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丁姀掩唇笑,“男子汉抬头挺胸做人,自不怕人笑话你什么。你如今尚有勇气对我说这番话,那也必要有勇气承受得起这些。张妈妈很快便会回来,你要走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自己想清楚。”
丁泙寅还不及消退脸上因羞窘而起的潮红,便又胡乱揉搓自己的脸,正色道:“八妹的话,不无道理……我……我明日就回盛京去……八妹,八妹可要答应六哥,不能将夏枝随随便便地许了别人”
丁姀笑了笑:“夏枝不小了,六哥的动作可得利索些。”
丁泙寅一瞬呼吸发紧,郑重点头。一面心忖着自己到了盛京,难不成真要随二哥那样去国子监?这一想,他自己自打落地起就跟个猴子似地关不住,要他乖乖在国子监里与那些老夫子整日之乎者也的,光想想便有些头皮发麻。犹豫不定地瞧了丁姀两下,但自己话已出口,夏枝也在里头听着,若要出尔反尔,真就丢不起这个脸。于是只得脚一蹚,拨开帘子出屋去了。
随即,外头就一声惊呼,春草咋咋呼呼地喊:“六爷,您看着点路呀……”话尾还没收住,丁泙寅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春草纳闷地提着一桶热水进来,嘀嘀咕咕道:“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忽而想起夏枝,立马紧张兮兮地冲进木帘来,乍一看丁姀好好地在喝茶,旁边夏枝则一脸绯红,垂首站着。再见里屋的门帘后探出两只脑袋,便知自己肯定错过什么好事。
便有些没好气地将桶搁到地上:“好呀,原是让我去提水,平白让我错过了些什么。”朝冬雪那里一瞪眼,“冬雪,快出来,别鬼鬼祟祟的了”
丁姀与夏枝对望一眼。适才丁泙寅一字一句说得如此清楚,便是丁煦寅也该听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的了。心里就有些发憷,倘若他们之中谁泄露出去一句,那夏枝可真就要随巧玉那般去了。
冬雪被春草指名道姓地点中,便也有些不好意思。拉着丁煦寅慢吞吞出来:“八小姐……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听到。”说罢手臂一甩丁煦寅,丁煦寅捂着嘴立马也道,“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丁姀失笑,适才那声笑,应就是丁煦寅发出来地,没听到才教人稀奇呢她抬起头看着冬雪,咬唇想了想,缓缓道:“都在一个屋檐下,有些事不瞒你们。此事对六哥来说实在重大,莫说母亲知道了会如何,但叫二伯母知道了去,也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少人遭殃。好歹,明日六哥就离开姑苏回盛京去了,这样隔山望水的,自然出不了事。”言下,倘或日后有人知道,也定是她二人漏的嘴。
冬雪连连点头:“是,奴婢知道轻重的。”
丁煦寅看了夏枝两眼,忽然伸出一根食指在脸颊上划了两下,似乎有些不屑。被冬雪瞪了瞪,才道:“我也知道轻重,自然不会去说的。”
夏枝可不敢轻松,自打出了丁泙寅这事之后,先是赔了个巧玉代她出嫁,再总教人替她藏着掖着,那总有一天是会东窗事发的。她略有些迟疑地望了冬雪两眼,不小心被一股从心底涌起的不安呛了两口口水,便脸色微赤地别开了头去。
丁姀浮着些许笑:“好了,都收拾收拾睡吧,被六哥这一闹,都耽误了。”
丁煦寅哽着脖子抬头沉默地看丁姀,嘴角蠕动了两下,便终是没说什么,被冬雪拉着去睡觉了。
夏枝赶紧道:“奴婢给小姐去铺床……”
春草挺觉无趣的,重新拎起那桶水撇着嘴角,哼哧哼哧跟罢夏枝一道进去了。
丁姀揉了揉眉心,窗外夜色已浓,枝影横斜印入窗纱,随风浮动像是无根的浮萍。她叹了口气,自己能维持的也仅是如此了,余下可皆看这二人的造化如何。
起身正也要进去,才想起适才看了一半的信依然搁在长案上。便又剪了两下烛花拨亮火苗,就着蜡烛重新将信打开来。
信面上寥寥几字算作寒暄,可见丁朗寅未与自己这边地人熟络多少,比之丁凤寅丁泙寅,显然这个二哥多了几分沉稳内敛,与一份疏离。字体清晰刚正,笔锋锐利收势果断,看来是个性情极为果敢之人,也大可能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谨之人。她脑海里忽而浮起了一道背影,那日离开明州时,瞧见他与丁凤寅一同站在琉璃牌坊下的藤黄身影,风姿飒飒,几分巍峨令人心安。
可舒文阳说起话来,却总是让她有种错觉。他那份严肃低下,似乎是存心和人玩笑的。
眼神一阵发虚,片刻后方清醒了些,不觉失笑。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就想到他了?再抖了抖信纸,将它再凑近烛光一些,便看到丁朗寅此次来信真正所为何事。原是上回丁泙寅央他在南京宝石山买雨花石的事情,两个月前有了消息。正是他们一行去南京的时候,那回未与丁姀她碰面,便就连夜书信道姑苏来了。
她看后一口气提上来,紧紧涡在胸中。
信中说,那批雨花石两个月前就已经往姑苏运了。可是,她从明州回来,竟无人提过。她随即一想,因是丁朗寅派人运送过来的,会不会让纨娘给当做二太太的东西给收起来了?这便记下 ,明日就去问她一问。
里头春草见她久不进来,便来拉她:“小姐,您还跟夏枝置气呢?”
丁姀“嗯?”了一声,方想起从荣菊堂回来路上所发生之事。便摇了摇头:“怎么这么问?”
春草道:“夏枝都说了,您有您的考量,她不该擅自揣测误会……小姐,您就行行好,去理她一理吧?您要再不进去,夏枝就没脸再见您了。”
“嗬……你倒是会说话。”丁姀失笑,便就被她拉着进去了。心道难怪夏枝总像躲着自己似地,原是还想着这事。
这一进去,自然什么话都不必说,一笑之间尽泯了诸多怀疑。
翌日,她给三太太请安,便将要在屋里令设床铺的事情与三太太提了提。
三太太有些嘀嘀咕咕的:“你在家的日子也不会长……他日岂不还得再搬出去?”可见丁姀一下子有些不高兴了,便也知自己这话不恰当。于是赶紧改口应了她,“现钥匙都在你大嫂手里,缺什么短什么管她要去。”
第一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姐弟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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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姀就稍微再坐了坐,便出来了。迎面撞上一早前来串门子的几位二房姨娘,便一一行礼请了安,方别过各往各处去。
春草“啧啧”了两声:“瞧瞧,八小姐的礼可不是白送的。这在平时,那些姨娘哪里会纡尊降贵地来咱们这里。啧……”
丁姀一笑了之,春草说的没有错。若在平时,那几位姨娘虽表面瞧起来都和和气气的,可却从不会踏进如意堂一步。上回她挨了家法,照理说这等热闹她们是不会错过的,可为何谁都没来瞧,却只在事后议论呢?那多数是因,她们不屑进这个门。便后来前来探望她的那些人里,也没有她们的身影。
这想起来似乎有些好笑。本算是雷同命运的人,却偏生要分出些高贵低贱来……就因她们是正房的姨娘,便就连偏房这一隅的人都入不了眼了。
“嗬……”丁姀苦笑,“钱财固然好,可有些东西,钱财绑得了一时,却绑不住一世。”比如说,在有些庭院深深的贵胄府邸,钱财自不用愁,却永远存在着一些男人的贪不够,与另一些女人的争不断。
“这世上最美的东西,并非是始终如一的清白。而是出淤泥而不染……”丁姀喃喃地道,抬头看到自家围墙上覆盖的泥鳅瓦间隙之间,开出了一朵朵金黄的太阳花,衬着一根根尖刺似地黄绿针叶,在这朝阳里逢了春露,干净如洗,傲骨跃然。
春草可听不懂这些,“嘻嘻”地笑着:“这花儿真好看,往年咱们庙里也开过一些,不知道何时就不见了……”
丁姀凝腮想着,掩月庵有没有这等浊世风景她倒真不在意。看到这花,便偶然间想起了整日笑呵呵的美玉来。昨晚上张妈妈曾说,那两姊妹的娘亲故去,显然是奔丧去的,这半月怕是回不来了。故而对春草道:“美玉的娘老去,咱们主家既然知道,也得差人去瞧瞧才对。不如你去代我瞧瞧她们两姊妹去?”
春草愣了愣,对着手指有些不大高兴:“奴婢在小姐身边伺候的,倘若带回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可怎生是好?”
“倘或有不干不净的,咱们住的屋子岂不就是最不安全了?”丁姀失笑。柳姨娘就死在她隔壁,她若在意这些,早铺盖卷卷往三太太那里住去了。
春草咬住下唇翻起白眼:“那奴婢还怕三太太说呢……”
“都有我在,你怕这些做什么。就让你先去瞧瞧她们去,倘若果真故去了,咱们也做些能仁之事才方能安了美玉的心。”丁姀道,“你若不去,我便让夏枝去好了,合着你也该到了我差不动的时候了”
“哎哟好小姐,您偏生说这些作践自己。奴婢……奴婢可不敢”长出口气,春草认命,问夏枝讨了几两,便犹犹豫豫地去了。
夏枝收好荷包,记挂起二太太出借的那些银子。从明州回到姑苏这一路的盘缠花费,她心里可都有一本账。乍一算,丁凤寅并没有花掉多少,可回了姑苏,却不见他来还呢?他昨日就风尘仆仆地去了衙门办公,说好了夜里不回来,想是今天也会在衙门里渡了。那银子究竟什么时候还?
那可不是几十辆的数目,那么大笔,得扣丁姀几月的月钱才还得够呐倘或退回来的多些,就能少扣一些,她们也就有了周转的余地。那万一再出点什么事,也就不必同上次那样拮据如此,当了那只好看的白玉兔了。
丁姀见她提着荷包发呆。打从明州回来,本身身上便再没多少银两,也就不存在妆盒底下了。知夏枝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便让她管着银钱,也好约束约束自己,再不任意慷慨解囊了。
便问她:“你这兜里银子,怎么无端有多出了些?”总数她还有个底,豁然见多了些,不免觉得奇怪。
夏枝脸一红,只得道:“那日从大爷那袋里,奴婢给摸了十两出来……”
“你……”丁姀失笑,“也亏得你想得到。”
“小姐,咱们可没多少银子了。什么花费都得上了刀刃上才可……那二太太借了咱们不少,说不定老早就派人跟大*奶通了气,扣了您以后的月钱。”夏枝将荷包放到妥善之处,又摸了摸,方提袖与丁姀慢慢往账房那里去。
丁姀道:“以往都没敲出来你是个铜钱子,嗬……行了,日后我便再不管这些,合着我要使银子的时候,也来问你拿可好?”
“这……”夏枝犹豫,脸色微赧,“小姐……您……还在跟奴婢置气呢?憋了半天,还是将揣了一路的话给问了出来。
“我这是实话,都搁你那里,我也放心。你知道有个皇帝杯酒释兵权吗?我现如今是慷慨释了自己的财权给你,换你……一颗永远信任我的心。”丁姀笑道,却不像是玩笑而已。
夏枝的唇畔微微抿了两下,浅浅地笑开来,那怀里的荷包也便揣地更为稳妥了。道:“小姐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奴婢……似乎也不亏……嗬……”
两人相视一笑,再想昨日为了纨娘为了舒文阳舒季蔷起的争执,便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了。随说主仆尊卑有别,可相识相扶相互成长,早已习惯了相互的存在。丁姀也怕寂寞空虚时,夜深独徘徊,而夏枝,则是需要一个倚靠。现在的夏枝是丁姀作为倚靠,将来会换做何人,也必要丁姀的首肯才放心她离去。
两人经过忠善堂,瞧见丁泙寅的丫头小满顶着一头汗从外院方向跑过来。夏枝便遥遥地唤她:“小满,你这是打哪里回来的?”
小满气喘吁吁地,一张圆脸憋地似烧一般,张口大口大口地吞吐了几口空气,才道:“从渡口呢,”匆匆向着丁姀提裾敛衽,“六爷要走了,却忘了包东西在家,奴婢急着来取呢”
上回去南京,正巧小满病了,便没跟着去。这会子丁泙寅折回来又要去,便想着将小满也带去了省心。
“你这回同六爷一道走?”夏枝讶异。
小满点头:“是呀。哎呀不说了不说,船家说只得我一刻时间,我得赶紧去把包头拿出来。”说罢匆匆又朝丁姀行了礼,跑进了忠善堂里头去。
丁泙寅倒并没有食言,说了今日回盛京去,便就真的言出必行了。丁姀稍感欣慰,对夏枝道:“六哥这回想是着了门道,二伯父不知道会不会感谢你。嗬……”
夏枝脸孔一边红着:“小姐……您说什么呢”
半句未落,已见小满又从忠善堂飞奔了出来,一路急吼吼地跑出了不远的垂花门。
十字甬道简陋地铺陈了一些鹅卵石,因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雨打磨,变得更加光洁通润。走再上面,隐隐透过手纳的鞋底传导上一阵此起彼伏。两人一路说着话也没顾看前头,只听耳边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清脆而响亮地从高空坠落,正好掉在了鹅卵石上,与之相碰撞响起一片如珠落玉盘的紧凑的声响。
抬头看,见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丁姀捡起脚边的一块,这一看不禁就倒抽了口冷气:“这不是雨花石吗?”
夏枝攒眉:“这就是小姐要的东西?”
雨花石果然都依她要求打磨成了圆柱子。色彩绚丽,这一颗犹如彩墨泼洒一般酣畅,实在是漂亮。
头顶便有人叫:“快还给我”说罢,应声从树上跳下个人来。
“十一弟?”丁姀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丁煦寅歪头歪脑地朝丁姀看了几眼,往树上一招手:“你快下来啊怕什么,这是我八姐……”
丁姀往树上一瞧,果见还有个人躲在浓密的枝杈间缩头缩脑。只见着半只胳膊横抱着树枝,露出一片靛青衣袖。她眼一眯:“小心些,仔细掉下来。”一面对丁煦寅爬树之事有些啼笑皆非,“母亲还说你改邪归正了,却不想你这一大早的不见了人,竟是来这里混了。”
丁煦寅鼻子“哼”了下,从丁姀手里夺走那颗雨花石:“这是我的,你要,自己管大婶要去。爹不是给我找了个伴读郎吗?”往脑袋上那只胳膊一指,“就是他……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