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明宫内一片金碧辉煌。那个金座在他们的面前正泛着光,上面雕刻的飞龙鸾凤是那般栩栩如生,而坐在上面那个霸气十足的人更是显得雍容华贵,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着股睥睨天下的气质。她俯视着跪在下面战战兢兢的女子,又撇了一眼立于一侧的男子。轻轻开口,语气里竟没有半点气恼:“婉儿,现在可是三思的人了!”只短短一句话,几个字,便提醒了女子她已经嫁于□的这个事实。在上殿之前女子原本在脑中思索过的百千对策,此时竟在高座上的那个人轻轻的一句“你已经是三思的人了”下,没了下文。
女子不语,跪在大殿之中,不经意抬眼,却见到了立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双黑绒立筒男靴。
不用看那个人她便知道那是武三思,她现在的丈夫。
“婉儿,你抬起头来。”似乎是不满于女子从一进殿开始便低着头,太后的声音稍稍严厉了些,却不带丝毫戾气。
听闻玉座上的人的命令,女子顺从地抬起头。见到的却是太后的和颜悦色,还有立在一旁武三思的……憔悴容颜。女子低低地笑了。是的,他亲自率兵,竟足足追了他们三天,才把他们追了回来。
没有女子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太后也没有对他们的私奔有丝毫处罚,那个至尊的女人竟丢给了她一句意想不到的话:“婉儿,只有你说出一个能成立的理由,哀家便饶恕你。”
女子觉得不可思议,抬眼看着眼前已是九五至尊的女人,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皱纹,却仍然可以看见年轻时的妩媚风韵。她感受到一道带着种种复杂感情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猛地扭头,却对上了武三思那深邃沉静的眸。武三思的目光与她的目光便在半空中相触,转瞬之间武三思轻轻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而女子此刻却浅浅地笑了:“回太后娘娘的话,婉儿与庐陵王乃故人。婉儿之前便是庐陵王的侍读,听闻庐陵王起程要离开长安,婉儿便去送一程。”说罢她嫣然一笑。心想,太后娘娘和那个人,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解释上官婉儿为何与李显同走的理由,一个能让他们抬得起头的理由。既然如此,她随口瞎扯一个又有何难?合情合理,无关爱情。
她的话一出口,旁边一道如利剑一般的目光便射向她,她却带着笑意迎向武三思的目光。她知道,在这个宫中,求生的基本,那便是察言观色,奴颜婢膝。而这些东西,她上官婉儿早就学会了。如今她已经知道,武三思不会杀她,高座上的人也不会。所以她的唇边保持着笑靥如花,从容镇定地看着他们,丝毫不理会一旁投过来的目光是如何锐利。
果然,宝座上的尊贵女人只沉吟了片刻,便笑着摆手让她起身。在女子站起的同时,太后也站起身了,踱步到女子的身边,伸手轻轻帮她拍了拍身上带着的尘土,可看向她的目光却不仅仅是单纯的笑意,还带着凌厉的警告。看得她的心头为之一震。可是没等女子反应过来,太后已经牵了她的手,将女子的手交至静立于一侧的武三思手中,话语中是云淡风轻:“好了!三思,婉儿你带回去吧!”太后的目光是温柔如水,射在她的身上确让她如坐针毡。而下一瞬间她的手掌被他的厚重的掌心包裹起来,她的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凉意。
从大殿上告退,女子始终低了头,脚上故意放慢了步子。却不料身侧的武三思狠狠地拽着她,带着她疾步离开。
直到御花园内,他才松开紧握着她的手,看向女子的目光是竟有种释然。□荡漾的御花园,两个人谁也没有功夫欣赏。自知自己理亏,她低头不语。半响,她才听到他玩笑的语气:“上官婉儿,你倒是把我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啊!”语气里带着嘲笑。可是她却听不出,到底是自嘲,还是在笑她。
她依然保持沉默。等了好久,她却没有等到他的下一句话。忍不住偷偷抬眼,却撞见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正在上下打量着她。这时,对上她的目光时他却突然放缓了语气:“婉儿,想不到你倒是挺懂得太后的心。”
她有些茫然,不知他所指的是哪一方面,所以继续保持不语,头却不再低下,立在原地颇有意思地看着他。
她见他往前面踱了几步,再转过身来看她时,他的目光已是平静如水。他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刚才太后让你说出一个理由,我便放心不下,害怕你听不懂太后的意思,然后瞎扯一句什么你和李显情投意合的话来当作理由。没想到你倒是聪慧,一下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听他这么说,女子这才明白他指的原来是刚才她给太后的理由。同时她却也敏感地注意到了他话语里的“放心不下”等词,不由眉间一皱,又开始不露声色地打量他。
又低了头,她心底也不由暗道,她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的心。就像她也说不明白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样。
(四)
她还是不得不自嘲一笑,笑自己昨日在御花园内,为何会有那一番想法。这真是可悲!她从小便在宫里长大,习惯了当一颗棋子的滋味,也知道棋子所走的每一步都不过是背后的棋手在操作着。可是昨日在宫闱间那相对无言的片刻,让她竟认为那个男人或许有心。回到他的府邸后,直到翌日她才发现,她被他软禁了。
门口原来的两个娇弱丫环不见了。换成了两个彪悍的大汉,只要她一要踏出房门,他们便拔刀相见。甚至连窗口都时刻有人监视着。吃的,用的,每日由专门的丫环送入房内,倒是不比以前差。过了几日,她偷偷塞给了送饭的小丫头一锭银子,让小丫头帮她打听太后是怎么处置李显的。听闻了李显还是按照原来所言,遣送出城,她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这时坐在桌前,她伸手拔下插在发间的琉璃簪子,拿在手中仔细地打量,琉璃簪子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的柔和的光泽。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琉璃簪子,又不知不觉想起,其实,她也不知道李显还记不记得那支簪子的存在。因为已经是十三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
拿着琉璃簪子坐在桌前,她开始了细细回忆,那时她每日起早贪黑,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时。一次碰巧,她提着满满的一桶水走在青石路面上,不料脚一滑,水当即撒了一个路过的少年一身。当从地上爬起时去看被她撒了一身水的少年时就被他的着装吓呆了,她知道,以少年的着装,只能是身份不凡的主子,而她竟然把水洒到了主子身上。
她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看到倒下的木桶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她的思绪才逐渐反应过来,下一秒她几乎是整个人趴在地上卑微地向少年道歉,因为那时她已不能预料自己下一刻的命运。
出乎意料地,一双带着暖意的手扶起了她,抬眼,是少年笑容可掬的样子。少年握着她的手,一面掏出手巾替她擦拭。只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待她,她已经惊慌失措,声音甚至带了哭腔:“对……对不起,请,请你别告诉嬷嬷好吗?”她首先担心的,便是这个问题。她很清楚,如若他告诉管事嬷嬷,那她不是晚上没有饭吃,就是挨一顿打。
少年扶她站起来之后,又紧走几步,弯腰替她捡起了滚落在一旁的木桶,然后轻轻放在她的脚边。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他又伸手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声音平缓,带着信誓旦旦:“你放心,我肯定不告诉!”说罢,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再次开口说的话让她格外温暖:“你这么瘦小,怎么干这样重的活?”
此时她已经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低下头来。刚一低头,才发现刚才一摔倒,原本用红线绾起的头发已四下散开,现在一头青丝披散在肩上。她立时急了,伸手想把头发重新绾好,却意外地发现那条绾头发的红线断了,一只手抓着头发,一面尴尬地看着少年。
少年也发现了女孩子绾头发的红线断了,沉吟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支簪子递给她:“你把头发绾起来吧!”阳光下,她看到少年递给她的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琉璃簪子,又不由地犹豫着,直到少年不耐烦地出声催促,见她还是呆呆的,又亲自走过来替她绾好了头发。
不知怎的,年仅七岁的她那时竟莫名其妙想到“结发”这个词,脸上绯红一片。待少年替她绾好了头发,她又退后几步,再偷偷抬眼细细看他,才真正看清他,是个极其俊逸的少年。
“谢谢。”女孩声若蚊丝,不经意间目光略过他腰间的玉佩。
想到这里,上官婉儿浅浅一笑。是的,十三年前的少年便是李显。当初不经意地一瞥,她便记住了他腰间的玉佩。直到六年前她与他相逢,她一眼便认出了那枚玉佩,那时她便已知道是他!
十三年前的少年给了她阳光,所以而六年前,上官婉儿便已决定用她的一生来回报。但如今却是世事难料。
她的目光定格在指间的簪子上,那支琉璃簪子一直被她视若珍宝。即便是以后有了更多更好的珠宝,她对那支簪子的爱惜却从来没有变过。突然,门外却传来了丫头们的低语。
她快速地收起簪子,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丫头们的对话。其实她是知道的,丫头们底下的对话,无法就是一些琐碎杂事,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却是很有诱惑力的。
耳边传来一个丫环的声音:“你听说了吗,公子今早才回来呢!”
另一个丫环似在沉吟,一边说:“我知道。前几日公子把夫人送回来之后,就进了宫。听说,听说是为了前太子的事情。”婉儿听到这心中一惊,心想,李显不是说已经没事了吗?想出去问个究竟,可是终究忍住了,继续听她们的下文。
又传来刚才那个丫环的声音:“我听别人说,前几日公子去追前太子和夫人的时候,太后就已经下了死命令,直接把前太子杀掉。可是不知怎么的,公子竟然手下留情。公子是进宫谢罪去了。可是太后还是很生气,罚了公子跪了几天。”
婉儿听到这,心里的那一点谜团才突然解开,有些微微动容。她没有想到,武三思为了她在隐隐之中,竟付出了这么多。也终于明白,在经(精彩全本小说百度搜索:)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太后为什么还放过李显。
容不得她再多想别的,一直紧闭着的房门被人在外面缓缓推开。她吃了一惊抬眼看去,武三思已经踏进了房间。
(五)
婉儿看见武三思,一瞬间很是惊讶,又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他的脚,发现他的脚走起路了有些微瘸,却被他掩饰地极好。如若刚才不是她悄悄听到丫环们说的话,此时根本不会发现。看着他在桌前坐下,婉儿也缓缓走了过去立在他跟前,想了半天,才有点别扭地说出一句:“谢谢你!”
武三思没有料到婉儿已经知道他被罚跪的事情,微微挑眉,看向她的眼里有一丝不解。
婉儿却避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找出了房间里的药酒。拿着药瓶走到他的跟前缓缓蹲下,刚想伸手去挽起他的裤腿,却被他用力地一把按住。婉儿此时轻轻抬头看他,语气温柔:“跪了那么久,肯定很疼吧!你不要倔,给我看一下好吗?”那语气,就像是在哄着不肯吃药的小孩。
武三思看向婉儿的目光依然平静如水,手却执意不肯松开,淡淡地说了句:“我不用。”
婉儿微微颦眉,再抬眼时目光已换上了俏皮:“那你以后别再来找我。”嘟起嘴巴,仿佛在生气。
武三思自是感觉有些无可奈何,终于松开了捂着膝盖的手。婉儿见他的手移开了,利索地将他的裤腿往上一掀,眼前出现的情景顿时让她愣住了。
那是要跪了多久,才会变成这样血肉模糊啊!婉儿以前曾经被罚过,自然知道有多疼。
眼里含着泪,她心疼地掏出手帕一点点擦掉他膝盖上的血,又将药酒一点点地给他抹上。
她微微低着头,做得很是细心。又唯恐下手太重,让他感觉到疼。她就先抹了一些药酒在手中,在轻轻地一点点给他涂上,又不时地询问他自己是否弄疼了他。
武三思含笑垂眸看着认真为他抹药酒的小女人。心里觉得分外幸福。觉得,就算是要自己多跪几天,换来这一刻,也是值得了!
目光突然停在她插在发间的琉璃簪子,琉璃簪子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让他一愣。张了张嘴,一脸的不可置信正对上婉儿抬起的眸子,武三思终究把心中的话咽了下去。
(六)
阴暗的牢房,她的双手紧紧抓着冰冷的栏栅,她的双眼却一刻也不离里面的那个身影。她的心里全是绝望,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绝望地一遍又一遍唤着里面的人的名字:“李显,李显,对不起!我救不了你!”说罢她把头抵在栏栅上呜呜地哭了,双腿不自觉地瘫倒在牢房外。
李显的手被她紧紧握着,此时他的眼里却全是释然,轻柔地抚着她额前的碎发,又细心地将它们拨到耳后,一如往昔般:“婉儿,不必如此。”尽管他是这样安慰着她,可聪慧如她,还是听得出他话语里的不甘。
她想,甘心?他又怎会甘心呢?他的母后将他从至尊的位置抛了下来,将他赶出长安,让他看着心爱的人和另一个人成亲,最后却毁约了,派人要他的命。她此时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心想如若不是她偷听了武三思和杀手的对话,如今,他可能已经在黄泉路上了吧!而她可能还在自以为是地以为,她救了他一命。
于是,积压在心底的怒气化成了重重的恨意,她的手握在栏栅上收紧。她开始痛恨自己的没用,用自己的一生换了一个虚假的诺言。她哭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以为我只要妥协,便可以救你。”说罢,她刚对武三思燃起的好感此时又变得荡然无存。不由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为什么要骗我?
此时栏栅后面的人闻言轻轻地笑了:“婉儿,母后要杀我啊!以母后的性格,又怎会留我呢?即便是你做出了妥协让步,我离开长安,她依然不会放过我的。就如二哥,到了巴州母后依然找人逼他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