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叫人有【书】几分肃然起敬。而且说到【网】超越,使杨红不能不想起陈大龄说过的话。
她感到彼得跟陈大龄有几分相似,难道彼得真是陈大龄的弟弟?他们两人长得并不像,陈大龄皮肤白皙,是人们常说的“晒白皮”,就是晒不黑的那种。晒了太阳,皮肤会有一阵发红,但红过了,又变回白皙。彼得呢,好像是特意在太阳下晒过了的,像杨红在这边看到的很多美国人一样,是所谓的健康色。肤色相差这么远,应该不会是兄弟。
从风格上讲,陈大龄优雅;而彼得,怎么说呢,用个好听的词就是潇洒,用个不好听的词就是吊儿郎当。但他此刻神情严肃,甚至有点肃穆,就可以称得上潇洒了。他们两人给人一文一武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陈大龄拉提琴,而彼得打太极。但两个人又都不是只文只武。陈大龄在篮球场上奔跑起来也是虎虎生风的,杨红曾经站在走廊的窗子边看陈大龄在楼下操场上打篮球,他带球上篮的时候,如离弦的箭,脱缰的马;跳投时那手腕一动,球就像从他手里滑出去一样,连篮圈都不碰,就悄无声息地进去了。而彼得讲课的时候,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朗诵英语诗,可以即席翻译成汉语,应该算很有文采;即便是表演太极的时候,都有一种诗意的文质彬彬。说他们相似,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原因,说不出根据。也许是他们的身高相似,也许是他们都用了超越这个词。
杨红不知说什么好,只小声说:“我不知道这些,以为那段就是化蝶。”
“不知道的事,就生起气来?”彼得歪着头,“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生气,不是会弄出很多冤假错案,还把自己弄得很不开心?”
杨红觉得他又在居高临下逗弄人了,无心恋战,就说:“不早了,我得上去了。”
彼得一边打开后备箱,一边说:“你不能用你的好恶来要求这个世界,别人有别人的审美观,不能因为别人的审美观跟你不一样就觉得别人是丑恶的。”
杨红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里觉得他说得对,但嘴里却不想说出来,只伸手到后车厢里去拿自己带去的锅子什么的:“谢谢你送我回来。”
彼得站在那里,挡住不让她拿,嬉笑着说:“还在生气?那你拧我两把解气吧。你们女人不是爱拧人的吗?”
杨红哭笑不得,心想,我又不是你老婆或者女朋友,拧你干什么?“哪有那么多气生?我觉得你说得对,说得很好,我受益不浅。到底是我老师嘛,肯定比我懂得的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怎么能拧你?”
“终身为父?那好,让爹帮你把东西拿上去,算是将功补过。”彼得说着,就拿着东西率先上楼去了。
杨红跟在后面,心想,看来彼得对海燕住的地方也非常熟悉,但这些天从来没见他到海燕这里来过。杨红不知道他们两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决定找个机会问问海燕。
4
第二天早上,还没等到杨红问起有关彼得的事,海燕就问:“昨天你没打电话来叫我接你们,是柯克送你们回来的吧?”
“是他送的。你知道柯克就是彼得吧?”
“那还能不知道?我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嘛。”海燕笑着解释说,“我跟柯克以前是同学,都在东亚中心做博士,我因为要养家糊口,中途转了专业,他拿了博士学位才离开。我们一直是好朋友,这次他在东亚中心的这份工作,就是我为他联系的。怎么啦?要指控我知情不报,还是要吃了我?”
“哪里,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提到彼得的时候,你没说他在A大。”
“我哪里敢说?你一来就言必称彼得,完全是彼得综合症的典型症状,我还来加重你的病情?”海燕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为你好嘛,你是有丈夫的人,又是宁死不离婚的那种,不想搞得你恨不相逢未嫁时嘛。”
杨红被“恨不相逢未嫁时”弄得一惊,不过马上想到这句也算名言,人人引用得,就淡淡地说:“你说什么呀?我跟他绝对没那个可能。不过我有个朋友,倒是对他感兴趣,正在打听他的下落呢。”
“那我不管,反正我没把你跟彼得两个凑到一块,是你自己撞上门去的。”
杨红知道她在开玩笑,就一笑置之,抽空给特蕾西发了个电邮,告诉她彼得在A大。
只一会儿,特蕾西就回了一个电邮,只有很简单的几句:
“谢谢你与我分享彼得,我他妈太忙了,以后再谈。”
大姑妈又写来一封电邮,说她已经把探亲表用快件寄出去了,估计再过几天丈夫女儿就可以去签证了。大姑妈现在正在找工作,已经向两个地方申请过了。然后又问杨红探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杨红想把丈夫儿子一起办来,但周宁说两个人一起办,签证官会认为有移民倾向,会搞得一个也签不到。再说儿子签出来,如果没幼儿园上,就得有个人在家看着他,那不是明摆着该我待在家里看小孩?不如放在国内,要么晚点办出去,要么就在国内待半年。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谁谁谁母子俩一起去签,到现在没签出,而谁谁谁先签老婆再签女儿,两个都签到了。
问题是儿子留在国内谁带呢?杨红想把儿子送到老家让妈妈带,周宁不同意,说那还不让你妈把他惯坏了?周宁要把儿子送回自己的老家,杨红又不放心,说你妈带小孩像喂猪一样的,儿子放那里不是活受罪?为这事打了几次电话了,每次两个人都弄得气鼓鼓的。有几次杨红听见周宁那边把电话都摔了,本来也想把电话摔了,举起电话又忍了,因为电话是海燕的。
打完电话,杨红就觉得很烦闷,两个人都不喜欢对方的母亲,也不喜欢对方家里的其他人。夫妻是同林鸟,夫妻与对方家里的人,同林鸟都算不上。看来“血浓于水”这话不错,夫妻不是血亲,而是姻亲,跟对方和对方家里人像油和水一样,永远都不可能融合在一块。
杨红记得哪本书上说的,幸福的婚姻都一样,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不知道幸福的婚姻到底什么样,但她看见的不幸福的婚姻,倒差不多是一样的。她自己的婚姻一塌糊涂,但却经常为别人的家庭矛盾做调解人,因为她是院党委中为数不多的女干部之一,遇到院里教职工有家庭矛盾的,很多时候都是叫她去做工作。
可能真是旁观者清,杨红看别人的家庭矛盾,倒是心明眼亮的,也许因为不是自己的事,看明没看明都无所谓,糊涂官断糊涂官司,因为夫妻吵嘴、婆媳不和这种事,常常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少能分出个谁是谁非。杨红的绝招就是绝不发表个人意见。丈夫说完,就叫他站在妻子的立场想一想;妻子说完,就叫她站在丈夫的立场想一想,说到夫妻两个没大事了,就脚底涂油——溜了,等他们到床上去解决余下的矛盾。
俗话说,医者不自医,说人前,落人后。这些话应验在杨红身上了,她能调解别人的家庭矛盾,却不能调解自己的家庭矛盾。懂道理不等于讲道理,讲道理不等于时时处处讲道理。道理都是绑在刺刀上的——专对别人,不对自己。
做了这些年调解工作,也在自己的婚姻里趟了这些年混水,杨红有一个体会,就是如果婚姻只有夫妻两个人参与,还可以少吵几架,吵了架也比较容易和好,像俗话说的,两口子打架不记仇,晚上共个花枕头。但一旦有双方的家人参杂其中,事情就很麻烦了,夫妻两人常常有个站什么立场的问题。媳妇跟公婆不合,丈夫在中间难做人;女婿跟丈人丈母闹矛盾,妻子在中间难做人。根据杨红的观察,如果夫妻两个是同一条战线的,小家庭还能飘飘摇摇地挺过去,如果妻子或丈夫是跟自己的父母一条战线的,那小家庭就十分危险了。
杨红知道系里有个女老师,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的,但一跟婆婆吵架的时候,就敢骂婆婆“老不死的”。好在她丈夫是向着她的,总说自己妈妈不对。老人忍得住,就跟儿子媳妇在一起待几天,忍不住了,就逃到女儿那去,女老师跟她丈夫仍然是一个坚固的家庭。
但杨红和周宁就不同了,两个人都是向着自己父母的,周宁觉得婆媳矛盾都是杨红不对,杨红觉得翁婿矛盾都是周宁不对,所以每闹一次矛盾,隔阂就加深一次,夫妻之间的距离就拉大一次。
杨红跟周宁的父母语言不通,也不爱上他家去,去了想叫声“妈”,总也叫不出口,就那么支支吾吾地混过去。公公婆婆都觉得这个儿媳妇搭架子,没有另外三个儿媳孝顺懂礼。不过婆媳矛盾不那么明显,除了生小孩时公婆到H市住了几天外,杨红一年也就见公婆几次,还没发生过重大纠纷。
周宁跟岳父母呢,就比这糟一百倍。周宁的矛盾主要是跟岳母之间的,因为岳父修养好,道行深,对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得江湖深,给它个不吭声,而且从来不插手家务活。不干活的人一般只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干活。那些干活的,毛病就多了,菜可能炒咸了,汤可能熬浓了,跟其他人之间的矛盾也就多了。
周宁跟岳母的矛盾很深,但起因却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吐痰。
周宁经常咳咳吐吐的,走到大街上,不管你是哪条街,哪条路,照吐不误。杨红一跟他上街就胆战心惊,怕被人抓住了罚款,又丢钱,又丢面子,但你怎么劝,他都不会听,“你没听说不吐不快?你不让我吐,让我吞下去?”
周宁就真的可以咳一口痰在嘴里,不吐也不吞,就那样含在嘴里跟杨红说话,说得杨红汗毛倒立,细胞跳舞,鸡皮疙瘩乱冒,直犯恶心。
杨红说你可以找个垃圾桶吐,或者吐在纸里。周宁就抢白她:“哪里有垃圾桶?吐在纸上包回去?你别恶心我了。”
周宁因为吐痰,被罚过好几次款,但那并没有吓倒他,只不过让他在有人执勤的地方少吐几口,在没人执勤的地方多吐几口罢了。
你总不能为这样的事跟他离婚吧?填写离婚理由的时候,你写什么,写因为他随地吐痰?你又不是居委会抓街道卫生的老奶奶。杨红想,如果我院里哪对夫妻为吐痰的事闹离婚,我肯定有一百条理由把他们两个劝得不离了。
就为个吐痰的问题,周宁跟岳母就结下了不解之仇。周宁在家里倒是不随地吐痰,他比较爱护家里的小环境,不太在意外面的大环境。大环境你怎么爱护?你不吐,别人也会吐的。少你一口痰,大环境也不会就好了起来,何必把自己憋得难受?
但家里地上铺了地毯或者瓷砖,吐在上面连周宁都觉得实在是难看。在外面吐一口,没人看见,就没人知道是谁吐的,没人知道是谁吐的,就等于你没吐。但家里其他人不会随地吐痰的,如果地上有痰,肯定是周宁吐的。这不一下就查出来了吗?所以周宁一般是吐在厕所里或者厨房的水池里。杨红为他吐痰在厨房的水池里,不知跟他作过多少斗争,但都是吵起架来,他不吐,架吵完了,他又开始吐了。
后来杨红的妈妈来看杨红,在她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见周宁随口就把痰吐在厨房的水池里,想到洗碗洗菜都是在同一个水池里进行的,有些担心,忍不住就批评了几句,哪知这下却伤了周宁的自尊心,觉得岳母在嫌弃他,马上就把脸拉长了,再不跟岳母讲话。这事在杨红看来,完全是周宁不对,自己就算昧着良心,也没法跟他站在一边,所以忍不住要把周宁批评一通,但杨红的介入只使得周宁与岳母的矛盾更深。
周宁虽然已经在H市扎了根,但心里一直觉得别人是把自己当周家冲的人的,所以只要有人提到“乡下人”“农村人”,他就像有人摸了他的老虎屁股一样,要跳起来为乡下人和农村人鸣冤叫屈:“乡下人怎么啦?乡下人不是人哪?你们的祖先不都是从乡下出来的?”
为这事,杨红不知对他解释了多少遍,陪了多少不是,说我自己也是从一个小镇上来的,我妈妈现在还在小镇上,大家都是所谓“乡下人”,没有谁在歧视你、看不起你。但周宁不信这种鬼话,他把杨红和杨红的家人一律划在歧视乡下人的城里人中,几乎每一件事都可以上纲上线到城乡矛盾上来。
周宁的不做饭,已经被杨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认可了。自从搬出集体宿舍,杨红也不硬性规定他洗碗了。自己单家独户地住在一套房子里,门一关,就是一个独立的环境,没人看见,没群众监督了,还要他洗碗,做给谁看呢?所以杨红宁可自己三下两下就洗了,免得叫周宁去洗弄出更多麻烦。但父母来了,杨红就像一个闭关锁国的政府突然迎来了联合国调查团一样,就有点在乎形象了,至少让父母看见周宁还是做一点事的吧?不然父母不是要大担其心,觉得自己的女儿在受苦受难?
杨红就跟周宁商量,可不可以在父母来的这几天,由他来洗碗?周宁还是识这个大体的,知道杨红爱面子,就一口答应,只盼岳父母不要长年累月地住在这里就行。
岳母已经觉察到女婿不是那么听女儿话的,而且也不喜欢听批评,为打麻将的事说到周宁没把碗洗干净,或者还剩下了锅瓢盆也没洗,岳母也不在周宁面前提起,怕他生气,就趁周宁不在时把它洗了,也算帮帮女儿。不过大家住在一个屋顶下,保密工作也不可能做得那么好,有几次,岳母正在洗周宁落下的锅盆,就被周宁看见了,周宁立即就火了,冲冲地说:“妈,我是乡下人,做事不如你们城里人过细,您嫌我洗得不干净,您就直说,叫我重洗,不用这么偷偷摸摸地帮我,让杨红看见,又该骂我了。”说着,就抢上前去,把岳母推开一边,叮叮当当、磕磕碰碰地洗将起来,把个岳母撂在那里,脸上讪讪的,下不来台。
杨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小事,会使周宁生那么大的气,而且使他从此改变对妈妈的态度。到最后,但凡岳母来的时候,周宁就整天整夜在外面打麻将,算是躲着岳母。不需杨红问起,就自动解释说:“我跟你妈处不好,她在这里,我就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你不愿意我出去打麻将,你就叫她少到这里来。”
讨厌彼此的家人,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