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翰轻笑出来,手探进窗户握住她的,十指相扣,那温度让她瑟缩了一下。
“惜南,年过得开心点,我在这边等你。还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一定要跟你说,我爱你。”
兴许是C市楼层太高,车驶出城市后阳光才探出头来,落进窗里。林惜南原本仰在椅背上假寐,车身转了个弯,光芒忽然大盛,刺得她睁开眼来。是那个水晶柱子在作怪呢。林惜南保持着低头审视的姿势良久,看着棱柱中心那点墨迹,终于还是拿到眼前来。借着明媚的阳光,透过一个侧面,她看到一些花体的英文字母。横放着拿得更近些,看清楚是一句话:when summer days are lown。换一面,又是一句话:summer or thee; grant I may be。又连续看了两面,想起这是艾米丽·迪金森的一首小诗,全文是summer or thee; grant I may be/when summer days are lown!/thy music still; when whippoorwill/and oriole …… are done!/or thee to bloom; I'll skip the tomb/and row my blossoms o'er!/pray gather me ……/anemone ……/thy lower …… orevermore!中译文也很有意味:
但愿我是,你的夏季,
当夏季的日子插翅飞去!
我依旧是你耳边的音乐,
当夜莺和黄鹂精疲力竭。
为你开花,逃出墓地,
让我的花开得成行成列!
请采撷我吧——
秋牡丹——
你的——永远是你的!
林惜南的目光在when summer days are lown那一面流连许久才转向窗外,平原田野一闪而过。放下坠子,在阳光下摊开手掌,一时分不清掌心的温度是这冬日的太阳的,还是他留下的。
回到家里天已全黑,老林两口子没一个好脸色的。林惜南弱弱地跟两人打了招呼,便钻进厨房把饭菜从锅里拿出来,端上餐桌,摆好凳子,乖乖站在一边,无声地请他们上座。
老林一声不吭地坐到侧手位,闷头吃饭。赵南气哼哼地看着她,坐在原处挪也不挪一下。林惜南压下心头的情绪,想说点什么,但在赵南千年难得一见的火气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赵南越来越旺盛的火,林惜南知道自己的举动一定是很惹人烦,但仍是一筹莫展,最后只得低头看着饭碗,却不敢径自坐下。
“你还知道回来?”
林惜南这辈子都没听到赵南如此责备愤怒伤心的语气,目瞪口呆地看向赵南,见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想来是气到极点了。
“妈……”看这架势越来越严重,林惜南终于还是喊了出来,声音却是颤抖的。
“还知道我是你妈?你不是待在外面不回家了吗?嫌我这老婆子唠叨连家都不要了?”赵南说着说着竟似要哭起来,林惜南一急之下险些也落泪,张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她在C市待的这些日子都没有和他们说明原因,只是说有事,其实心里愧疚,哪一次打电话都是忍着泪的。萧文翰有时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她不知道他想什么,也没有办法和家里交待清楚。她想过老林两人会生气,却想不到赵南会气成这样。从记事起,赵南便没和任何人红过脸,更不曾像其他村人一般大吵大闹,她自己的性格脾气大半得自赵南,此番这样,当真是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好好回来了就够了,吃饭。”林运鸿看不下去了,这才发话。
赵南抽抽噎噎好一会儿,林惜南一直站在一边,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直到她渐渐停下来才半拖半扶地把她弄上桌。末了,低声道:“妈,我怎么会……嫌你……”那字一出口,她可真是难受到家了。
“我叫你好好谈恋爱你不听,过年也不回家,你把我气死就甘心了是吧?”赵南这委屈的样子,倒和小孩子一般无二。也许是真上了年岁吧,脆弱如孩童,却偏偏已洞悉世事,故而事事敏感。
思及此,林惜南忙挤出笑脸来往她那儿蹭,撒娇道:“妈,你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是回来晚了,但也还不到过年嘛。年后我待到元宵过后再走。还有啊,我有留意学校的老师哦,下学期就去追一个回来好不好?我们今天先吃饭,别再生气了?嗯?”甫一开口确实是困难,说下去就轻松了,最后竟然找到小时候的感觉,自己心头也舒服不少。老林默默地吃着饭,也不理她们母女俩。
整个寒假林惜南都有些凄惶,她觉得有些事情已经超出她的控制范围乃至想象范围了,却总也没有头绪。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条分缕析,却又找不出什么不同。萧文翰如过去一样说话,一样玩笑,但是给她的感觉却完完全全不同,她总是在猜测他说这话是什么表情,猜到和过去一般,又会怀疑其实他不是那样想的。有时她会认为,他其实刻意搅乱了她的心境,在冷眼旁观着她的挣扎和困惑。原因?难道就为了那件事情?至于家里,老林没什么不同,赵南却常常生气,总是要她撒着娇哄慰才渐渐平息。到底为什么生气,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句话。她试探着问过老林,老林说,赵南身体很好,也没有人刺激她,大概是更年期吧,一辈子没闹过脾气,现在闹闹也好,多哄哄。
赵南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找个离林惜南近的地方坐下,或者缝缝补补,或者纳一双鞋垫,或者剪一个大红的福字贴在各处门上,时不时地盯着林惜南看会儿。林惜南想着她或许是太想自己了,便很开心地由着她去。元宵那天赵南端了个鞋盒,林惜南瞅了瞅,是要编中国结呢,于是高高兴兴地凑上去要学。赵南难得心情不错,从简单的同心结、玉米结到复杂点的盘长结,都给她一一演示了一遍。略略想了想,林惜南挑了双耳十盘结和菠萝结来学。一上午工夫,打出一个勉强可看的十盘结和两个菠萝结。把浅粉色的菠萝结坠在淡青色的十盘结下端,又寻了两颗碧绿的珠子嵌再结与结之间,末端缀一柄流苏,流苏颜色与十盘结同,便大功告成。赵南把十盘结的耳朵调调对称,对这个徒弟还是很满意的。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个是要做什么的?林惜南嘿嘿一笑,送人。于是,赵南就自以为心照不必宣地笑了。林惜南想的是,还是讨好讨好他吧,这样下去难受的不过是自己罢了。不过,就这个,恐怕不够,她得再想想。
第二十七章(下)
大抵天下所有的感情都逃不出这个规律:越是深刻,要求越多。最初的最初,林惜南主动发一条短信萧文翰都会打个电话过来,撒娇耍赖胁迫诱惑着她聊到凌晨才作罢;而现在……林惜南有时都不愿去想萧文翰接过那个中国结时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高高扬起尾音的那句话。他说:“你一直待到我要走了才回来就是为了学这个?”
他似乎很不喜 欢'炫。书。网'呢。可后来林惜南却总是在他褐色的背包上看到那个结的倩影,每周都会得到清洗,所以很多年里它一直都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只是越来越旧,直到脆弱得经不起哪怕一次清洗了,他才肯让她拿另一个换下来,而那第一个,被他收进了铺着锦缎的精致盒子里。礼物他该是珍视的吧,可偏偏没有一点点开心的迹象,甚至待她的态度没有一点变化。他要什么呢?林惜南以为他对她有要求、有越来越多的要求都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却不知她该如何做,才能让他那些笑脸真实再现,而不仅仅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有那么一次,林惜南没忍住问了出来,萧文翰立刻笑得很开心,开心过头,竟有些苦味,她一听就知道了,他是在得意呀。那笑声仿佛在说:看吧,不要和我玩儿,你装不过我的,以前你能为所欲为都是我让着呢;现在我不乐意让你了,你就自个儿苦恼去吧。笑过后,他说:“亲爱的,你怎么不肯费心想想呢?我不值得你花心思么?”她有些明白了,其实,除了那点没猜出来的目的,他还想调/教调/教她呢,谁让她以前对他那么不合作了。
妇女节那日林惜南刚刚接到他平安到校的电话,便收到他的快递。是一串手链。材质仍是水晶的,不过颜色却很丰富。珠子圆润晶莹,浅青、浅蓝、浅粉、浅紫、浅黄、浅绿色错落有致,流光溢彩,却并不鲜艳刺眼。拿在手上,凉意直透心底。林惜南一直很爱那种凉意,令人清爽清明;而那一次,却无端觉得过分地凉了些,都凉到有些冰冷了。她看看灰扑扑的天空,想到也许这是冬天的缘故。他这是什么意思?想看她能愧疚反省到什么程度么,这样接二连三地拿礼物砸她?立刻拨了回去,冷语问他这是做什么。他顿了一下,随即哄闹别扭的小女生一样说,这 么 快‘炫’‘书’‘网’就收到了?喜 欢'炫。书。网'吗?我挑了很久呢。做什么?盒子里那张字条不是说了吗?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对你的尊敬。
林惜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她宁可他们像那个五月一样冷战一场,也不想他这样假装正常,其实阴阳怪气,怨气深重。她可真是佩服他了,明明对她怨到那个地步,偏偏邮件照发,书信照写,电话照打,按他们约好的频率,连内容语气都和过去完全没有两样,无一丝异常,有时甚至称得上兴高采烈。她自问做不到。也就是说,她注定是输家了?她不知道,只是,问过一次,已经是她的极限,他爱怎样便怎样吧。既然他选择隐藏问题,那就比比看谁更能伪装。好歹她多吃了三年米饭。
他们这样僵持着度过了初春,互相应酬着过了仲春,当暮春和初夏交接的五月来临时,林惜南想,这次,若不是死亡便是爆发了吧。他会选哪一样?暗地里,她觉得内心中拔着河的两方里,前者占了上风。
进入大二下学期,专业课越来越难,实践越来越多,他应该来不及安排假期吧。林惜南这样想着,终于还是主动了一次,想听他的决定再计划自己的时间。他似乎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累,接起电话的时候静默了好 久:炫:书:网:才开口,要她重复一遍。
“我在问,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林惜南心头万般滋味,都被她压了下去。
仍是静默,她都能听清他轻轻慢慢的呼吸声。
“你呢?怎么计划的?”没有这几个月已听成习惯的似笑非笑,只有疲累,无尽的累。
悬着的红绳终于彻底过了界,形势一边倒,胜负已分。
“我回家。”
“……哦,我有事,不能回去了。”依旧平平淡淡,不带半点波澜。他竟然修炼到这程度了吗?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了呢?呵,原来她并不是那个最想退场最先退场的人啊。
“那好,你忙你的,”林惜南听到胜利方的欢呼声,闭了闭眼,整(。。)理好情绪,说,“就这样。”
“惜南,你不问我什么事吗?”他这次答得很快,几乎接着她的话,声音里也有情绪蓄势待发。
林惜南笑了出来,她对自己说,难得。
“你觉得有必要自然会说。”若是没有必要让她知道,她又何必问了来为难彼此。
萧文翰似乎是深吸气来着,林惜南觉得耳膜有些涨。他又在克制了?
“你如果想知道任何事,我都会说给你听。”顿了顿,他补充道,“只要你问一句。”
林惜南发现她根本无法控制表情了,只好一直笑下去,连带声音也轻快许多:“文翰,我不是在挤牙膏。”其实她是想说,她从没想过要像个怨妇妒妇一样时时追问他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那样的行为,多年前和别人在一起时没有过,现在不会有,以后更加不可能。人,尤其是女人,总该是有点风度的。
“林惜南,你从来都没在乎过是不是?我回去了你得装出笑脸和我周旋,多累啊!我离开了你根本没什么感觉吧?哦,不,应该是我一走你就要敲锣打鼓庆祝解放是吗?我不在的时候你该有多心旷神怡逍遥自在?瞧你多可怜,碰到我这样缠人讨人厌的小鬼!我这次就不回去烦你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嘟——嘟——
林惜南听着那一片急促的忙音,感到好陌生。哦,是了,以前他都要她先挂电话呢。
就这样结束?应该还有个更正式更清楚的说法吧。也许没几天了。
可她似乎猜错了。回家前一天又收到他快递的礼物。看寄出日期,恰好是那次通话的第二天。 这次仍是项链。坠子是一只敛目垂首的无色水晶天鹅,颀长优美的脖颈弯曲着,这是一个极温馨的姿态。看了它好 久:炫:书:网:好 久:炫:书:网:,她才把它放进盒子里,收起来。关抽屉的时候忽然有点感慨,便又拿出之前的那些链子坠子来。去年五月他送了第一条项链,然后他们有了第一次冷战,直到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才算和解。这个五月,他送了第三条项链,他们再一次冷战。哦,不,这次不是冷战了,这次是结束。她最怕和小孩儿打交道,到最后十之八九只能不欢而散。
他似乎很喜 欢'炫。书。网'亲手替她戴上项链这样的链状物,她记得暑假时玩闹间他也拿丝带什么的往她脖子上绕。有一次他好像说过,这条绳子拴着她,他掌握着控制权,她便是他的小奴隶了,乖乖听话,才会有好日子过。当时当了他取笑她形象的话来听,她还好好折磨了一番他那两只大耳朵,直到他告饶才算揭过。现在想来,最不经意的话才最能说明心思吧,如酒后真言,如梦中呼喊。其实项链手链哪一个不是链子绳子,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圈住的是脖子,一个圈住的是手腕。他最狠,知道她舍得了手舍不了命,所以手链和项链一比三。
仔细回想,才惊觉曾经许许多多细节都被她粗心地忽略了。比如说他很少牵着她,却总是不顾她的反对要搂着她的腰,过去她以为是这个小鬼喜 欢'炫。书。网'占便宜,现在才明白那何尝不是一个占有和控制的姿态。坐下来的时候,天气再热他都会尽可能将她圈在怀里,牢牢地掌握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以为仍是色/色基因作怪,其实也是出于圈占的心态吧。还有什么呢?还有那一封封看似唠叨的邮件和书信,那样频繁详尽献宝似的地把他的生活报告给她,未尝不是为了拿他的生活挤占她的空间。如果她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