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舒季蔷从怀里掏出那封梁大人的亲笔信,道:“这封……你烧了吧。”里头本有海棠花,其实是被淳哥儿给一瓣瓣掰下来的。他嚷着要出去埋花,偏舒文阳又禁足了他,于是只好让丁姀代劳了。也正因如此,那两句诗在自己心中其实酝酿了许久,如今说出来,反倒没有预想的轰轰烈烈,多了些嗔、怨、悔——云淡风轻。
反过来想想,晴儿说的,亦是个道理。倘若丁姀进门,自己凡事还能照应着些,总好过嫁到别人家,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好吧?合该,他忘不去的,也只是那一双眼睛——而已。
晴儿当知自己的分量,若非借了丁姀的光,舒季蔷哪会有心于她……并还……想到这个,不禁脸红脖子臊,急急别开头,半睁着一双春花迷蒙似地眼看舒季蔷的背影。
舒季蔷瞧了瞧她,手中仍然不忘撒鱼食,边道:“那银子你拿着吧,该是你得的。”
晴儿动身挑起那个荷包,微微敛衽:“奴婢谢过七爷。”
舒季蔷苦笑。若不是晴儿在南山寺的时候发现丁姀的那个玉兔不见了,他也不会想到派人去姑苏打听。本也是个小玩意儿,但他却不想死心。得之被当做诊金典给大夫时,也不知道他该是笑还是哭了。让人花了银子又收回来,想想既然已是送出去的东西,那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却没想到他与丁姀的心照不宣,竟都附在了这袋银子上。从此,那玉兔,便真成了丁姀的东西了,再无他寄托的半点情意。幡然醒悟过来,其实自己何尝不知道这无言的结局呢?但凡跟老太太扯上关系,丁姀走入舒公府也是迟早的事情,他又何苦要晴儿偷偷将此物挂到琉璃珠上呢?何以期待她那么个人,能问一问晴儿“这……是谁挑的……”
泪光有些晶莹,他不欲被晴儿瞧见,便别过头,“哒”地一声落入池水,氲了一片涟漪,糊了一池红鲤。
玉兔自然将舒文阳的态度立马转述给赵大太太去了。赵大太太正为寻医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但也忍不住夸她几句:“你人小鬼大,但有你在,便没有办不成的事。难怪老太太要将你送到文阳身边儿去,这会子老太太就可放大心了。”
玉兔捂着嘴笑:“四小姐尽打趣儿奴婢,回头奴婢就跟老太太说去。说您只记着夸玉兔,却把老太太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啧啧啧……瞧瞧这嘴。”赵大太太眉眼之间有些疲态,转首笑看了看紫萍,“瞧这丫头多会耍嘴皮子……”
玉兔慧黠的眸子便看紫萍:“幸而紫萍姐姐未穿帮,不然奴婢也不知该如何跟丁八小姐说了。”
紫萍笑了笑:“哪里,都是妹妹的功劳。”
赵大太太点点头:“都是都是。紫萍,你领玉兔去领赏吧……对了,先时你派人过来说的,那七小姐怎么了?那丫头身子骨怪弱的,别也害了那病。”
紫萍才想起这事,道:“大太太放心,八小姐已去瞧了,说只是被虫子咬,误以为害了那病,故而不碍事。”
“哦……原来如此。”赵大太太点头,挥了挥手,“你快去快回,还有些事要交代你的。”
紫萍颔首,拉着矮自己一截的玉兔匆匆往外头去。从账房那里领了银子给玉兔,又打发她回外院去,自己则折返赵大太太那里。
见她回来,赵大太太的头一句话便问:“大夫可有消息了?若再没,咱们这一大行人可不得偃蹇在这里了么?”
紫萍敛衽:“回大太太,还没消息呢,也不知道那老御医是死是活的……”
赵大太太猛地捶了捶桌子:“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打发人再去找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翻了这明州府的地皮都找不到这个人。”
紫萍蠕蠕唇,没反驳:“是,大太太。”
正要下去,赵大太太又发话:“前儿给侯爷的信,可有消息了没?”
紫萍这节骨眼可不敢开玩笑,认真道:“还没呢,大约还在路上,大太太别急。”
赵大太太张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垂了眼,摇头道:“你下去做你的事吧……对了,现在还别跟丁姀那头的人说什么,看住那个叫夏枝的。”
紫萍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自那之后,府里就安静了好些天。
丁姀原想,送了那银子之后自己还能心安理得些,可这几日的太平却越发教她难以平静下来。清晨披衣坐在花园里,让霜儿将早饭摆到了外头,两个丫头陪她一起用点心。
霜儿起初不肯,但经不住春草那张嘴的软磨硬泡,终将她劝下了。
这府里除了丁妘跟淳哥儿染病之外,尚还无第三人发病,这倒是好现象。不过她每日都会让霜儿去瞧那两个,回来只说没什么起色,大概是从外头要来的药方没什么用。那疹子还是起了再发,发了过几天便流脓结痂,周而复始……似乎也不大像是一般感染了呼吸道疾病那么简单了。
但好在,两人除了胃口不佳偶有发烧之外,并没再有其他更为严重的症状了。丁姀担心,若二人的病好了,那些疹子落了疤可教人怎么看待呢?尤其是丁妘,只怕侯门再不是幸了。
春草夹了几块黄金糕在骨碟上,伸长手递给丁姀:“小姐这几日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在急些什么?”
丁姀苦笑,将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勾回来,摇着头喟叹:“我也不知,只是有些心浮气躁的,竟有些按耐不住想回姑苏。”
春草见她没接,便知她没心情吃东西。将手收回来,支着下巴咕哝:“奴婢也想回姑苏,老在人家这儿也不嫌碍人眼。都不知道二太太怎么想的……”
丁姀道:“现如今咱们要想走也难,得等四姐淳哥儿的病好了再说。”说着便往淳哥儿空了许久的屋子瞧了瞧,恍惚间又想起银莲那番哭泣,心中一阵发紧。
将视线收回来,轻轻吐出口气,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从一个铁笼放入了另一个金丝笼……换汤不换药,何其无奈?让夏枝打听的事情,也未见再有进展,让她好一阵悬心。那日,玉兔送来的信中诗句,笔迹她其实认得,偶在丁凤寅的屋里看到过,应是舒季蔷的字迹。看了那字里行间的意思,虽不知道他是不是与舒文阳串通好的,但也表明了自己心意。从丁凤寅口中得知过舒季蔷的为人,他……应是十分懂体恤他人的吧?她那么清楚明白地拒绝,希望能奏效。
可事事岂能如人愿?玉兔这丫头是老太太百里挑一的人精。年岁虽小,却是老太太一手栽培的,极其鬼灵精。一早就送信到盛京回明了此事,盛京舒公府再反馈下来,过了半月,早有媒人上姑苏丁家说亲去了。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且说又糊里糊涂地一日过去,这日到了近午膳时,终于赵大太太那里有消息传来,说找到那贾御医了。因年岁已高,故而来的路上破费周折,所以又慢了几天才到。
贾御医来的那日,几个小姐太太都让赵大太太邀过去了,丁姀自然也不例外。
只见那贾御医干瘦干瘦,背上一个大罗锅,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时时刻刻都让身旁他的孙子给搀扶着才不至摔着。来到赵大太太跟前要行礼,赵大太太忙让紫萍去扶他:“老大人不必多礼,这也不是在盛京,咱们不拘礼数。”
贾御医“嗬嗬嗬”笑起来,指了指屋顶,一副沙哑沧桑的语调,缓缓道:“恕老朽无知问一句,太太屋中可是熏了醋的?”
赵大太太攒眉:“有何不妥?”
贾御医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那老眼皮似夹了两根柴火似地,眼乌子却是雪亮雪亮。一一巡视了屋子一遍,忽而露齿笑道:“这是何人想出的主意?老朽实在佩服。”
赵大太太便一指丁姀,笑道:“是丁家八小姐的主意。”
“唔……”贾御医捋了捋稀疏拉撒的公羊须,“《本草拾遗》之中有叙,醋能破血运,除症决坚积,消食,杀恶毒,破结气,心中酸水痰饮之证。醋是个好东西,不过八小姐并不知道,这醋中,唯有两三年上才能入药。否则,那效果也不好……故而,小姐的主意虽好,但还欠些火候。不过能想到这个,已让老朽十分佩服了……”
丁姀微微敛衽:“大人过奖。”
贾御医便“嗬嗬”笑着摇头:“哎……老朽早已辞官,再不是大人咯……”
众人便笑起来。
赵大太太恐他身子不便,因说要他休息休息再去瞧病,贾御医却道:“既然小姐们并不避老朽,可见太太您对老朽的信任,老朽又岂能贪这个懒呢?”说罢眯起眼看了看丁妙,“这位小姐要不要坐坐?”
丁妙忙别过头去,咬住唇。
众人都知丁妙有先疾在身,她隐藏地好,故而并非每个人都瞧得出来。可这贾御医却自进门随意甩了她两眼就瞧出来了,足见是有些本事的。故都多了些尊崇之意。
第一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是谁呢?
丫鬟们忙拉座让与丁妙,丁妙刷白了脸,一副不甘不愿地坐下。
二太太唯瞅着这机会,也让贾御医瞧瞧丁妙的身子,于是便问:“老御医不妨替小女号号脉,她这病可有些年头了……”
贾御医看了看赵大太太,似乎在等她的意见。
赵大太太点头:“不必急亲家太太,贾大人会在府里多住些日子,眼下还是淳哥儿妘姐儿的病重要。”
贾御医一听银眉便攒:“老朽来的路上已听说了府上二位的病症,老朽虽不才,但也愿尽绵薄之力。还请太太匀个丫鬟给老朽带路吧……”
赵大太太手一挥:“还是先去淳哥儿那里吧,他还小,身子耽误不起……”便对紫萍努了一眼,“你亲领着贾大人过去,若有消息速速来报。”
“是……”紫萍答道,便微笑着往贾御医面前着手相引,“大人这边儿请……”
二太太闻言便微有些不是滋味儿。要说一样已进了内院,先去瞧丁妘不是更方便么?何苦再绕出去瞧淳哥儿?可见,孰轻孰重孰是外人孰又是可以暂且甩边儿的,一清二楚。更别说,让贾御医先瞧丁妙的病了。
而丁妙本就已不高兴,满肚子怨气。等贾御医前脚一走,便忍不住啐道:“个老东西,说谁不好,偏来寻我的晦气,呸……”
赵大太太脸色骤变:“大胆”
二太太忍不住一颤,赶紧瞪丁妙。
丁妙脸色铁青,扭转头不理会任何人。
二太太尴尬地陪了几声笑,便也不再好意思说话了。
这日午膳便都留在赵大太太处用。这么多日子以来还是头一回又聚在一起吃,可想无论是丫鬟还是主子都十分高兴。席间亦有人叹道:“可惜梁小姐不在,少了她似乎也冷清了些。”
说话的正是容小姐,话落就糟了容家媳妇一顿扫眼,淡淡道:“眼下是个特殊时候,你这般想着她倒是好的。”
赵大太太点头:“唔……这话不错,改明儿我便派人再去请。”
这时丁婠就搁下了筷子,悠悠叹息:“少的,又何止是梁小姐呢?便是淳哥儿,以往那一刻不是腻着我家八妹的?这淳哥儿一病,咱们也好些时候没见着他了,这心里头怪想的。”说着端起笑扫了丁姀两眼。
丁姀只坐着,并不插话,左右看看似乎夏枝不曾过来,便看了看身后春草,使了一眼,让她暂且退下去找夏枝看看。这几日总早出晚归,因有霜儿在屋里,也不能说开话,说起来也有几天没有撞过面了。
赵大太太对丁婠的话只撇唇笑了笑,眸光晶莹烁烁,对丁姀扫了两眼,便越发高兴起来:“能找到贾御医功劳全在八小姐,老身为淳哥儿也为儿媳妇敬八小姐一杯。”说罢举杯,让身边的小丫头斟酒。
酒液“稀溜溜”地坠入梨花杯,众人瞪了瞪眼,都还不知原来贾御医过来还都是丁姀出的主意。丁婠吃惊丁妙不屑,那容小姐微微抿了抿唇就低下头去摸索指尖剔透的梨花杯。丁姀一阵脸红,稍显局促,忙起身端酒相应:“大太太言重了,我不过是恰巧想到。”
赵大太太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言重,好歹你还能拖着个病身子敢上我这儿来,不像别人,瞅着淳哥儿妘姐儿都在我这里病倒了,也再不敢上门来了。”
“……”桌上一阵凝息,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都知赵大太太说的是什么人。
二太太勉强堆起笑:“前几日倒是去瞧过妘姐儿,但不让进,不知道这几日可好些了没。”
“嗯……”赵大太太颔首,“妘姐儿倒是知礼的人,知道这病会传染,便统统都拒之门外了。连我,都没见上面儿呢”
二太太方舒坦些。
这时有人却笑了一声:“侯爷夫人就是侯爷夫人,识大体懂大礼,哪像咱家小爷,病了都是个不安分的人。”
众人往门外一瞧,只见一高一矮站着两个丫头。因背光,一下子都认不出是何人。
另一个声音便道:“还说呢,前儿不是差点儿跑进来了?幸而让大爷给逮住,又抱回去了……嗬嗬……”
闻言,丁姀脸上似烧,胸口难耐火热,微微别开头去。知来人,一个是晴儿,一个时玉兔。
众人不识得玉兔,见与晴儿站在一处,丫头胆子也十分之大,便知此人应是舒公府的人。故而都不发一言,静静看着。
玉兔这名儿也不知是谁给起的,行动说话皆似只兔子模样,蹦来跳去一下就窜到了各位太太小姐的身后,给这个行礼那个作揖,又唱喏道:“奴婢舒公府大爷之婢,给各位太太小姐纳福了。”
适才被赵大太太那一说如坠冰点的气氛一下子又和缓起来。赵大太太眉开眼笑地“啧啧啧”了一番:“你们两个怎么来了?不在外头看着你们爷?”
晴儿倒显沉稳些,不能如玉兔那么贫嘴,缓缓道:“是大爷差咱们进来的。知道今儿四小姐您会在这儿招待众家太太小姐,便让咱们二人进来侍奉。”
赵大太太处又不缺人手,何故再派两个人进来服侍?由可见这两个丫头在赵大太太面前也是有些分量的。但看那玉兔如此唐突进门,赵大太太不怒反笑便能窥得一二。二太太心里头不禁对她上上下下打起眼来。
赵大太太想,晴儿是众所周知的,日常出来的机会也多。倒是玉兔不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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