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早知皇后会许以重谢托孤,却不料她什么都不提,只对着我这样一拜。想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十四岁入宫,四十几年稳坐后位,恩宠不衰,与大顺皇帝同朝称制,那当是何等骄傲的人物?只怕就算落在嘉凛手里,她也宁愿身死绝屈身以事!可她此时竟以如此虔诚的姿态拜倒在我面前,托出全心的信赖,怎不叫我心神震动?
耳中却听得皇后在继道:“这个孩子,我不指望他日后能复国雪仇,只盼着他能忘却前生种种,平平安安的长大,日后延续我邓氏香烟。”
从一个曾经掌握天下大权的人嘴里听这样的一番话,分外的让人震憾。我不禁动容,肃然起敬:“娘娘拳拳爱子之心,流云至为感佩。”
皇后凄然一笑,又是一拜,道:“出宫以后,你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哥哥,是他的庇佑,也是管教他的先生,假如他昏庸无知,连求生的意志都没有,那么他的生死荣辱,由你决定。我只求你,假如他的神智清明,自己决定了人生之向,你要尽力成全;使他可以自立于世。这一拜,朕以国母身份,谢你为邓氏皇族保全血脉!”
我心里凄凉,看了一眼旁边的皇太子,西元用兵一向冷酷,常有屠城之举,嘉凛虽然没有屠城,却绝不会放过大顺的龙子凤孙,皇太子只有死路一条。
皇后再拜一拜,肃容道:“在这战乱之中,要保全亡国皇子,有百死不敌之艰难,我这一拜,拜谢相公日后为我儿所累的苦心!”
她以皇后之尊,母亲之身正容下跪,有了这三拜,以后我带着小小逃亡,就算自己身受刀刃加身之苦,也绝不能亏负她今日的拜托。
慧生和小小出来,眼见这等情势,也骇然变色。皇太子上前一步,将一张绣满图像的绢巾递给我,微笑道:“流云相公,难为你轻轻一句谎言,竟与事实不谋而合,这张溥绢,正是所有粮草存储地的地图。你拿着它,或有后用。”
我目瞪口呆:“我只是在殿内群臣的争吵中听出一些风声,没想到竟真有张藏粮地图!”
大顺已亡,皇太子命在旦夕,竟然不见丝毫悲凄慌张,依然是一派淡定儒雅的温文微笑,这气度竟比皇帝还从容几分。他微微一笑:“流云相公闻一知十,足见智谋过人。王弟自幼骄宠,以后请相公费心了!”
皇后紧紧的拥抱了一下小小,沉声道:“小小,母后替准备了一些珍宝,你这就随颖慧娘子他们走吧!”
我看了一眼,不禁摇头:“娘娘,在这军乱中,宫中的奇珍异宝件件都是祸患,不能要。慧生早已收拾了三个随身的小包,小皇子什么也不用带了。”
皇后一怔,颓然长叹一声,看了一眼小小,怜爱,疼惜……万种慈母情怀在这一眼中尽现,显然对他出逃后的生活充满担忧。
小小哭叫一声:“母后,儿子不……”
皇后脸上那软弱的神色一闪既没,声色俱厉的喝道:“住口,你既生在皇家,就应有当断即断的魄力!联与珉儿贵为国母、储君,以身殉国便是份内之事;你既为皇家的幼子,传承血脉就是你应尽之责!当此存亡之际,你若再哭闹,死后休来见朕!”
这皇后一向温和柔婉,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一怒,陡然生出一股霸气,我也不由心惊。皇后一怒拂袖而去,皇太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把千言万语化为一道托付的目光。
第三章 国殇
慧生拉起我和小小就跑,边跑边说:“皇后早已把所有侍女派去迷城三十六楼传令,只等我一声呼喊,迷城里所有的宫妃、侍女立时大乱,我们可以趁着乱流冲出迷城。”
说话间我三人经过了一从芦苇,我心里一动,折下三根苇管,每人分了一根。小小不明所以,慧生却已然恍悟:“不错,我们能随乱流安然出宫自然最好,否则就跳河求生。”
我点点头说:“御河从迷城段往下,大概三五里就流出了内宫,唯一的忧虑是御河在宫城下是有拦河栏的,若不开闸,我们一样出不去”
小小突然出声道:“这个不怕,母后给了我一对削铁如泥的匕首,若是闸门未开,我们可以斩断铁栏冲出去。”
说话间突然听到杀声隐隐,正向迷城这方迫来,我心中大骇:“嘉凛来得好快。”
小小将一把匕首递给我,急道:“快走吧!”
我转手把匕首塞到慧生怀里,慧生也不推辞,拉紧了我的手就跑,一面跑一面放声尖叫:“姐妹们快逃啊!元兵烧城了,快逃啊,元兵烧城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受了皇后指令的分守在各楼门口的女官也跟着大叫起来。那些被皇后强令枯坐的妃嫔宫女,本来就已精神紧绷到了极处,碍于皇后派了女官守在门口弹压,才没有大乱,此时听到连女官的叫声,登时蜂拥而出,仓皇奔逃。
刹时间整座迷城大乱,七千多名女子发出的惊慌叫喊,单论响亮程度,竟比外面的杀声还高。
三人顺着乱流冲出迷城,御河对岸果然刀戟林立,刃上尽是血污,而那御河的清水此时赫然变成了艳红,变成了一条血河,河上漂满尸体。杀气腾腾的元兵正从三面向迷城逼近,只是他们想必也没料到这迷城一开,冲出的尽是钗颓发乱的女流之辈,一时间竟没了主意,进势稍顿,停在岸边,没有过河。
众女子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里,突然一个声音稳稳的送进每个人耳里:“立即收声,否则本座立即放箭!”
那声音里带着无与论比的威严和煞气,闻者心惊,立即把所有恐慌压了下去,正是嘉凛,隔河望去,他铠甲上污血涔涔,更叫人望而生畏。他一句话压住嘈杂,又道:“西元勇士刀下从不杀弱女子,你们只要列队过桥,诚心归降,不管以前是何身份,本座一律不予追究!”
两岸林立了上万人,此时竟安静得只风声,迷城里逃出的众女子大多都是皇帝搜寻的民女,出身卑下,虽然被锦衣玉食的养在深宫里,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眼前这阵式,她们人人都惶惑不安,却没有一个敢出声。
寂静中突然一阵穿云裂石的琴声从迷城方向传来,寻声望去,迷城里的第一高楼凤仪楼烈焰升腾,楼顶的莲台上,皇太子昂然挺立,身前端坐的皇后盛妆艳服正在操琴,琴声铮铮,慷慨激昂,悲怆豪迈,却是大顺每在战后都会弹唱的一曲《国殇》。
那火势升得好快,高窜的火焰很快阻断了我们回望的视线,但在火势里,琴声激越,丝毫不懈,皇太子和弦而歌:“……伤逝者之离兮,慰生者之安平;虽身死志不改兮,以我命换君喜乐……”
小小尖叫一声,好在他只有十四岁,声线还是童声,声音在女子群中并不突兀,料想嘉凛未必会注意到。只是他这一叫,倒生出了想不到的带动效果,引得迷城女子个个放声痛哭。
哭声里,一名身着东宫服饰的女官突然奔出人群,高叫:“殿下,请您准许奴婢同行!”“噗通”的跳进御河里。御河水深九尺,那女官入水之后,挣扎几下,便沉了下去。
我知道这必是服侍太子的女官以身殉主,心里一沉,手被慧生一掐,听到她说:“我们立即跳河,在水下把三人的衣带结在一起,如果还是被冲散,那就在拦河栏前会合。”
我补充一句:“假如我们直接就已随流出了宫,那就在沿着御河走的第十座民宅外会合。”
说着二人,拉紧小小的手,奔河而去,耳中听到慧生大声哭喊:“皇后娘娘,奴婢这就随您来了……”
我有些好笑,这慧生,倒真是作的好戏,念头才动,人已跳进了河里,我憋足了一口气,正想把小小的衣带和我绑在一起,哪料头上一阵“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也不知有多少人跟在我们身后跳河,水流震动,登时我们冲开了。
我也不敢浮出水面,潜在水底顺流游去。等到一口气将尽,才把苇管拿出来衔在嘴上,小心的上浮,苇管稍与空气接触便不敢再上浮了,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又潜回水底。
顺流而游,速度自然极快,算算也快到了拦河栏附近了,但却没碰到阻碍,拦河栏竟已提开了。我心思几转,突然明白:必是河里尸首太多,元兵怕尸首积在铁栏下引起堵塞,导致内宫浸水,所以才打开了闸门,放任尸首流出宫去。
一念至此,想到自己此时全身都泡在血水里,身边不知有多少尸体,顿时恶心欲吐,赶紧岔开心思,考虑出宫后的逃亡路线。可心那恶心的感觉一直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悄悄的将头探出水面。
满目青葱,眼前一片树林,河边有人用带钩的竹蒿把河上漂流着尸体拉到岸上去,然后在尸体上搜寻财物。死者大多是宫中的宦官,身上穿戴着金银玉器,这些人竟是在战乱中大发死人财。
我只觉心里一寒,更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游上岸怒叫:“你们在干什么?”E41C6寂一:)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正在拨拉尸体的众人猛的见到河里钻出一个血人来,都吓了一跳,以为青天白日的闹鬼了,被我正面一吼的却是枯黄矮瘦的老头,吃我一吓,竟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叫:“爷爷饶命,小人也是迫于生计才来做这缺德事的!饶命啊!”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才发现这些打捞尸体的人都是些老弱残丁,可眼看他们把死人的衣裳也扒去,心里还是不禁气怒:“一派胡言,这扒死人的遗物怎能算是生计,难道这河里会天天漂出尸体来让你掠财吗!”
那老者这时意识到我是活人,脸上的惧色稍敛,战战兢兢的说:“大爷,您不知道,这条河直通皇宫,宫里那些娘娘把洗脸水都泼进河里,水里都是她们用过的胭脂,泼得多了,河面上就有一层胭脂浮着,我们这些人平日就是淘那层胭脂维生的。”
我大吃一惊,以前读书看到《阿房宫赋》一篇时,总觉得夸张,没想到脂河流腻一事就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而我往日身处局中,竟丝毫不察。
看看这些人,再看看满河血水,一时间呆了。耳中却听到有人辩解:“我们虽然拿了他们的东西,可也安葬了他们,总算入土为安,比他们带着财物被水冲得稀烂好多了。”
我心里凄凉,不觉长叹一声:“这样的时局,像你们这样没有自保能力的人,要是财宝太多,反而有性命之忧,你们好自为之。”
立定脚步,仔细一想又道:“这样捞钱,毕竟阴损,要是捞上没死的,你们如果不救,也别弄死了,算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慧生和小小应该游得应该没有我快,可我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会儿,也没见他们,他们很有可能在前面上岸了。
我通身血水,穿着女装,说不出的别扭,更招人注目,又不敢明目张胆的要求这些人给我一套衣服,想了想,恶从胆边生,走出树林又悄悄转回来,瞅了个空把一个正在挖坑埋死人的汉子一拳打晕,剥了他的衣服换上,再沿着河岸向上走。
这一走才发现原来此地离内宫足有三四里地,离我们先前设想的会合地相差甚远。却不知道慧生和小小现在到底在哪里。慧生进宫前是游走江湖的女艺,一身武艺,只要出了宫就是龙回大海。可小小身为皇子,金尊玉贵,从未经过半点风雨,如果身边没人照应,只怕他一日也活不下去。
这样一想,心里真是焦躁万分。好在出宫前吃饱喝足了,虽然因为身上的伤有些疲劳,体力却还有,脚下走得飞快。
走了五六分钟,突然前面传来斗殴声,七八个壮汉正围攻着什么人,我定睛一瞧,那被围攻的正是小小。
他年小力弱,学武也只是学了个花架子,哪能与这些一看就是地痞无赖的壮汉相争?身上早有了七八道血口,只是众人畏惧他手上的匕首锋利,不敢进逼,只用兵器远攻,若不是我来得及时,再过一时半会,他小命就没了。
我夺了一柄单刀,冲入战圈,虽然见多了血腥,可我毕竟没有杀过人,只想把那群无赖打倒,不料小小跟在我身后,我每打倒一人,他就上前补一匕首,登时杀了三个人。
我又惊又怒,喝道:“小小,你住手!”
小小又杀了两人,势如疯虎,扑上前去把剩下两个早已吓呆了的无赖剌死。也不知他刚刚出宫,就与这几人结了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杀了他们还不解恨,拿着匕首将几具尸首的下体剁得稀烂。
我见他双目充血,举止大有疯狂之意,心中大骇,夺下他的匕首把他抱住:“小小,你醒醒,他们都已经死了!小小,你到底怎么了?”
小小在我怀里拳打脚踢,正中我身上的伤口,我痛得疵牙咧嘴,摔了个四脚朝天。小小的眼神,明明是悲痛已极,却无泪可流,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他们……”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前面草地里有两具光裸的女尸,尸身上满是凌辱过的痕迹。我的目光不敢落在尸身上,赶紧上移,两具女尸容貌清丽,相貌有八九分相像,这是……我惊叫:“悦音公主,悦声公主……”
小小跪在她们面前,声音嘶哑,仿佛鬼哭:“我远远的看见她们的挣扎,那时候她们还没死……没死!”
两位贵极一时的公主,竟如此惨死!难怪小小会发狂,那是他血源相同的姐妹啊!只是眼下强敌环伺,却又哪里空暇痛哭?
我默不作声,飞快的挖了浅坑,把她们放进去,小小不敢置信的大叫:“这算什么?”
这样的浅坑,只怕我们前脚走,后脚就会被野狗刨开。可就算稍后会葬身兽腹,也远胜遗体曝露,为人所侮。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小小突然发狂,抱住尸首不放。我正待开口相劝,眼前一花,有人掠来,在他脑后一点,小小立时晕倒。我一惊,一喜:“慧生,幸亏你来得及时。”
慧生一身清爽,挽着个小小的包袱,与我和小小这一身的狼狈大不相同,她横眉瞪我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你还由着他这样胡闹,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