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她,担心地看着,洛儿甩落他的手,坚持一个人走,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外院。
一副担架平平地放在地上,上有白布覆盖,岳飞平日里所使的大枪就放在一旁,因为被熊熊烈焰烧过,枪身如同乌炭一般,洛儿缓缓蹲下身子,不敢伸手去揭开那层白布,颤着手,动作极缓极慢,彷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指尖才触碰到枪身,枪尖犹自泛着寒光,耀人眼目,枪身却是黑漆漆的,她的手触到,也染上一层焦炭的颜色。
岳老夫人心痛到极致以致昏厥,没多久便醒了过来,此刻由李氏扶着亦来到院中,掀开白布,看到儿子的尸身焦黑,骨骼缩成一团,禁不住抚尸大哭,洛儿见此情此景,哀绝恸伤之极,根本想不到去劝慰,泪水顺着腮边滚滚而下,她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这种失去至亲至爱的痛楚,就是当年徽宗和阮氏故去,也仅是难过悲痛而已,眼泪却少得多。
今日猛然听到这晴天霹雳,魂魄俱失,昏昏然,茫茫然,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然而,泪水再多,也洗不净岳飞身上焦炭般的颜色,直到岳云从外面冲进来,伏在岳老夫人身边放声大哭,边哭边摇头:“这不是我爹爹,不是爹爹!奶奶,您告诉我不是,不是!”
洛儿才猛然惊觉,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传来:“岳飞死了,死了,今生今世,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身子顿时一软坐在了地上,看着皮肉黏在骨骼上的手臂,一颗心直沉到最低点,那个千里奔波只为救她,在清晨冒着露水赶来只为看她一眼,金殿触怒龙颜只为娶她的岳飞,不在了!
岳云连问数声,岳老夫人不答他,扑过来抱着洛儿哭道:“姑姑,你告诉云儿,这不是爹爹,爹爹没死!没死!”洛儿心里又酸又痛,亦抱住岳云,落泪。岳云见她也是这样神态,心里信了,伏在洛儿怀里大哭,安娘亦是无声抽泣,岳雷尚小,被她们一群人吓得大哭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赵谌亦来到身旁,神情倔强,双目含了泪,却拼命忍着不落下来,一双拳头握得死死的,牙齿要的咯咯直响,末了,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斩钉截铁道:“师父一路走好,谌儿定会勤习武功,为师父报仇!”他这几个头磕得甚重,尸身下面的木板竟稍稍震动起来,一枚箭头从尸身里被震出来。
洛儿捡起,紧紧握在手中,她此刻心痛至极,力气甚大,鲜血顺着手掌的纹路滴下来,初夏在旁看见,唬了一跳,忙跪下边哭边道:“长主千万保重,不可伤了自己。”洛儿低头,看见鲜血淋漓的手掌,未语泪先流,半晌才道:“他都不在了,我再珍重身子,又有何用!”初夏更是吓得厉害,忙用力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将那枚箭头抢了出来,抬头瞧见洛儿伤痛至极的眼眸,心里亦是酸痛难过。
一旁的张宪瞧见扔在地上的箭头,轻轻“咦”了一声,脸上的神色却是震惊与悲愤莫名。忽听下人来报杜充求见,李氏忙带了赵谌到内院,洛儿仍旧动也不动,目光久久停住在岳飞的尸身上。张宪上前一步,对洛儿道:“长主还是请起来吧。”同时将那枚箭头轻轻拾起塞入袖中。
岳老夫人毕竟年纪大,经历的事情也多,虽是悲痛,却也能强撑着站起身来,对一旁下人道:“请杜留守厅中奉茶。”又重新俯下身子,道:“洛儿,起来吧。”洛儿哽咽唤道:“伯母……”岳老夫人亦红了眼眶,低声道:“洛儿,只怕杜留守是为五郎之死而来。”洛儿惊醒,雍丘属京畿地区,怎会有这等凶悍的流寇,心里立时生疑。
杜充正候在厅内,一见洛儿陪着岳老夫人到来,急忙躬身作揖:“请长主安。同问老夫人安好。”洛儿挥挥手,道:“杜相公且请起。”坐定,单刀直入问道:“杜相公,孤且问你,到底是何人伏击?”本来大臣见皇帝除了上朝皆是揖礼,拜见公主更不必跪,只是如今在他管辖的京畿地区,准驸马被人伏击以致身亡,总是他治下不力,因此行了跪礼。
口内亦是认错道:“臣治下无方,至今尚未查出是何方流寇,自向陛下请罪,愿领责罚。”此事却是赵构指使他所为,他心里明白赵构顶多面子上罚他了事,并不会真的重责,故而说的千诚万肯。洛儿此刻心情极是哀恸,又无处发泄,杜充正好一头撞过来,不免迁怒,斥道:“京畿出现这般顽匪,你竟一无所知,你做的好留守,管的好汴京!”
杜充只是唯唯称是,口中不住道:“臣知罪,臣知罪。”竟让洛儿无法再发作他,待洛儿斥责完毕,才小心翼翼道:“逝者已登极乐,还请长主与老夫人节哀,保重身子要紧。”洛儿冷冷哼一声,并不作答,岳老夫人虽是哀伤,却是冷静,见洛儿不答,只得道:“多谢杜相公,老身铭感在心。寒舍适逢丧事,怠慢之处还请宽待。”杜充急忙拱手:“哪里,府上事忙,不敢多叨扰,这便告辞了,请老夫人节哀。”他再三劝慰方才告辞。
洛儿与岳老夫人立于门槛处,见下人忙着装殓岳飞尸身,眼泪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来。虎子站在院中,低声同张宪争执,虎子急得脸都红了道:“为什么不能说?”张宪道:“这箭头是军中所造不错,如果说出来会给大娘和几个孩子惹来麻烦。”虎子更是气愤:“那岳大哥的仇……”被张宪打断,语气坚决:“悄悄地查,查出来咱们军中兄弟给他报!”另一名将领却摇摇头:“我看还是说出来的,长主可以去查。”这回却遭到虎子反对:“王统制,长主只是弱女子,如何给大哥报仇?”
洛儿神思昏昏沉沉,大脑一片空白,并没有听到他们在争什么,岳母虽是上了年纪,经此丧子之痛,却比洛儿撑得住,眸光一扫,虽听不见他们在争论什么,却知道他们在争执,扬声道:“王贵,你们过来一下。”几人见岳老夫人叫,犹疑一下,交换个眼神,走了过来。岳老夫人问道:“你们在争论什么?”几人看看左右,王贵低声道:“大娘,事关机密,请屋内说。”岳老夫人牵了洛儿进房。
张宪手中托着那枚箭头,郑重道:“伯母请看。”岳老夫人同洛儿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出来。虎子忍不住红了眼,咬牙切齿道:“阿姐,这种箭是军中所造。”洛儿同岳老夫人俱是一怔,军中所造?难道……难道岳飞此次遭遇伏击是杜充派人干的么?洛儿复想起方才的疑问,京畿附近有这样凶悍的流寇,杜充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王贵从旁低声解说道:“长主,我们找到都统之时,山谷内布满没烧完的箭矢,数量与规模决非流寇所为。”
洛儿刹那间心凉若冰雪,心内犹有不信,质疑道:“你们都统平日可曾与人结怨?”三人尽皆摇头:“不曾。”洛儿长叹口气,果然,果然如此!杜充纵有天大胆子,只要不是铁了心谋反,无论如何也不敢谋害将来的准驸马,那么,真相便只有一个,他是奉旨行事!洛儿闭上眼睛,落泪,九哥,他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不依不饶,置他于死地!
岳老夫人见她缓缓流泪,心内疑问:“洛儿,怎么了?”洛儿睁眼,叹道:“是我害了他!”这一声长叹,既哀恸又后悔又凄婉且饮恨,叫人听来悚然动容。众人皆都不解,初夏在一旁听着,恨道:“杜充竟为一己私怨斩杀大将,真是可恶!”又向众人解释了一遍去年冬日在上林苑中发生的那场邂逅。
岳老夫人听后亦是闭目流泪,良久,缓缓握住洛儿肩:“孩子,不怪你。”洛儿泣不成声:“伯母,您不晓得,真的怪我,怪我。”洛儿无声饮泣,怎么不怪她,若不是她一心一意要嫁岳飞而坚执拒绝赵构给她安排的婚事,岳飞要不是为了她又怎会这样深的得罪赵构?
其实她这次却是想差了,赵构杀岳飞之心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因为跟完颜勉道和亲的约定。洛儿心内恨恨,却不能在赵构的臣子面前说出来,倒不是她顾念赵构的名声,而是若她说了会让眼前的这些人心内对朝廷彻底失望,军心涣散,金人若再次进攻,汴京必然守不住,这是岳飞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因是夏季,尸身容易腐坏,入葬便定在五日后,洛儿自明白真相后便不再哀哀哭泣,而是尽力帮助岳老夫人安排所有事宜,等棺椁下葬之后便回了自己府中,不肯吃饭不肯喝水一个人闭门不出。但凡是关心她的人都来劝过,初夏急得无法之时亦在门前哭过求过,一通气得用手捶门,奈何洛儿一意求死,根本不开门,只急得人团团转。
直到第三日上,洛儿的房门被一脚踢开,大片的阳光瞬间照在她的脸上,眉眉的面容逆着阳光明明灭灭,怒色闪现,大喝一声:“洛洛,你给我滚出来!”
88。…第86章 南下
洛儿抬起手臂,挡住刺目的阳光,依旧未动,眉眉眼睫微跳,心中大是担忧,面上却不露出,大步走进门去,顺手将门“砰”地一声合上,一直走到洛儿跟前,缓缓蹲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以为你这样就可逃避问题吗?岳飞一死,母老子幼,你就这样自顾自怜,对他们置之不理,不闻不问,怎么配说爱他!”洛儿听到最后一句话,缓缓转过头来,眼神空洞,声音虚无缥缈道:“是啊,我怎么配说爱他?若不是因为我,九哥又怎会置他于死地……”说到这里,连日来未曾断过的眼泪再次涌出。
眉眉闻言愣在当场,心内忆起往事,泪珠亦滚滚而下,她甫一听说岳飞死讯,便急着来见洛儿,疾驰七日七夜,甚是辛苦,此时脚一软,顺势坐在了洛儿身旁,落泪道:“果然……果然他下得了手。”两人相对无言落泪,过了很久很久,眉眉才想起自己是来劝慰洛儿,稳一稳心神,双手扶住洛儿的双肩,正色道:“洛洛,你要振作起来,难道你明知道他被人所害,却任由仇人逍遥自在么?”
洛儿意气消沉,神情十分颓废倦怠:“我为他报了仇,他也活不过来了,活不过来了。”最后一句话地尾音带着长长的叹息,似是看破红尘般万事不放在心上。眉眉看她这样消沉的样子,又是担忧又是气愤,恨不得打她两巴掌将她掴醒,终究还是心疼她,一掌拍在了身旁的杌子上,震得一只茶碗骨碌碌滚落到地上,喝道:“他是活不过来了,可他的母亲、孩子都还活着,你若爱他,就该将他的家人照顾的妥妥当当,你若想让岳飞在天上看到你这样对他的亲人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想让他恨你怨你怪你,你就尽管哭个够!这个世上,有用的从来就不是眼泪!”
洛儿被她训得一时无言,怔怔不语,她本就心思灵透,这几日伤心过头才一时糊涂,眉眉这样连气带训,竟真的让她头脑清醒过来,洛儿身份尊贵,没有人敢这样对他大吼大叫,一通倒是敢,但他修行多年,早已心如止水般平静,根本就想不到去吼她,其余人除了哭就是求,再就是温言劝慰,眉眉这样怒气冲天的一顿训斥,竟然真的生效了。洛儿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眉眉说的对,这个世上,有用的从来就不是眼泪!照着杜充的性子,金人一旦南侵,他必然将汴京弃如敝履,到时候岳老夫人等人的境地才是危险,况且,若要为岳飞报仇,身份尊贵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唯一的法子,便是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洛儿本意是自绝饮食随了岳飞而去,如今想的清楚,自然死志已去,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眉眉看着洛儿神情变化,一颗心才渐渐放下,站起身来,道:“岳老夫人就在外面坐着,刚经历丧子之痛还要担心你,你好歹也该出去见一下,好叫她放心。”洛儿心里亦是内疚,是她太过放纵自己的伤心,才连累岳老夫人为她提心吊胆,转过头,亦见眉眉满面风霜之色,眼窝深深陷了下去,更是愧疚,满眼皆是感动之色,眉眉深深注视了她一眼,道:“将来的路也许很困难,你准备好了么?”洛儿郑重点头,然后站起,向外走去,她两日两夜不曾进食,亦未曾睡觉,此刻又起得猛了,眼前一黑倒了下去。眉眉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向外扬声叫道:“师哥,快来!”
一通的食指与中指搭在洛儿脉搏上,眉心一跳,微有惊异之色,又很快敛了去,对岳老夫人道:“伤心过度,又缺乏睡眠,故此晕倒,并无大碍。”岳母本来眉头紧蹙,此刻略微放心,稍稍展眉,却又立即凝眉,眉眉知晓老人家的心思,温言劝慰道:“老夫人请放心,洛儿不会再生弃世之意了。”岳母此刻方才放下一颗心,神色渐舒,敛衽道:“多谢贤妃娘娘开解。”她早已将洛儿当做了自己儿媳,这话说得十分诚恳。
眉眉展颜,急忙扶起,道:“老夫人快请起,”她转头深深地注视着洛儿,又看了看一通,无限感慨道:“在这个世上,唯有咱们三个最亲最近,若不相互扶持,就没指望了。”岳老夫人有些没听懂,看眉眉又是不想多谈的样子,也不多问。一通向岳老夫人道:“洛儿此刻需要时间恢复,老夫人上了年纪,亦要保重身体。”岳老夫人点头,又担心地看了洛儿一眼,才肯离去,她这几日担心洛儿,一直过来陪伴,初夏便在府中为她安排下榻之处,距离洛儿居处并不远。
待岳老夫人去了,一通才对眉眉道:“洛儿的脉象,乃是妊娠之象,已有两个月了。”眉眉先是一惊,继而欢喜道:“这下洛洛定会保重自己了。”她看见一通仍旧皱着眉,心彷佛被凉水一激,迅速冷下来,洛儿和岳飞,并没成亲。一通长叹一声,转身出去了。这事情最终是要洛儿做决定的,眉眉此刻累得很,也懒怠唤人服侍,直接在洛儿身旁睡去。
洛儿醒来,听到自己怀了岳飞的孩子,悲喜交加,两行苦泪顺着脸颊流下,眉眉搂住她的肩,眼眶亦是渐渐湿润。哭了一会儿,洛儿抬头,说道:“这件事,别告诉老夫人,老人家若是知道,定会拼死也要向皇帝请求给我一个名分。”
眉眉点头,思索一时,又道:“还有,这件事,皇帝恐怕不会乐意见到,”她顿一顿,方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