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枝面露赧色,踟蹰良久才离开。被丁姀催促着阖门,只好依依不舍地将门带上,一个转身,不妨一团肉球撞了上来,赶紧双手抱住,瞪眼道:“风儿,你怎么了?”
风儿跑地气短,见着夏枝“哇”地一声大哭。
夏枝脸色一变,捂住她的嘴就把人拖到院子里:“怎了?小姐正休息,你是想吓到谁”
风儿眼泪鼻涕一大把,哽咽道:“如璧姐姐……如璧姐姐……没了”
“……什么?怎么会?”夏枝也吓了一跳。不过是淋了场雨受了风寒,怎么说没就没了?怕风儿再控制不住又得嚎啕,倘或被丁妙知道省不得病上加病,这不是累及丁姀也跟着遭罪吗?于是赶紧将人拖回宝音阁去,仔细瞧了瞧楼上有没有偷听的,便将丁姈春草青霜一伙人都关在了一屋子里,细细听风儿道来。
原来是因二太太一直托词不肯请大夫延误了治疗,这会子因杏让出事顺道请来大夫,才知错过了救命的机会。这下回天乏术,只能听天由命……昨儿夜里似乎咳了满盆子的血,今日正午就去了。二太太现正着人理后事,不打算尸骨还乡落叶归根了,说是现下天气炎热,尸体搁久了生虫,倒是埋在盛京或许下辈子投胎也就在这里了,届时省不得也是荣华富贵什么的。大伙儿都知道,二太太就是舍不得那笔银子……不然,化了灰还是有镖局接这生意的,哪里定要拖着尸身回去的屋里沉默了半晌,丁姈方抽噎道:“毕竟是七姐的人,咱们得告诉她一声。”
夏枝赶紧摇头:“不成。瞧瞧七小姐如今这模样,哪里还受得住这个打击。大家也知道她那个性,是绝不要别人来服侍的……”说罢瞅了瞅沉默的青霜。
青霜将头别到窗外,也不知在看些什么,表情冷淡。
丁姈支着下巴点头:“也是嗬……”当初的青娥不就是个现时的例子。这回连如璧都离她而去,丁妙这半生恐怕都不打算再要人了。即便是要硬塞给她,二太太也定会挑——青霜……她微微撇向青霜的脸,心下腾升起一股舍不得。
青霜是自己的丫头,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如今要拱手让人,自然是千百个不舍。何况风儿最终也是要还给丁煦寅的,到头来,自己也是一场空。这么一想,也沉默了,心中泛酸。
夏枝见她人小却极聪慧,立马领会到了这个意思,便拍了拍丁姈的肩膀:“事已至此,咱们也别一个劲儿地哭鼻子。哎……奴婢们与她好歹都是侍奉主子的,拿的一家的月钱。这一遭她走了,咱们姊妹也得送她一程。”
丁姈那手背擦眼泪,一个劲儿点头:“是的是的,她为人虽也有些嚣张,却不曾故意得罪过谁。夏枝姐姐你等等,我去取了银两来,麻烦你带青霜风儿一道去吧,也聊表我的一片心意……”说罢就跑开了去,回屋找出了几两银子。
回来时,夏枝春草也已经多多少少凑了一些,风儿年小尚无结余,青霜身上恰巧就有一两。几人拼拼凑凑的不下八两,琢磨着匀出一两买些纸锞香烛绰绰有余,剩下的做两身干净的身后衣裳足矣。
商议着这些事时,谁的心里也不好受。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己将来究竟是何个归宿。
待把银子都分类包好,夏枝勉强打笑:“我差点忘了,咱们小姐也是个慈悲心肠的,她若知道如璧去了,定也要匀出些钱来。”
丁姈“哎”了一声:“是啊,八姐若知道,省不得要为七姐掉眼泪。”
夏枝摇了摇头,没接这话,便又从自己那里拿了几两出来:“八小姐不在,我暂且替她拿了主意。”
风儿眼睛发亮:“夏枝姐姐好多的钱呐……”说得那叫一个羡慕。
夏枝道:“以前八小姐手头不宽裕,咱们这里都不好过,出了这档子事,兴许还拿不出个几两来。如今……”
如今风水全在丁姀跟前转,这些钱已经成了九牛一毛。
她话未出口,便惹来风儿欣羡的“啧啧”声。
青霜却无动于衷:“钱财宝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那么多做什么呢?”
夏枝愣了下,尴尬道:“青霜说的是,八小姐也常这么说。”有些暗怪自己太露了财,惹起他人不适。
丁姈算了算拢共多少,又在香烛里拨了一两,说是如璧一个人怪寂寞的,烧些纸人下去陪陪她。
于是就由夏枝带着钱,携青霜风儿出外买丧办之物,春草就留下来跟丁姈一起做珠绣。
等到傍晚太阳几近下山,那三人才回来。
夏枝进屋,只看到丁姈一个人伏桌穿针,丁姀却还没回来,不免就紧住了心。
“你们回来了呢……”丁姈抬头,绽了一笑,亮出今日一下午做了一半的鸳鸯幅面珠绣,道,“夏枝姐姐瞧瞧我做得如何?”
夏枝心不在焉地点头,不答她的话,反问道:“八小姐还没回来呢?”
“嗯。”丁姈道,也皱起眉,“也不曾听到七姐屋里有响声……”原来她也在为丁姀担惊受怕着。
夏枝越发忐忑,抬脚就要去寻,楼上却有人笑了两声:“夏枝不急,我保管你们家小姐没事。”
几人愣住,见是丁婠跟两个丫头施施然地下楼。一路笑着,好不谄媚。
夏枝蹙眉:“转眼也到饭点了,是该喊八小姐回来吃饭了。”
丁姈立马帮腔:“是啊,春草已经去提饭了,待会儿就回来。饭凉了……”突然一哽,遭丁婠一记飞眼顿时闭住了嘴巴。
她是怕丁婠的。也说不出为何,总是有些没头没脑地胆怯……在丁婠面前,不曾有跟丁妙相处时的一份宁静,也不会有在丁姀面前的那种谈笑随性,自然更不可能会有与丁泙寅丁煦寅等人相处起来的平等轻松。她总觉得自己比丁婠矮了好几头,虽然事实上丁婠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夏枝不动声色地揽住丁姈的小身子,背过身去似乎不想与丁婠又过多攀谈。
丁婠却是打了主意来的,瞅了瞅一屋子的几个人,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珠绣。乍一见那摊了一堆五颜六色的珠子及已经半成品的挂饰等物,那眼睛就有些红的发光。连连“啧”道:“哎呀,这是哪个神仙似的人儿绣的东西?怎么被她想出来的?”
一看拿的是自己的鸳鸯,丁姈就有些激动,上前道:“这……是……是我绣的。”
“哦?”丁婠在滕盘里捞了一把珠光流彩的雨花石珠,“哔哔啵啵”又将它们滑回滕盘,嘤嘤笑道,“九妹绣的……是鸳鸯吧?”
“嗯。《芳华集》上的图……”丁姈老实回答。
丁婠心中的爱意更胜,粘着那半幅未完工的鸳鸯就不肯撒手了。道:“九妹还小,谁教你绣这个东西的?也不怕害臊……”
丁姈急了,怕她强占这东西,就要上前去抢,一面道:“这……这不是给我自己的。是……是给八姐的……”
“哦……果然,”丁婠疏冷一笑,举高手躲过丁姈的手,“啧啧”地摇头,“九妹未免天真,八妹是要嫁去舒公府的。舒公府知道是什么地方吗?那可是个……金屋银殿呢,她才不会稀罕这东西。不如……不如就将它送给五姐好不好?”
丁姈登时赤红脸:“八姐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这手艺是八姐……唔……”还没说完,就被夏枝捂住嘴,尴尬笑道,“五小姐若喜欢就拿去吧,这是咱们闲来无事瞎玩出来的。合了五小姐眼缘,咱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丁姈委屈地连蹬脚丫子,眼圈早已红了。
只见丁婠一时间收却适才的戏谑,将那鸳鸯往滕盘里一丢:“罢了,讨来的东西我可不要。哎……常言道情比纸薄,不想咱们姊妹间亦是如此。八妹这才与你相处了几月,你便是一门心思地想着她了。五姐以前怎么待你的,你却是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哎……难为你还人小,不懂这些……”。
第两百五十二章 自讨苦吃
丁姈傻眼,眼睁睁看着那串绣满珠子分量不轻的鸳鸯砸入整盆雨花石珠的滕盘,溅起数多圆珠从盘子里滚了出来,叮叮咚咚砸到桌上坠入地面,一下子竟滚落出了小半盘。几个人都知那雨花石珠得来不易,她们做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绝不敢浪费,哪里知道这丁婠这么缺心眼。于是全都弯腰去捡了。
头顶上丁婠传来几声笑:“不过是些破珠子,也值得你们这么紧张。哎……正所谓猴子再怎么穿衣裳也变不了人,不是金凤凰就算栖了梧桐树也只是只傻鸟。”
“傻鸟?”丁姀不期然地出现在宝音阁门前,听了丁婠这半句话,莫名觉得好笑。
丁婠一愣,猝然转身撞到丁姀似笑非笑的眼神,就立马有些心虚:“八妹……回来了呀?呃……我说的是……是九妹绣的那两只鸟是傻鸟……”
丁姈拿裙子兜了十几颗珠子,眼圈通红,见到丁姀更是委屈,扁了两下嘴就扭过头去掉眼泪了。
丁姀微愠,进门捡起脚边一颗珠子,在手中轻轻掂量。想起那一次在荣菊堂与忠善堂之间的穿堂见到丁姈蹲在墙角默默哭泣,亦是在丁婠处受了委屈所致。这丁婠是个欺软怕硬的,见到个软柿子就想捏,好显显自己的与众不同。自己以前也没少让她捏……只不过那时候人轻言微只好把委屈往肚子里吞。
转眼间,她的目光已从温和变做冷漠,轻轻揽住哭泣的丁姈,淡淡开口:“我好像听到了金凤凰梧桐树,还有……猴子穿衣裳?嗬……这也是说九妹绣的东西?”
丁婠脸色顿黑:“八妹缘何这口气说话?难道还怕我为这小事扯谎子不成?”
“五姐知道是小事就罢,想来也不是故意的。好歹也比九妹年长个七八岁,怎会没头没脑说这些。五姐从来都是极重身份的人,应该不至于同个孩子,同些丫鬟们一般见识吧?”
“呃……”丁婠瞠目忘言,被丁姀架得上不去下不来,整张脸白了红红了白,俏脸硬生生扭曲成了一张花脸。
眼看着丁婠又落了下风,喜儿忍不住扯起丁婠的袖子,偷偷道:“小姐,咱们不是来跟他们一般见识的。”说罢挤着眼睛冲丁姀笑。
丁姀视若未睹,将手里的雨花石珠轻轻放入滕盘中:“快晚饭了,难道喜儿你又是来提醒咱们需得叫你一声去提饭的吗?人说辨天色知风雨,观日影算时辰,原来你服侍五姐这么久,连这点儿起码的常识都不懂?”
喜儿吓得一愣,这回才领教到丁姀的脾气。方才那张谄媚的笑脸顿时化成了一张苦瓜相……
经喜儿一提醒,丁婠这才想起下楼的目的。原来被丁姈那句要将珠绣送给丁姀的话给惹恼了,偏生一样的姊妹怎么丁姀出嫁有这个东西而她却没有?难道她要比丁姀的出身更加低一等不成?于是就为这般一时气恼上头,忘了要言和的目的。
显是为了早上的事情想化干戈为玉帛来的。丁姀在门口听了半晌,原想她因来示好的便也不在意,姊妹间相处哪有真正记仇的。不想事情却大大出了自己的意料之外,第一次看着她将欢颜的丁姈弄成个泪人,她心头好不厌恶不禁冷笑一声,又将丁婠即将要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先前曾听说过,五姐的屋里规矩严得很。倘或是对主子不敬的话可是要吃板子的。”
喜儿面色骤然土灰。这话正是她说的仓皇一声嚎叫跪了下来:“八小姐……奴婢知错了,八小姐……奴婢……奴婢只是随口说说的……”
“随口说说?”丁姀啼笑皆非,“原来五姐还给了你这胆子,可以让你随口说说糊弄他人随意按个罪责受罚了?”
一听把丁婠都给拖下水了,喜儿更是百口莫辩,哭丧着脸哀求丁婠:“五小姐……五小姐您说句话,奴婢……奴婢万万没有存这个心思的……呜呜呜……”
丁婠让丁姀一句话堵得还没喘过气,这呆愣的片刻又挨了这么一下子,登时有些暴跳如雷的:“丁姀,枉我素日这般看好你处处相让于你,你竟这么对我?怎么着,我屋里的丫头几时轮到你插手要管了是么?”
丁姀冷笑:“我自然管不了。可喜儿一个丫头却要来管教我的丫头了,这又算怎么回事?”
“……”丁婠气岔到了肺管里,几乎头顶冒青烟,“你……好呀丁姀……你可别忘了,当初你还没回来,我还惦记着你给你留宫花呢我这么记着你……你竟却这般对我,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是我瞎了眼妄以为庶房的丫头就能识相知足懂好歹”
“记着我?嗬……五姐啊,五姐……你可把我记得真牢呀”丁姀讥诮。倘或一桩桩算起来,偏偏是因为丁婠将她记得太过牢,才让他人数次遭遇灾难。细数过往,再认真计较,丁婠还能再这般理直气壮对她说,她这般待她是好心,是她丁姀成了白眼狼恩将仇报?
若非假借送宫花去如意堂探她虚实,二太太岂会知道她回了丁家而遭了那顿皮开肉绽之刑;若非她趁机掉包赵大太太所赠琉璃珠,她又怎么会作茧自缚与丁妙结下怨怼?若非她有意排挤丁姈,又怎会使她小小年纪就生自卑?若非她一意孤行要去明州,又怎会毁去丁凤寅的安乐?若非她虚言传扬什么八字天合,银莲又怎会玉石俱焚要一把火烧死她?若非她贪图富贵央她一起进京,如今又怎会落得外头那样一个臭名?……
一切恶果咎由自取,她算计于人却也终害了自己。到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规规矩矩下来恪守本分,反而依然到她跟前来拽得二五八万似地的,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吧?
丁姀是横了心要给丁婠严厉一击。
偏她还拿着身份的鸡毛当令箭,拿那些过往妄图压制丁姀这团怒火。有些事,是适得其反的话落,丁婠显然也有点心虚了。历数自己的种种行径,还真没有一桩事情拿出来说是单纯为了帮丁姀的。一下子也有些难堪……但是话已经出口了,她原本就是个爱面子的,自然不肯俯首说好话了。只能这般错归错处,依旧僵持着,不过显然底气已经不足。
细声弱气地道:“难道八妹忘了咱们在船上一起绣汗巾的时候了……那回子……”那时候心里才算平静一些,或许原本就不想跟丁姀在船上争什么,也争不过什么。
丁姀细细的眉上滑过无数情绪,眨眼之间愕然、心痛、惋惜、厌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