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在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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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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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时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明朗,好坦率,她折回到他身边来,笑嘻嘻的问:“除了树林的林以外,还有什么姓也发林字的音?”

“当然有啦,”他强辩的说:“例如临安的临,丘陵的陵,麒麟的麟,甘霖的霖……”

“有人姓麒麟的麟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里面盛满了惊奇和天真,她这种单纯的、信以为真的态度使他汗颜了,他笑了起来:“你别听我鬼扯!你叫林什么?”

“哦,你在鬼扯!”她说,“我不告诉你!”她跺了一下脚,这一跺,她手里的雪球就滑溜溜的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立刻,那小东西撒开腿,就飞快的在林中奔窜起来,它追松果,追树叶,追小麻雀,追得不亦乐乎。她大急,要去追“雪球”,他阻止了她。“你让它去!它不会跑丢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

“狗都会认主人。”“那它刚刚怎么跑到你怀里去了?”

“因为……”他为之语塞,就笑著说:“它认了我当主人哩!”“你——”她瞪圆了眼睛,鼓著腮帮子,接著,就熬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你很会胡说八道,”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不告诉你。”他学她的语气说。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的叽咕著,转过头去找她的“雪球”。那小东西那奇書網電子書么肥,那么胖,小脚爪又那么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经喘吁吁的了。它折回到它女主人的身边,趴伏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吐长了舌头直喘气。她怜惜的蹲下身去,毫不在意的席地一坐,用手揉著“雪球”那毛茸茸的脑袋,嘴里继续叽哩咕噜著:“雪球雪球你去哪儿?你去咬那个小坏蛋!”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弓著膝,他望著她那红扑扑的双颊,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轻而稚气未除的面庞,觉得心中竟没来由的一动。他从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写下“江浩”两个字,抬眼看她。她冲著他嫣然一笑。接过那枯枝,她在江浩两个字的旁边,写下了“林晓霜”三个字。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笑意充盈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然后,他低低的吹了一声口哨。

“林晓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你的意思是说,人很丑!”

“哈!”他笑了。“你们女孩子都是一个样子,专门小心眼,在鸡蛋里挑骨头,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也是这样!”

她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现在到哪儿去哩?”

“谁知道?”他耸耸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没认真过,跳跳舞,看看电影,如此而已。现在吗?八成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她唇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有种又好奇、又同情、又怜惜的表情。“你失恋啦?”她率直的问。

“失恋?”他一怔,接著,就大笑了起来。“笑话!我失恋?你少胡扯了!我江浩会失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话,什么样的女孩都追得到!我失恋?我根本恋都不恋,怎么失恋?”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头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著小狗的头,嘴里喃喃的念叨著:

“雪球雪球咱们走,不听这个家伙乱吹牛!”

他望著她那股孩子气的脸庞,听著她嘴里的叽哩咕噜,觉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别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树林那边,什么兰蕙新村。”

“才搬来的吗?”她点点头。“你多少岁?”“十九。”“骗人!”他笑著说:“你发育未全,顶多只有十六岁!”

“胡说!”她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用手把腰间的衣服握紧,显出身材的轮廓,脸孔涨得通红,她旋转著身子,姿势美妙已极。她说:“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岁,不骗你!”他紧盯著她。“那么,你已经高中毕业了?”

“毕业?”她摇摇头。“去年就该毕业了,如果我不被开除的话。”“开除?”他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被开除?”

她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英文当掉了,数学也当掉了。然后,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又给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皱起眉头。

“我读的是教会学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小尼姑!她们自己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们心理变态!”她恨恨的说,一抬头,她接触到他惊讶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睑,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伤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开始叽哩咕噜了:“雪球雪球咱们走吧!人家看不起咱们啦!”她转过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雁儿在林梢6/35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个提议,”他说:“到我的‘蜗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儿有茶有可乐,有苹果西打。”

“‘蜗居’是什么东西?”她问:“是莴苣吗?一种食物吗?一种笋吗?”他大笑。“不不,蜗居不能吃,蜗居的意思是蜗牛的家。”

她惊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蜗牛?不不不!对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什么蜗牛蚂蚁毛毛虫,我想起来就背脊发麻。”“别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装糊涂,蜗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旧,像个蜗牛壳一样。保证里面并没有蜗牛。”

“一定有!”她坚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蜗居’,你就是蜗牛!”

他一怔,望著她笑。“好呀,你骂我是蜗牛!”

他把两只手伸在头上,装成蜗牛的触角,一扭一扭的往她冲去,嘴里嚷著:“蜗牛来了!蜗牛来了!”

她拔腿就跑,笑著喊:

“别闹别闹!你哪儿像只蜗牛,你简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额前的短发迎风飘扬,露出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这样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兴奋无比,竖著耳朵,不住的“汪汪”大叫。友谊,在年轻人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会儿,他们两个已经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没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零乱不堪的“蜗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响设备,虽然不是四声道,也有两个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盘,还可以放卡式录音带。她脱掉了靴子,光著脚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书籍、唱片套、靠垫、砖头、木板(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理,于是,木板、书籍,和砖头就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椅子,但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舒服。她倚著墙坐著,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零乱吓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声,说:“哗!你真自由!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圣人!”

“他们不是圣人,”他笑著说,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递给她。“他们住在台南,根本管不著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兰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妈都死了。”她拿起一张唱片,把唱机拖到身边,把唱片放上去。“哈!”她开心的大叫:“这音乐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节拍又快又野,立即,满屋子都被音乐的声音喧嚣的充满了。她跳起来,光著脚丫,随著音乐舞动,熟练的大跳著“哈索”。他惊喜交集的望著她,她一定生来就有舞蹈细胞,她浑身都充满了韵律,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烧著的、舞动的火炬。

“来!”她拍了一下手。“我们来跳舞!”

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瓶瓶罐罐和书本靠垫,就和她对舞起来。她美妙的扭动、旋转、踢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们已经配合得很好。她对他鼓励而赞赏的笑著,舞蹈使他们的呼吸加快,使室内充满了热浪,使她的双颊绯红,而双目闪亮。

小“雪球”是兴奋极了。当江浩和林晓霜在双双对舞的时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两人的脚底奔窜,不住的把唱片套衔到屋角去撕碎,又把录音带的盒子像啃骨头般咬成碎片,再把书本的封面扯得满天飞舞,最后,它发现有个靠垫破了个洞,露出一截鹅毛,它把鹅毛扯出来,那些鹅毛轻飘飘的飘了满房间,它立即把这些会动的鹅毛当成了假想敌人,对它又吼又叫又扑又咬又追又捉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音乐声,又是舞蹈声,又是狗叫声,又是追逐声,闹得不亦乐乎。

林晓霜自己舞著,又看著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边舞边笑,她双颊明艳如火,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太好了!江浩,你这个蜗居是个天堂!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江浩,你是个天才!是个伟人!是个艺术家!”

他开始轻飘飘起来,这一生,从没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当的赞美过,虽然这些赞美听起来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满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虚荣。

“为什么我是艺术家?”他问,挑著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双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对著他的面,眼睛对著他的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艺术,我认得许多大学生,他们只是书呆子!”她忽然停止了跳舞,呆望著他。她那对燃烧著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他。他被她看呆了,看傻了,接著,脸就涨红了。

“你在看什么?”他粗声问。

“看你呀!”她简单的回答,长睫毛连闪都不闪。

“看我什么?”“看你——”她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坦白的、认真的、诚恳的说:“你长得很漂亮!”

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了,弄得扭捏不安了,弄得手足失措了。“你是个大胆的女孩子!”他说。

“我不是大胆,我只是坦白!”她说,笑了。“难道你喜欢那种故作高贵状的女孩吗?还是故作娇羞状的?我讨厌虚伪!我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呢?你长得漂亮,就是漂亮!你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你还有张会说话的嘴巴!”

“你才有张会说话的嘴巴!”他说,头晕晕的,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比那满屋子飞的鹅毛还轻,像个氢气球般快飞向了屋顶。“你才漂亮!你的眼睛像星星,你的嘴唇像花瓣,你的头发像缎子……”“哎哟!”她大叫,笑得抬不起头来:“你别让我肉麻好不好?不盖你,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给你撩起来了!算了!别说话,咱们跳舞吧!”他们又跳舞,又笑,又叫,又闹……忽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她自顾自的舞著,一面舞,一面说:

“有电话!我听到铃声!”

是的,有电话。江浩满屋子找著,找不到电话机在什么地方。林晓霜又跟他闹著,他走到那儿,她就舞到那儿,她舞得满头乱发蓬松,眼光清波欲流。面对这样一张年轻的、娇艳的、充满活力与生气的面孔,他真的心神俱醉了。好不容易,他在床上的棉被堆里找到了电话机,拿起听筒,对面就传来江淮忍耐的、低沉的、亲切的声音:

“老四,你在搞什么鬼?这么久才接电话?”

“噢,大哥!”他兴奋的喊:“对不起,我正在跳舞……什么?你听不见吗?什么?要我进城跟你一起吃晚饭?等一等……”他看向晓霜,她停止跳舞,笑吟吟的望著他,她的眼睛是暗夜里的星光,她的脸红得像酒,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樱桃。

“大哥,”他抱歉的说:“我今晚有事,我无法来台北!我……我……我要准备英国文学史!”

“老四,”江淮清清楚楚的说:“你还是老毛病,一撒谎就犯口吃!”小“雪球”不知怎的发现了江浩手里的电线,扑过来,它又把电线当成了假想敌人,开始又抓又咬又叫。江浩手忙脚乱的从雪球嘴里抢电线,晓霜在一边笑弯了腰。江浩一面推开小雪球,一面嚷著:“大哥,你知道就好……滚开!小雪球!噢……大哥,我不是跟你说话……小雪球,混蛋!噢……大哥,我没骂你呀!我是在和一只小狗说话……哦,我很好,没生病,没发烧,绝不骗你……要命!雪球……”

晓霜笑得滚倒在床上去了。

“老四,”江淮忍耐的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开舞会吗?你喝了酒,是不是?”

“没有,大哥,我一滴酒都没沾,也没开舞会……雪球!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怎么咬起我的鼻子来了!晓霜,你还不管它,你故意让它跟我闹……哎哟!要命……”

“老四,”江淮叹了口气:“你生活得怎么样?你开心吗?听你的声音,虽然很失常,但是最起码,你好像很兴奋……”“我开心,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江浩慌忙说:“好了,大哥!我再打给你,要不然,我的鼻子不保!”

挂断了电话,他望著晓霜。

“你这个坏蛋!”他大叫:“你叫雪球来咬我鼻子,我跟你算帐!”她跳起身,笑著躲往了屋角。

“噢,大哥,没有,大哥,不是,大哥……”她学著他的声音:“你有个好哥哥啊!”

“是的,”他沉静了一下,脸色郑重了:“我有个最好的哥哥!他帮我缴学费,照顾全家的生活,给我买唱机,让我生活得像个王子!”她叹了口气。“这种幸福,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他看看她。“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你会喜欢我大哥!”他热烈的说:“他比我大十岁,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等将来,我介绍你认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又有学问,又有深度,又有思想,又能干,又热情!”

“哼!”她耸耸肩。“真有这种人,可以送进博物馆做人类标本!”“你——”他掀起眉毛:“可不许拿我哥当笑话……”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把面颊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嘴里又开始叽哩咕噜:“雪球雪球咱们走啦,这个蜗牛生气啦!”

他笑了。一下子拦在她面前。

“不许走!”他笑著说:“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饭,就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得和我一起吃晚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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