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在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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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儿在林梢-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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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别这样说!你看,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来了。我还是以前的高姐姐,和碧槐一起带著你划船游泳的高姐姐!好吧,丹枫,你说你想再问我一件事,是什么事呢?”“你记得,姐姐有记日记的习惯?”

“是的。”“她死后,那些日记本到什么地方去了?”

亚萍蹙著眉沉思。“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可能在她男朋友那儿,她死后所有的东西,都给那个人拿走了。”

丹枫点点头,用手下意识的扯著那瓶玫瑰花的叶子。

“我真的该走了!”亚萍跳了起来,看看丹枫。“你不走吗?”

“我要再坐一下。”丹枫说,对她含愁的微笑著。“谢谢你来,高姐姐。”亚萍伸手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诚恳的凝视著她,然后,她俯下身子,真挚而热心的说:

“听我一句忠告,好不好?”

“你说!”“别再为碧槐的事去寻根究底了,丹枫。反正她已经死了。你就是找出了她自杀的原因,她也不能再复活一次了。让它去吧!丹枫,你姐姐生前最疼你,如果她知道你为她如此苦恼,她泉下也会不安的。是不是?”

她不语。眼光定定的望著手里的玫瑰花,她已经把一朵玫瑰,扯成了乱七八糟。她细心的把花瓣一片片的扯下来,再撕成一条一条的,她面前堆了一小堆残破的花冢。然后,她就开始撕扯那些叶子。亚萍再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低声的说:“如果当初,她跟你们去英国,大约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一切都是命运,你认了命吧!”

她咬紧牙关。“什么意外都可能是命运,”她从齿缝里说:“自杀决不是命运!一个人到要放弃生命的时候,她已经是万念俱灰了。”她撕扯著花瓣。“奇怪,法律从来不给负心的人定罪!如果发生了一件车祸,司机还难逃过失杀人罪!而移情别恋呢?法律上从没有一个罪名,叫移情别恋罪!”

亚萍拍拍她的肩膀。“别想得太多,丹枫。法律只给人的行为定罪,不给人的感情定罪。”她凝视著手里的花瓣,默然不语。亚萍再望了她一眼,终于说了句:“我走了!”她目送亚萍离去,坐在那儿,她有好一会儿都没移动身子。咖啡馆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了,屋顶的吊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她继续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半晌,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子,走到柜台前面的公用电话边,她拨了一个号码。“喂,江淮吗?我是丹枫。”她说。

“丹枫!”江淮那热烈的声音,立即急切的响了起来。“你在什么地方?你怎么总是失踪?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找你!”

“我在一家咖啡馆,叫作心韵,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在什么路?”

“在士林。”“士林!你到士林去做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她看看表:“我给你三十分钟时间,过时不候!”“喂喂……”她挂断了电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再叫了一杯咖啡。燃起一支烟,她慢慢的吸著烟,慢慢的吞云吐雾,她眯起眼睛,注视著那向上飘散的烟雾,她吐了一个烟圈,又用小匙将那烟圈搅散。然后,她看著桌上的花瓣,用手指拨弄著花瓣,她把那些残红拼成了一个心形,再用火柴棍在那心形上画下一个十字,她再拼第二个心形,又划第二个十字……她熄灭了烟蒂,有个人影遮在她面前,她听到那男性的、重浊的呼吸声。她把整个心形完全搅乱。抬起头来,她接触到江淮闪亮的眼光,他喘吁吁的坐在她对面。

“看过○○七的电影吗?”他问。

“怎么?”她不解的。“那电影里有一种电子追踪器,不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

“干嘛?”“必须在你身上装一个,那么,你走到那里,我都可以知道。你像只会飞的鸟,我永远无法预测你每天的去向。”

她笑了,站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好半天了!”

他看看亚萍喝过的那个咖啡杯。

“你不是一个人!”他说。

“唔。”她哼了一声,扬扬眉毛。“我和男朋友在这儿谈天,谈了一半他走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只好把你叫来填空。”她凝视他,大大的眼睛里有著复杂难解的神情,嘴角边有著淡淡的笑意。“满意了吗?”

他叹口气,也站起身来。

“只要看到你,有多少不满意也都不能存在了。”

她斜睨著他。“你很会说话!像姐姐说的,你聪明、能干、幽默、会说话!这种男人是女人的克星!”

“是吗?”他挽著她,他们走出了咖啡馆。“我倒觉得,你是男人的克星!”“何以见得?”“你是一条鱼。”他幽幽一叹。

“什么?”“记得你研究过的鱼吗?它们是最奇妙的生物。身上有几千几百个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著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形形色色,在水里游动时是最好的舞蹈家。而且,它们光滑细腻,你抓不牢它,捉不稳它,它游向四面八方,游向大海河川,游向石隙岩洞,你永远无法测知它的去向。”她扬起睫毛,乌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薄雾,街灯那昏黄的光线柔和的染在她的脸上,一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闪著光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软而温适。

“抓牢我吧。”她低低的说,声音温柔如梦。“我不想逃往海洋,早就不想了。”他们停在他的车子前面,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走走,好不好?”她挽紧了他的胳膊。“如果你还有雨中散步的雅兴。”“和你在一起,什么雅兴都有。”“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呢?”

他的胳膊陡然硬了。“丹枫,”他轻声的说:“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请你以后……”“不提姐姐吗?”她很快的问。

她注视他。他眼底有一抹痛楚的、忍耐的、苦恼的神色,他那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紧的锁在一块儿,他唇边的肌肉绷得很紧,他在咬牙。半晌,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他叹了口气。“不,你可以提她。要你不提她,是件不公平的事。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是我们都爱过的人,还是——我们之间的媒介;没有你姐姐,我不可能认识你。”

她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怒火顿时在胸腔中燃烧起来。而且,这火焰迅速的蔓延开去,燃烧在她每个细胞和每根纤维里。“我宁愿你是我的姐夫,我不愿姐姐是我们间的媒介!”她大声的说,有两滴泪珠骤然冲进了她的眼眶。“难道你希望姐姐死掉,以便给我们认识的机会?你——”她声音不稳,怒火冲天。“真残忍!真无情!真忘恩负义!真令人心寒!”她一连串的诅咒著,掉转头,她向外双溪的方向冲去。

他愣了两秒钟。“丹枫!”他叫,拔腿追上去。

她埋著头向前疾走,风鼓起了她的斗篷,她那梳著发髻的头高傲的昂著。冬季的斜风细雨,挂在她的肩头,挂在她的衣襟上。她冲向了通往故宫博物馆的小径。

他追上了她。“丹枫!”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懊恼的,沙哑的,痛苦的喊:“你要我怎么办?忠于你的姐姐,停止爱你?还是爱你而不忠于你的姐姐?”她站住了,回眸看他。他们停在故宫博物馆的屋廊底下。那巨大的廊柱在地上投下了一条条阴影,灯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脸上,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珠漆黑如夜。一种近乎恐惧的、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好半晌,她才嗫嚅著,软弱的说:

“我告诉过你我怕你,江淮。我发现我是真的怕你。你……你为什么不躲开我?”“真的怕我?”他困惑的盯著她。“丹枫,你是什么意思?我的爱不会害你!”她恐惧的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藏进了他的怀中。

“我是一只在林梢的雁子。”她颤栗的,轻声的说著。“我不是一条彩色的鱼,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

“不要怕,丹枫。”他柔声说:“你累了,这些年以来,你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累了。”他抚摩著她的背脊,她那瘦瘦的背脊是可怜兮兮的。“你不要再飞了,你需要休息,你需要一个窝。”“流浪的孤雁没有窝,”她低语,轻轻的推开了他,她低头走往那廊柱的阴影下。“雁儿在林梢,风动树枝小……”她喃喃的念著:“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他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她的双手,她的手微微颤栗著,她的眼睛迷惘的大睁著,看著他。“流浪的雁儿飞回了家乡,青山绿水都别来无恙。”他坚定的看著她,稳定的握著她,他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不要和你自己作战,丹枫。我觉得,你始终在抗拒我,为什么?”他把她拉近自己:“我会给你安定和幸福!允许我爱你,允许我保护你?”

她闪动著眼睑,用牙齿咬住了嘴唇。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著一粒雨珠,他把她拉进怀中,用嘴唇温存的吻掉了那雨珠,他的嘴唇在那睫毛上逗留了一会儿,再从她眼睛上滑下来,落在她的唇上。雁儿在林梢11/35



淡淡的三月天,歌声荡漾在阳光里。

“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多美丽啊……”江浩躺在草地上,仰望著白云青天,耳边听著晓霜那像银铃般的歌声。他把一叠书本枕在脑下,看那白云的飘移,看那树枝的摇曳。是的,淡淡的三月天!晴朗的三月天!美丽的三月天!迷人的三月天!属于青春的三月天!属于欢乐的三月天!属于江浩的三月天!

在他身边,一条潺□的小溪正淙淙的流泻,流水扑激著岩石,发出很有节奏的音响。他微侧过头去,眯起眼睛,望著那正手忙脚乱的在垂钓的晓霜。她卷著裤管,光著脚,站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头上歪戴著一顶草帽,帽沿下露出她那乱糟糟的短发,短发下是她那永远红润的面颊,永远喜悦的脸庞,和那永远明亮的眼睛。她穿著件桃红色印花衬衫,衬衫的扣子总是没扣好,衣角拦腰打了个结。每一次弯腰,那衬衫就往上耸,总裸露出她背上的一段肌肤。她的皮肤白细,江浩必须克制自己,不去在她腰上的裸露处动手动脚。她决不是很好的垂钓者,更不是个很有耐心的垂钓者。她从来看不清鱼标的沉浮,每隔几秒钟就去拉一次钓竿,拉的技巧又完全不对,十次有八次把鱼钩钩到了树枝上。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尖叫“江浩救命”,小雪球就跟著尖叫:“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闹得惊天动地。江浩心想,别说这河里不见得有鱼,真有鱼大概也给她们这一对活宝给吓得逃之夭夭了。晓霜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惊叫了,显然,她在训练自己的耐心,站在那石头上,她手握钓竿,嘴里哼著歌曲,一股挺悠闲的样子。小雪球伏在她的脚下,直著耳朵,竖著毛,正在全神戒备的状况里。江浩望著这幅“春溪垂钓图”,心里就洋溢著一片喜悦,这喜悦从他四肢百骸中往外扩散,一直扩散到云天深处去。晓霜的歌声断断续续的,江浩侧耳倾听,这才听出她早就换了调子,换了歌词,她正哼哼唧唧的唱著:

“鱼儿鱼儿听我说,肥肥鱼饵莫错过。鱼儿鱼儿听我说,快快上钩莫逃脱。鱼儿鱼儿听我说,

再不上钩气死我。鱼儿鱼儿听我说,我的耐心已不多……”

江浩竭力要忍住笑,听她越唱越离谱,越唱越滑稽,她还在那儿有板有眼的唱著,他就实在忍俊不禁。忽然间,大约是她那荒谬的歌词感动了上苍,她的鱼标猛往下沉,鱼竿也向下弯去,她慌忙大叫:

“哎哟,不得了!鱼来啦!”

一面就手忙脚乱的拉竿子。江浩慌忙从地上跳起来,正好看到鱼线出水,在那鱼钩上,一条活生生的、半尺来长的鱼在活蹦活跳。鱼鳞映著阳光闪烁。江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张的大喊:“晓箱,抓牢竿子,别给它逃了!”

“哎哟!不得了!”晓霜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是一条鱼!居然是一条鱼!你看到了吗?哎哟!不得了!它的力气好大!哎哟!救命!江浩!救命!”

她死命握著竿子,那鱼死命在竿子上挣扎,鱼竿被拉成了弓形。小雪球这一下可兴奋了,它伏在地上,不住往上跳,不住的叫著:“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

“抓牢!晓霜,抓牢!”江浩也叫著,冲过来,他跳上石块,来帮晓霜收竿。谁知,这石块凸出在水面上,实际的面积很小,又都是青苔,滑不留足,他跳过来,这一冲的力量,竟使晓霜直向水中栽去,她大喊:“鱼儿讨命来啦!”就“扑通”一下摔进了水中。江浩再也顾不得鱼竿,急忙伸手一把拉住晓霜的手,要把她往岸上拉。谁知,晓霜握牢了江浩,用力就是一扯,江浩才“哎哟”叫了一声,就也一头栽进了水中。他从水里站起来,幸好水深只齐膝盖,他看过去,晓霜正湿淋淋的站在水中,拊掌大笑。他气冲冲的嚷:“我好意救你,你怎么反而把我往水里拖!”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晓霜像唱歌似的念叨著:“有水同下,有跤同摔!”江浩瞪著她,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什么,晓霜忽然一声惨叫,叫得天地变色,她惊天动地的狂喊:

“小雪球!小雪球要淹死了!”

他定睛一看,才看到小雪球正扑往水中,去追那顺水而下的钓竿。它那肥肥的小腿,在水里灵活的划动,那儿有淹死的样子?它在水中生龙活虎的像个游泳健将。江浩被她的惨叫吓得三魂冲天,七魂出窍,只当小雪球已经四肢朝天断了气,等看到它那活活泼泼的样子,他真是啼笑皆非。踩著水,他大踏步的走过去,把小雪球从水里抱了起来,揽在怀中,那小雪球还兀自对著那早已飘得无影无踪的钓竿示威:

“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

他们上了岸。这一下,两人一犬,全都湿淋淋的,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小雪球浑身抖了抖,把水珠摔得四面八方都是,就自顾自跑到阳光下晒太阳。江浩望著晓霜,两人对视著,她说:“好了!你预备怎么办?”

“反正我们带了外套,”他说:“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这儿也没人看见!”“我才不在乎衣服湿不湿!”她扬著眉毛,气呼呼的。“我问你预备怎么办?”“什么东西怎么办?”他不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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