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作为一定会被聪敏的她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想到她会因此接受他。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幻听了,或者掉入醒着的梦里了。
她的语气很肯定,但是带着忐忑。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不在他那里,又猜不到她的原因,只是,他没办法放过这个机会,即便知道后果是永远地失去。
他迟疑了几秒钟,立即决定冒险一试。而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在十几个小时后,看到她对父亲的一脸孺慕之情时,彻底安定下来。
原来,她爱着自己的父亲,如同他爱着自己的母亲一样。
很快,他便把她带到自己未来的王国里,要她对他刮目相看,要她敬慕他,从而爱上他。可是,她只是专注于那些资料,担心着那个实为借口的帮忙。
洽谈结束后,她立即离开去打电话,而加拿大的木材商约翰逊看着她的背影,不无惊讶说:“越,她是在加拿大留过学吗?”
“不,不是,”卓越很骄傲,“她甚至都没有出过国。”
“可是和她说话,让我觉得像是在和一个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说话。”约翰逊的嘴巴张得很大,眼睛也瞪得很大。
“事实上,不管你是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你都会有相同的感受。”
“她真是你女朋友?”
“难道有问题?”
“越,我真佩服你。这样的女子,隐藏自己的功力和伪装自己的功力一样深厚,只有最真心最执着的人才敢于追求。我虽然喜 欢'炫。书。网',也不会尝试。”
约翰逊目力很准,可是也只看对了一半。她确实很深,但那不是隐藏,不是伪装,只是保护。
他曾想,把自己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一定会相信自己。可是,他还没等到那个机会,他们就开始互相折磨了。
她接受他的真正原因,在她说出“他是我前男友”的那一刻变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让他失去理智,变得无比愤怒和嫉恨。
任性地离开,想用距离来让自己跳出去,可是,随之而来的只有疯长的思念和心痛。迫不及待地回头,却在看到她眼里的愧疚时瞬间醒悟,眼前这条路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
可是,他已经回不了头,只能走下去。
他宁愿相信她那句连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话:“我忘起来很慢,但不喜 欢'炫。书。网'回头。”
他坚定下来,但想不到最后竟是那样的结果。
“卓越,是我自私,一直都是。我明明并不爱你,却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平白束缚你。现在,还有以后,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对得起你的在乎。所以,我不希望你为我作出任何牺牲。那一分一毫都会成为我的负担,成为我无法承受之重。趁现在为时尚早,让我轻轻松松地走吧。”
原来,自己于她来说,竟然是负担。
可是,他能怎么样?飞越走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步,不是扩张就是灭亡。他忘不了的,除了母亲的样子,母亲的声音,还有弥留之际的那句话:“卓越,听你爸爸的话,替妈妈好好照顾他。”
况且,他不可能为了她舍弃一切。因为,她给不了承诺。而他,不愿人财两失。
多年以后,他站在S市某高楼的顶层,透过玻璃幕墙看外面的大雨夜空,想起当时的心境,觉得异常地好笑。
没了她,再大的财富,也都是冰冷的。
至于蒋薇,卓越无话可说。
她追着他从初中到大学,不是不优秀,不是不勇敢。
只是,他记得高中的时候,他们曾一起讨论过元稹的《离思五首》。她说:“刚写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跑去勾搭薛涛,可见这世上分明就没什么生死不渝可言。”她不知道,曾经沧海于他卓越来讲,不是什么空话,是从此生睁眼看见母亲时就刻上了心头的执念。尽管尤东那句“求而不得”一语成谶,他也无法重头来过了。
第十一章(上)
手术那天陈乾一直陪着林惜南,先是跟她细说现在医学界在乳腺癌方面的成就,宽慰她。但她眉头始终舒展不开,便又跟她随意地说些办案时发生的趣事,两个小时倒是很快就过去了。
赵南整个□全部被切除了,麻醉一直得持续到晚上才会渐渐消失。
林惜南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南安静得昏死般的睡颜,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恐惧。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后期调养好,三五年之内不复发就没有问题了。
然后她很不客气地追问道,假如复发了呢?
医生立时便有些尴尬,停了片刻,才遗憾地告诉她,要是复发治愈的机会就小得多了。
临近年关,秦时峰的公司事情多得天天要员工加班,赵北和秦前都得尽快回去帮忙,赵南手术结束后就要走了。林运鸿要女儿请他们吃个饭送送,可她哪有那心情。于是,最后老林陪他们吃午饭去了,陈乾则坐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病房里陪林惜南吃盒饭。
林惜南一整个冬天都处于接近感冒状态,见到盒饭油腻腻的样子就没胃口,随便挑了两筷子就放一边了,回头就见陈乾又进来,手上拿着杯牛奶,还热气腾腾的。
“谢谢。”林惜南勉强试着扯了扯嘴角,可她心里明白,这比哭还难看些。
“陈静溪他们下午就该考完了,你不去看看吗?”
“五点钟考完吧?到时候再去。”
“……哦。”
即便是为了礼貌,林惜南此时也找不出话说了。
倒是陈乾不遗余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惜南,阿姨还有大半天才会醒呢,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林惜南高中的时候选的文科,政史地三科综合。她记得高中地理里讲过,东部地区以秦岭淮河一线为界,北方地区的植被为温带落叶阔叶林,南方地区的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那时候她学的死,不喜 欢'炫。书。网'求证,遇到问题也就放过去了。所以,到了现在,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C市处于南方,这里的树却是要在冬天落叶的。
医院里光秃秃的树枝突兀地戳进灰蒙蒙的天空。地上甚至没有一片枯叶。想了想,原来她知道生如夏花之绚烂,却无法理解死如秋叶之静美,是因为她从出生到现在,将近二十二年的岁月都是在南方度过的,看不到真正的落叶。
南方的落叶和北方的不一样。她所看到的文章和图片里,北方落叶都是在秋天,甚至是夏末。风起的时候,叶子雪片似的飞下来,铺满一地,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她记得一个很有人情味儿的比喻:好像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可是南方落叶一般都是在春天的时候。那些在去年秋末就已然死去的叶子还保持着暗青的底色,直到第二年开春,新的叶芽儿冒出头了,把它们顶得撑不住了,才折腾着落下去。而这个时候,清洁工很快就把叶子给扫走了。太过顽固,一点都不洒脱。
想着想着,林惜南便长长地叹出声儿来。
“惜南,你还在想什么?”
陈乾说的是“还”。也只有他才知道她想到多远的地方了,虽然并不能猜到确切的内容。
“我在想,对于那些要离开的,我是这么看不透放不下,却偏偏没有那个能力留下,真是可笑极了。”
林惜南在椅子上坐下来,习惯性地把羽绒服的领子往上扯了扯。随即想起今天有拴围巾,而且难得地没有风,又放开。
“我曾经以为这样躲着,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些复杂的东西,可是结果只是证明了我的无能。
“小时候被同学欺负了,我只知道躲着,一心埋在书堆里。于是,除了读书,我什么也做不了。
“谭进遇到困难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那个复杂世界的冰山一角,害怕了,于是离开他,然后耿耿于怀到现在,甚至,将要到不可预知的未来。
“后来爸爸要我当老师,即使我发现原来我想做的是翻译,可是我不愿意违逆爸爸的意思,所以来了C市。
“之后是秦前。我根本没有办法应付,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再然后,是萧文翰……
“现在,轮到我妈妈。如果没有秦前和卓越,我都不敢想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吗?陈乾,你见过比我更无能的人吗?”
林惜南看进陈乾黑漆漆的眼里,发现映照出来的自己竟然是笑着的,几近发狂。她从没见过自己有那种表情,一时呆了,神情渐渐地凝固下来。
忽然脸上一暖,林惜南回过神来,发现陈乾正拿手捧住了她的脸。这样的动作她觉得有些过于亲昵,可是他表情坦荡,手掌也规规矩矩的,只是把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脸颊上,身上,甚至,心上。
“惜南,人在产生一个想法之后会连带地把其他事情也拿那个想法为出发点,就像我们在看一本新书的时候总是会以本身已有的知识为基点来吸收一样。你说的那些,其实未必就是真实的情况。只是现在的你因为阿姨的事情太悲观了,所以总结起前面的人生就全是那个样。若是三个月以后再来看,也许,你会有不同的想法。”
林惜南觉得这些话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听进去。就像她一时分不清到底自己看的是陈乾眼里的自己,还是他那笃定的眼神。
后来的几个小时里,林惜南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过去的二十几年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她曾经引以为傲或者自以为是的东西,突然变得那么可笑。这个世界像是颠覆了那般令她恐惧。
“南南,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隐约间,林惜南似是回到了大二的那个冬天。那一段时间,教的学生很麻烦,常常拖到很晚。她几乎年年冬天都是带着轻微的感冒过来的,那年亦是。那一天她恍恍惚惚地便上了车,上车就睡着了,到终点站了才被叫醒,却发现自己乘错方向了。那辆车就是末班的,而终点站又是荒凉一片。
那时候她还没有手机,只能鼓起勇气穿过一条条昏暗的小街小巷,最后,终于得救般看到还亮着灯的半日闲。向服务生借了店里的电话,试了六七次才拨通。在听到谭进声音的那一刻,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心神俱乱,她甚至无法向他说明具体位置。后来不知他跟服务生说了什么,服务生竟一直收留着她,直到凌晨两点左右谭进找到她。当然,她没有问过。那一天,她记的最清楚的不是自己的恐惧,而是谭进进门那一句话:
“南南,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她定定地看了几秒,想起那时候谭进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青涩的脸上全是焦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袭灰色风衣,满身令人心安的沉稳气息。
消毒水的味道突然穿越了时间和空间,铺天盖地地袭来。
原来,这里不是半日闲,是人民医院。
而谭进,不是记忆中的愣头青,是眼前真真实实的金融界精英。
林惜南彻底清醒过来,但也只能傻愣愣地盯着突然现身的谭进,失去思考的能力,也没了言语的力气。
直到眼睛发涩,模糊,鼻子忽然一酸,才涩声道:
“谭进,对不起。”
眼眶下温热的触感滑过,她没有理会,只是悲切地看着谭进近在咫尺的脸,耳中传来的一句话让她瞬间崩溃:
“对不起,南南,我来晚了。”
第十一章(中)
医院旁边是中心公园,历来都是C市市民生活风貌的展示窗口。临近年关,即便因为冬季风光不再萧索了许多,在灯会的布置下却仍是热闹非凡的繁华景象。
林惜南回学校搭车得经过公园的正门。
公园正门是一个小型音乐喷水池广场,几乎每时每刻都能看见水柱按着音乐的节拍喷起又落下。若是晴天,眼神稍微好一点的就能看见彩虹;而若是夜晚,水底五光十色的彩灯亮起,随着音乐变幻,更是如梦似幻般的美。
听到喷泉音乐突然由《梦中的婚礼》切换到《somewhere in time》,林惜南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潮和车流,思绪却飘飘绕绕,悠悠荡荡地恍惚起来。
“这半年……你都没进过理发店吧?”
林惜南闻言转头看向谭进,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垂了下来,挡住了一半的眼睛。谭进站在靠近水池的一边,迷离的灯光照过来,把他的轮廓也勾勒得有些模糊。
谭进忽然轻叹一声,伸出手来把她的刘海拨在脸边。林惜南最近一直散着头发,他自然而然地便将手□她蓬松柔软而又质感十足的发丝间,轻轻地摩挲。
炽热的温度从他的掌心源源地深入林惜南的脑子,她有些出神地望着谭进,半晌,方哑着嗓子说:
“我不打算留这刘海了。”
“也好。我原就不太希望你留,毕竟对眼睛不好。你大二的时候左眼125度,右眼竟有275度。现在怎么样了?”
谭进说着话,拿另一只手把她颊边的头发往后掠了掠,嘴角渐渐显出微笑的弧度,似乎是很满意她的新造型。
林惜南听着听着,便觉得心上有一处忽然坍塌了,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喷薄而出。眼前渐渐地有些模糊,忙转开脸,却不想错了方向,正好贴上他的掌心。
“毕业后注意调整,现在可以不戴眼镜了。”
“那就好。”
说着话,林惜南试图不着痕迹地退开,然而眼前忽然一暗,谭进刚说完话,便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见她呆在原处,却并不抗拒,随即下移,吻上她挺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尖,最后,终于触到她柔软温润的唇。
林惜南深深地看进谭进眼里,那里面除了几丝狂喜,更多的是期冀和希望,流溢出明亮的光。林惜南不敢再看下去,微微垂了眼睑,心里满满的,全是叹息。最后,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就放纵这一次吧。
林惜南也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睁眼。她觉得恐惧,谭进的吻技竟然如此之好了。
按下情绪,终于作出决定,直视谭进道:
“今晚,带我去你那里吧。”
谭进脸上的笑瞬间凝固,眼神忽然变得炽烈又凌厉。
“南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