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婶……你说,他真的能醒过来吗?”帮忙更换床单时,她低低地问。
“能!昨天我还看见一个沉睡了八年的植物人恢复知觉哩!”看护大婶利落地擦洗着罗希诚的身体,毫无顾忌地把他的内裤一脱,仿佛她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需要打扫的家具。
“昨天?谁?哪个病房的?”楚伊菊一阵惊喜。
“电视上演的呀,好像是美国的吧……反正你去看新闻就知道了。”
呵,原来如此。
植物人恢复知觉能上新闻?可见,这是非常罕见的事,而美国是那么远的地方,听闻这样的消息就如同听到某某太空人登上月球一般,跟她的现实似乎没有多大关系。
何况,医生最近告诉她,希诚的内脏器官有些衰竭,也许支撑不了多久了……
她知道这个医院里大约有五六个植物人,截至上星期,死了两个,一个是自然死亡,另一个由于家属自称贫困,而断了他的营养针。
苏醒的例子她没听说,走廊上的大吵大闹她倒是听见了。那是等着分财产的亲戚们,在怨恨死者遗嘱的不公平。
希诚没有别的亲人,如果有一天,他走了,可以走得很清静。
到时候,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楚伊菊在替罗希诚的孤儿身份庆幸的同时,想到自己茫茫的未来,眼里闪过一颗神伤的寒星。
“所以,只要你多陪陪罗先生,经常跟他说话,他就会醒过来的!”看护大婶很笃定地建议。
自从车祸后,她对他说过的话,还算少吗?
写好的小说,每天为他念一段;报纸上的新闻,从社会版读到娱乐版;就连公司里最不起眼的小事、走在路上看到的一片树叶,她都对他叨累不止。
但他并没有像电视里所演的那样,听着听着,流下眼泪。他无动于衷地躺在那儿,充耳不闻。
她甚至怀疑,这个人人都推荐的方法,是否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陪着希诚,又坐到月朗星稀的时分,她踏着夜色,回到空旷清冷的大街。
十二月了,圣诞节即将来临,今年,她照常寂寞。
那本小说,像失踪了的孩子,音讯全无。有时候,她幻想若自己会在书局里碰到它,就算改了名字、面目全非,能让她再见它一面,也是好的。
书局……对呀,已经好久没有去这个地方了,自从钱包干瘪以后,她就不敢再去。
往带她站在那儿翻一个下午的书,做贼心虚似的,总有点害怕店员的目光。
但今晚,心中泛起莫名的冲动,她决定再去逛逛。
书局的门口正贴着巨幅海报,庆祝某位著名大作家的新书诞生。
楚伊菊知道这位作家,他是近年来窜起的一颗夺目新星,他的小说专写无望的爱情、灰色的眼泪、冰凉的秋雨和暗淡的天空……并不讨喜的故事,却赚得无数掌声。
他的名字,也带点凄冷的味道——乔子寒。
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因为,通常都是轻松愉快的小说比较好卖,为什么,乔子寒能够反其道而行?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当一个人伤心的时候,总希望有人能陪着自己伤心,甚至比自己更惨。乔子寒的小说既是满足了失恋者的需要,而这个时代,失恋的人又是如此之多。
他的文字,就像一只尖细的鞋,在人们心尖最软弱的地方跳舞,跳出伤感的舞步,让掉不下来的眼泪大雨倾盆,痛苦也随之排出。
而他亦不忘在最灰暗的地方,写一点白鸽似的善良,在故事的结尾,让人看到一点希望的曙光。
所以,喜欢他的人很多,有的读者甚至说,每天晚上要抱着他的小说,才能入睡。
但,乔子寒最成功的地方,在于他有一个很聪明的出版商。
他们出版的并不是他的书,而是他的人。
当所有的女孩发现,那个创造出让人心碎文字的男人,居然是一个英俊非凡的男人时,她们疯狂了。
这个男人才华横溢、狂邪不羁,通身散发出魔鬼一般诱人的魅力。他,却又是一个懂得爱情的男人——通过他的笔,她们知道他懂。
就是这样狂妄而温柔的一个人,集合了女孩们关于理想情人的所有幻想,而在都市中肯出钱买书的,偏偏大多是女孩子,所以,乔子寒“很畅销”。
当然,有时候为了配合新书宣传,他也会到电视台的脱口秀节目里露露脸、在电台的播音室里坐坐,或者,让某报社记者为他打造一篇独家专访。
他也曾写过剧本,受导演邀请,友情客串剧中某个深情的男配角,但也总在出场后不久潇洒地死去,给观众留下遐想的空间……
他,乔子寒,繁荣了广播业、电视电影业、报刊杂志业,养活了出版商、印刷商、中盘商、租书店的老板娘……所以,他在短短几年之内,一跃成为这个社会的宠儿,位列黄金单身汉之榜首,既有钱又有文人气息,受女性欢迎的程度,一点也不输于那些所谓的名门公子。
楚伊菊从没像今天这样注意过他,因为,他新书的名字让她极度震惊,竟然是《情人花》?
揉揉朦胧的眼,她抚着那印象派油画似的封面,在色彩斑斓间再次确定她所看到的。
没错,《情人花》!
也许,只是名字凑巧相同而已,善良的楚伊菊不敢往歪处多想。但,当书的内容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眼前时,她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她的小说,相同的桥段,相同的文字,连男、女主角的名字也丝毫未改。
呵,乔子寒,她曾经最欣赏的文坛才子,一瞬间,形象化为大海上的泡沫,美好却灰飞湮灭。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或者,世界上根本没有乔子寒这个人,那个出现在镜头前的帅哥,也是临时的替身演员。
书商愚弄了整个社会,而她……她有什么资格责骂?她也是帮凶之一。
楚伊菊在书架前呆立半晌,直到旁人伸手取她面前的一本书,才回过神来。
很久没买书了,今天,就买一本吧。
这个本该属于她的“孩子”,如今已经视她为陌生人了,但,仍然应该庆幸,她还是找到了它,并且发现它现在“活”得很好,比跟着她的时候,出名千万倍。
买一本,就当做纪念吧!“孩子”不在了,它的照片总该留有一张。
楚伊菊苦笑地对视她的《情人花》,浑然不知她的生活将因此改变。
第二章已经两年了,圣诞在她总在医院里度过。
街上,她不敢去,怕成双成对的情侣刺伤她的眼睛;家,她也不敢回,怕热闹的电视节目与她的清冷相映成趣。
她只能孤独地待在医院里,陪着一个没有知觉的人。
但今年,好像有点事做了——翻阅那本《情人花》。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书宝宝变漂亮了,不仅有了鲜亮的封面当外衣,内在的文字也有人替它润色过。
润稿的编辑肯定是个高手,用一支精准的笔把她的句子升华了。
看着看着,楚伊菊竟然很想认识这个润稿的人,甚至觉得她的孤苦心境,惟有这人才能懂得。
呵,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认识这人是谁。说不定,对方跟她一样,也是书商从某个角落里挖来的,付了钱,润了稿,随即走人,连电话也不留一个。
铃……铃……
是什么在响?这三更半夜的医院走廊上竟传来电话铃声,真是怪事。
“楚小姐,”夜班护士轻轻敲了敲门,“找你的电话。”
“找我的?”楚伊菊一怔,“打到这儿来了?”
会是公司有事吗?记得她曾留过医院的电话给老板的秘书,因为她没有手机,而她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医院和租赁的小公寓。
“楚小姐——”电话里传出一个女音,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总觉得有点熟悉。
“哪位?”楚伊菊迷惑地问。
对方笑了起来,“一个多月没见,就听不出来了?我是方琳啊。”
方琳?!那个书商?
“有、有事吗?”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话语。
“今天晚上是圣诞节,楚小姐打算一直待在医院里?出来玩呀!”对方热情得像个老朋友。
“对不起……”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的楚伊菊觉得问题太多,一下子不知如何问起,“方小姐,请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要找一个人还不容易吗?我方琳别的本事没有,找人最在行!”她呵呵地笑着,“楚小姐,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不过,等会儿见了面,你会全明白的。我派车去接你,十分钟后到,好吗?”
“不,”楚伊菊轻而坚决地答,“除非你能先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找我?”
“唉……”方琳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也是一个倔强的人。好吧,我说!其实……是乔子寒想见你。”
“乔子寒?”这个答案更让她愕然。这世上,真有乔于寒这个人?
“呵,相信你也看到那本书出版了,我就不用多说了吧?子寒他很欣赏你的故事和文笔,所以,很想和你见一面。”
“可是我不想见他,”一个空壳而巳,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如果是那个润稿的编辑想见我,倒还可以考虑。”
“谁?什么润稿的编辑?”这下换方琳惊讶了,“哪来的润稿钢辑?你不知道子寒的脾气有多坏,这个世界上哪有人敢改他定的稿!”
“什么?”这么说……那本小说是他改的?可能吗?他不是一个买下影子写手当替身的人?
既然他有如此高深的功力,哪还用得着别人代笔?
“楚小姐,总之你见到他之后,一切就清楚了,我知道你很好奇。来吧,快来……”
方琳若不当书商,准可以去当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政客。她不断引诱的话语,竞让楚伊菊有了一点心动。
呵,无聊的圣诞夜,姑且就把这次神秘的约见,当作一场娱乐吧。
汽车驶向山间,乔子寒的别墅若隐若现,纯白的颜色,仿佛丛林中栖息的一片雪。
但入了院门,楚伊菊才发现此处并不纯净,只见花园里簇拥着乱哄哄的人群,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在为圣诞狂欢,如同群魔乱舞。
这样的喧嚣,跟楚伊菊想象中的作家生活,天差地别。
原以为作家都很孤僻,独自在清晨的山头散步,把落叶夹在诗集里,手指有烟草的香味在缠绕,思维与尘世远离。但,乔子寒明显另类。
对呀,她差点忘了,他并非一个真正的作家,他只是一个剽窃者而巳。
“楚小姐,请您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找方小姐。”司机将她安置在一棵圣诞树下,她只能静静地静待。
树被装饰得很明亮,就像一只镶满钻石的璀璨皇冠。她抬眼望去,可以看见树顶的星。
那一年,就是在这样的树下遇见希诚的吧?
那时候,她被父母宠着,行为举止像个刁蛮的公主。家里常开舞会,她穿着从巴黎空运来的裙,雪纱在骄傲的转身时飞旋。
可如今……她裹着灰色的大衣,缩在花园的角落里,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心里并不怪谁,毕竟这样的生活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只是偶尔在思绪民游的间隙,独自品尝一抹心酸。
“哈罗——”
眼睛从明亮的树冠移回昏暗的人间,楚伊菊不期碰上一张戴着魔鬼面具的脸。这鬼面人物,正嬉皮笑脸地向她打招呼。
“漂亮的小姐为什么不跳舞!”他以戏谑的声音问。
“因为我在等人。”他淡淡地回复一个微笑。
“你的王子失踪了?”
呵,她的王子没有失踪,躯壳仍躺在医院里,只不过失去了灵魂。
“不如甩了他,跟我跳一曲吧!”对方提出邀请。
“遗憾的是,我没有跳舞穿的裙子。”她并非害怕男子的邀请,而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没跳舞了,一双灵巧的脚,早已褪化至僵硬。
“漂亮的小姐一定能跳出漂亮的舞步,不用裙子衬托!来吧……”鬼面长臂一揽,将她搂入怀中,带着她轻轻旋转起来。
楚伊菊有一刻的失神,头稍稍昏眩,耳际恍恍惚惚听到一支曲子,犹似过去十分熟悉的舞曲。
这人的胸膛很厚实,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清爽如春季的青草。冬天的夜里,他却只穿一件单衣,或许方才狂欢过度,竟有淡淡的汗水洒在古铜色的脖间。她一伸手,便触碰到他坚硬的臀肌。
这是真正有生命的肌肤,像从前的希诚,安全地环绕着她。
可现在,希诚的肌肤是软的,是麻的,每次替他做按摩,她都好伤心——安全感已经消失。
男人一边拥着她舞蹈,一边吹着口哨。口哨里的音符,与乐曲中一模一样。
“每次听到这支曲子,我就会想起十八岁那个夜晚,在那棵挂满银铃的圣诞树下,第一次见到他……”男人附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小姐,你沉睡的王于还没醒吗?”
什么?沉醉在舞曲中的楚伊菊猛然惊起。
她曾经写过的句子,眼前的陌生人怎么会知道?除了希诚,知道这一切的,就是那本小说。而知道她是小说作者的,除了方琳,只剩……
“你、你是乔子寒?”她低呼了声。
男人呵呵一笑,手一扬,魔鬼的面具瞬间除去,露出闪亮的脸庞。这张英俊绝伦的脸,她曾在电视上见过。他,就是乔子寒。
“楚小姐,幸会。”
他不似一般作家那样深稳,不眠的发拂在脸庞边,带一丝性感的凌乱。他的笑容并不虚假,看起来很真诚,隐约中,藏着大男孩般阳光的意味。他如此的出现,绝对出乎她的意料。
“怎么,觉得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乔子寒?”他一针见血的准确猜测,有如看透她的心般,“不过,楚小姐倒跟我脑海中的那个人丝毫不差。”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别忘了.我看过你的小说,而你把你自己写在小说里了。”他彬彬有礼地轻握她的手。
“听说乔先生想见我,”楚伊菊感到手指颤抖了一下,“我有什么值得让您如此大费周章?”
“能够写出《情人花》的女孩,当然值得我千方百计找到她,”乔子寒谈笑,薄唇一扬,足以迷倒众生,“这本小说,是我五年以来看过最好的小说。”
这算是最高赞赏吗?听说,他很少夸奖人,如此铺张的赞美,更是闻所未闻。
“那么五年前,你看过的更好的小说又是哪本呢?”她一时好奇。
“敝人的处女作。”
嘿,真是一个狂妄的家伙!
“你确定那真是你写的?”楚伊菊忍不住嘲讽。
“为了它,我曾经有半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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