致命的创伤。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九死一生地苏醒过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艾夏……没事吧……
“他是当时组织里的三号人物,而我,只是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半大女孩。他就像哥哥一样照顾着我,指点着我,扶助着我一步步成长起来。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有勇气度过那段黑暗的岁月,一直活到现在!他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一个人……”
“那他现在人呢?”
“不在了,永远地不在了。”
“……”
“五年前,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的前一天晚上,把我约到了营地附近的池塘边。那天的月亮很圆,月光很好,池塘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和他。他跟我说他要去执行一项暗杀任务,暗杀的对象是位势力庞大的残暴贵族,那次任务的风险很高,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我劝他不要去,但他说,如果让其他人去执行,也许失败的可能性会更大。他不愿拿战友的生命去换自己的幸福。说到幸福,那个时候,他突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也是像你现在这样,死命地抓住我的手。(苏萨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艾夏的手。)我现在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当时他的手是那么地冰凉颤抖。他的声音也是那么地颤抖。他说,艾夏,我可以给你幸福吗?
“‘艾夏,我可以给你幸福吗?’可以的,可以的!当时我应该毫不犹豫地说的,你可以给我幸福的,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是,可是……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对爱情一窍不通的傻女孩,一个傻到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明瞭的傻女孩!我甚至忘记了回答,只是慌乱地从他的手心里抽回手,像只胆小的兔子、像个懦弱的逃兵一样,逃离了他,逃离了自己的幸福。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追忆至此,艾夏心情激动,语音微颤,隐隐带着哭泣的气息。她的心里,此时也掀起着追悔与悲伤的巨澜吧?连听着她的叙述的苏萨都能感受到她的哀伤了。
“任务……失败了吗?”苏萨艰涩地问。
艾夏轻轻地点了点头,长吸了一口气,借此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恐怕她就没法子完整地讲出下面这句了:
“第二天的黄昏,消息就传来了:任务失败了。他的尸体被钉在了城门上。”
静默。心头却是痛苦的狂澜。
艾夏继续动情地说着她的故事:“我想,如果那天晚上我能再勇敢一些,把我的手伸给他,对他说:我愿意!也许,他就不会抱着沉重的心思去执行沉重的任务;也许,他就不会失败了。也许,也许……可是,没有‘也许’,只有事实。事实就是我在该说的时候没有说,等到想说了,却没有说话的对象了。苏萨啊,这世上有一种命运叫做生死两隔,有一种思念叫永无结果。这世上有失去了才知道他的可贵的人,有再怎么努力地伸出手去、却永远也触不到他的人啊!”
说到最后的时候,冰封的情感已经融化,悲伤的闸门已经打开,黯然的泪水无声地沁出眼角,顺着脸颊划出了柔和的弧线——艾夏哭了。
艾夏的一番倾诉,即便是在那天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直萦绕在苏萨的心头,反复地在他的记忆皮层上烙下深深的烙痕。而在当时,苏萨的心头,只是被感动与哀怜所充溢。他望着艾夏那双充满了忧伤的茶色眸子,心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慢慢地漫上来,怨愤与苦痛渐渐转化为同情与哀怜。面前这个一直以来都那么冷傲不可近的女子,原来竟也是有着如此悲伤往事的一个人。而她的遭遇,与自己又何其地相像,虽然一个是为爱情所困,一个是为友情所困,但都是在离散与睽违之间痛苦地挣扎。
雨天里,两颗同病相怜的孤独的心,渐渐地贴近。
苏萨很自然地伸出手去,隔着桌子,捧住艾夏梨花带雨的脸蛋,默默地注视着她盈满泪水的茶色眸子。
艾夏没有闪开,而是隔着泪雾回望着他,回望着这个与自己已逝的男友眉宇惊人相似的青年,樱色的唇瓣轻轻地颤抖。
“谢谢你,艾夏。”
“?”艾夏抬眼不解地望着苏萨。
“谢谢你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哦不,是我莫名其妙地乱说,你一定听得很无趣吧?”艾夏有些慌乱地抬手去擦自己脸上滑落下的冰凉泪珠。
那一瞬间艾夏悲伤而慌乱的眼神仿佛是一根纤长优雅的手指,将苏萨心头最柔软的那根弦轻轻的一拨,拨出一串叫人迷醉至死的乐音。苏萨不由自主地双手一捧,探出身去,将自己的嘴唇凑向艾夏那吐纳着似兰芳馨的红唇。
没有挣扎,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反应,艾夏望着渐渐向自己脸上凑来的对方的脸,心头也被一层轻纱迷雾似的迷惘给遮住了,眼睑轻轻地阖上。纤长柔美的睫毛切出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扑簌簌地滚落。
就在两人的嘴唇行将印在一起的那一刻,突然,艾夏睁开了眼,轻轻地推开苏萨:
“不要。”
苏萨有些迷惘地望着她。
她低下了头,轻轻地说道:“你的嘴里全是酒气。”
第八章 王子与公主
宰相府。书房。隔着落地长窗,望着外面连绵的阴雨,淡淡的,王国宰相问自己的助手:“叫你拿去化验的药粉,结果如何?”
“在下拿了先后到两名炼金术士那里去化验过了,结果都是一致的。”
“什么成分?”
“茛菪。”
“茛菪?不是橡树叶和槲寄生吗?”
“不是。”
“哦……那茛菪又是什么东西?有何效用?”
“听那两名炼金术士说,茛菪就是我们名唤‘颠茄’的植物。”
“什么?颠茄?”老宰相闻言,神情一震,转过身来,目光凛然。
“是的。”助手很小心地说,“宰相大人您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查这种东西啊?”
吕宋不语,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那名助手。
助手征询的目光望着吕宋,吕宋淡淡地道:“按照纸上的地址,不管用什么手段,将住在那里的人请过来。”
“是,我马上去办!”助手接了指令,匆匆离开了。
吕宋又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