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後,幽兰病得更重了。
奴仆们愁眉不展,个个都心里有数,却谁都没有说出口。他们心里有数,美丽病弱的兰姑娘,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老爷与少爷心急如焚,奴仆们也担忧不已,日夜小心伺候著,有的甚至还暗地里,为美丽却多病的兰姑娘偷偷掉过泪。
这天夜里,丫鬟杏儿穿过庭院,踏进宅邸深处,一座雅致的院落。院落小而雅,花木扶疏,处处精雕细琢。
天边高悬著已缺的月,月色穿过团花门扉,满地的月光都显得瑰丽。
「兰姑娘。」杏儿轻唤著,走进屋里头,来到花厅。
屋里没点灯,只见花厅角落,有著一张铺了绫罗软褥的湘妃杨。墙上有著形如满月、比湘妃更宽的圆窗,窗上有卷起的竹帘,窗下有如意美人靠,而从窗里望去,可以窥见天边的月。
湘妃榻上,是一身绢衣的幽兰。
她苍白如纸,孱弱得彷佛就要消失,仿佛连月光都能穿透她白皙得接近透明的肌肤。缠身的病,让她虚弱,却让她更美,如同凋落前的花,有种不属於尘世的美。
「兰姑娘。」杏儿又唤了一声。「我替您把灯火点上。」
「嗯。」
杏儿忙了一会儿,把院落里的灯火全部都点亮,让内室灯火通明。灯火大亮後,她才瞧见桌上,半个时辰前摆放的清粥,都还搁在桌上,像是从未被动过似的。
「兰姑娘,我再去添碗热粥,您多喝几口吧!」她劝著。
幽兰摇头。
「我吃不下了。」
杏儿无可奈何,几度想劝,却又知道,劝也无用。这阵子以来,兰姑娘的胃口愈来愈差了,就连清淡的粥品,一日也喝不完一碗。
倒是那些苦口的汤药,兰姑娘从不反抗,不论有多苦、多难入口,她都会乖驯的喝尽。
曾经,有个丫鬟,顺著兰姑娘的意,让汤药剩了。当天夜里,少爷震怒不已,是那丫鬟机灵,立刻向兰姑娘求情,才捡回一条小命。从此之後,兰姑娘每日每餐,都按时进药,就算是苦得呕了出来,仆人再送上新熬的汤药,她仍会接过喝下,从未再中断过。
看著那孱弱的背影,杏儿又叹了一口气。
「兰姑娘,您要赏月的话,可得再添件衣裳。这会儿都过了中秋了,夜里转凉,风可冷了。」一边说著,她一边拿著白色的狐裘,仔细的替幽兰盖上。
「中秋……」幽兰喃喃自语著。「已经过中秋了?」
「都过了好几天了。」杏儿回答,细心将狐裘的细绳打了个结。「记得吗?那晚厨娘煮了桂花汤圆,兰姑娘您还喝了一口甜汤呢!」
她想起来了。
浓浓的桂花香、暖暖的甜汤。
「原来,那天是中秋。」她轻声说著,而後抬起头,看著窗外的月。
中秋过後,月儿渐缺,但看起来仍是那么耀眼、硕大。她半卧在湘妃杨上,看著天边的月,重复著她这段日子以来,最常做的一件事——
等待。
自从那个夏季结束後,日子对她来说,已失去了意义。
那个夏季,小珠患了急病,被送回乡,而後病死。
那个夏季,她救了一个男人,甚至还爱上他,与他私定终身。
那个夏季,她爱的那个男人,在某一个午後失去踪影,再也不曾出现。
从那一天开始,幽兰就开始在等。她拖著病体,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病痛,强撑著一口气,就是在等著,与她私定终身的那个男人会再度出现,实现他的所有承诺。
那枚刻著鹰眼的戒指,还垂挂在她胸口,从来不曾离身。她留著这枚戒指,无数次的握著它、暖著它,告诉自己,戒指的主人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她眼前。
她相信他的许诺,从未怀疑。
只是,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嫩如水葱的指,握紧胸前的戒指。
这阵子以来,她的身子愈来愈虚弱,爹爹与哥哥眼里的担心,以及奴仆们的忧虑,她全看在眼里。其实,她自己的身子,她最是明白,这孱弱的身子,或许已无法支撑,不容许她再等下去了——
手脚灵活的杏儿,收妥了未曾动过的晚膳,又伺候著兰姑娘,喝了夜里的汤药,才开口说道:「兰姑娘,夜里风寒,您还是早点歇息吧,要是染了风寒,老爷跟少爷只怕也会担心得吃不下饭呢!」
「我知道了。」
幽兰答道,听见丫鬟的脚步声,走进卧室。接著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杏儿正熟练的为她铺妥床铺,准备伺候著她歇息。
一天又过去了。
她的等待,再度落空。
一声轻轻的叹息,融入夜色之中。幽兰撑著孱弱的身子,缓慢而勉强的,低头踏下湘妃杨,而後转过身——
瞬间,灯火灭了。
院落中的每一盏灯火,在同一时间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只剩月光依然。
幽兰有些诧异,停下脚步,下再移动。虽然有月光,但是她适应灯火的双眼,
一时还看不清四周。
「杏儿?」她唤著。「杏儿,你在哪里?」
寂静。
屋里安静无声,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杏儿?」她又唤了一声,因为这突然、且从未发生过的状况,而有些儿心慌。「杏儿,你还在屋里吗?」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
丫鬟没有答话,屋里仍是静悄悄的。幽兰藉著月光,摸索前进,走进了卧房。柔和的月光,照拂著她所熟悉的景物,桌椅、床杨、垂帘,垂帘的角落,躺著昏迷不醒的杏儿。
幽兰错愕极丁,正要上前察看,眼角却又瞥见,熟悉的景物之中,有著某种陌生的东西——
那是一双靴子。
一双沾满了泥的靴子。
男人的靴子。
月光之下,沾泥的脚印,看来格外清晰。
她惊疑下定,本能的抬起头,视线往上挪移。那人的身子,全都隐蔽在黑暗中,唯一露出的,只有那双靴子。但是,即使在黑暗之中,她仍旧看得见,那人黑亮异常的眼里,闪烁著骇人的恶意,以及嗜血的残暴。
那双眼睛,比刀剑更锐利、更冰冷。
幽兰悚然一惊,吓得几乎要软倒。
她本能的张嘴,想要呼救。倏地,男人如狩猎的野兽,无声上前,伸手捣住她的嘴,不让她有机会发出声音。
月光之下,只见那只手,苍白且伤痕累累,布满了无数的旧伤与新伤,手腕处
还有著溃烂的痕迹。生肉腐败的味道、药味,混合著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恶心欲呕,下一瞬,便因惊吓而昏了过去。
男人动作俐落,将她扛在肩头,转身就走。
月色下,沾泥的靴子,踏过庭院,一个巡视的护卫,提著灯笼迎面走来。男人却不动声色,没有显出任何异状,脚步稳定而规律,连呼吸也未乱。
直到走得极近,护卫才赫然惊觉,匆忙丢下灯笼,抽出配刀,高声呼喝:「喂,站住!你是——」
银光划过,声音停了。
咚!
重物落地,然後一阵温热的液体,溅湿了幽兰的颊,却未惊醒她。
男人继续往前走。
骚动引来了更多护卫。
「停!」
「报上名来!」
「擅闯关府,你可知罪?」
「快放下小姐!」
护卫们呼喊著,脚步声杂沓,在最短的时间,关府内外数十名卫护,已经赶到了庭院,包围住他。男人却停也不停,对那些喝问,完全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
「该死的贼徒,竟敢冒犯小姐!」一个护卫厉声喊道,举起锋利的刀刀,一刀直取男人心口。
又是一道银光。
护卫停住,嘴巴大张,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接著,红线慢慢的、慢慢的变宽,就听得咚的一声,护卫的头颅已经落地。
庭院被无数的灯笼,照得有如白昼。
护卫们前仆後继,冒死上前,却还是挡不住男人的脚步。每一道银光划过,就响起一声惨叫,温热的液体,不断溅湿她的衣裳、她的肌肤。
男人扛著她,只用一只手、一把刀,就从容解决了所有护卫,从容的走向关府的大门。
幽兰因剧烈的震动而醒转过来,她才睁眼,勉强抬起头来,却看见眼前尽是炼狱一般的景况。
血。到处都是血。
每一块砖都被鲜血抹红,落地的灯笼,被满地的鲜血染湿,一盏一盏的熄灭了,火光在血泊中闪耀,照亮了血泊中的人们。
那些,其实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断手、残肢、不知名的部位、固体、液体,以及一颗颗的头颅,满布在他走过的血路上。
一双又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空洞的、无神的,望著她。
幽兰心口一窒,再次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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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震动。
杂乱急切的声音,一声有一声响著。
许久之後,声音陡然沈寂,震动也停止了。惊骇过度的幽兰,悠悠醒转过来,身子的每一寸,都在剧烈疼痛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爷,不能再靠近了。」有人说道,有著奇异的口音。
低沈男性嗓音,在她上方响起,语音冷寒,不带丝毫的情绪。
「船什么时候到?」
「今夜浪大,可能会耽搁一会儿。」
「两个人去掩蔽行迹,另外两个去方圆半里内,确定有没有岗哨。剩下的,就在林子里守备,一刻钟之後,再回到这里。」男人迅速下令,口吻冷绝,有著让人臣服的严厉。
细微的脚步声散开,而後逐渐听不见了。被放在马背上的幽兰,战战兢兢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一双男人穿的靴子。
她认得那双靴子。
先前,那双靴子沾满了泥。现在,那双靴子上头,除了泥之外,还有未乾涸的
鲜血,跟已乾的血渍。
穿著这双靴子的男人,不但绑架了她,还血洗了屋邸。那些人的死状,就像是烙印一般,盘桓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还能闻得到,那可怕的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让她难受得喘息,几乎就要呕出来,她抚著胸口,却发现手上、衣裳上,沾满了黏稠的液体。
血。
那些人的血,沾湿了她的手、她的脸、她的全身,甚至浸湿了她的衣裳。
幽兰惊恐得无法呼吸,脸色惨白,娇小的身子瑟瑟颤抖著。她看著自己的双手,看著满手的鲜血,无法动弹。
男人跳下马,然後抱起她,根本不在乎她是清醒,抑或昏迷,就像是搁置货物般,随意把她丢在沙地上。
「啊!」她惊呼一声,下一瞬间,银光闪起。冰冷的刀刃,抵在她的喉问,因为她的颤抖,一次又一次的划疼了她的肌肤。
「再出声,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男人冷声说道。
幽兰倒抽一口气,双手後撑,笨拙的往後退,急著要远离刀尖。沙地柔软,却有不少坚硬的石头,那些石头划伤她、弄疼她,她却咬著唇,一声也不敢吭。
这个男人,连杀人都下眨眼,若真要割掉她的舌头,可能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冷眼看著她的胆怯。
黑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冰冷得像是黑色的宝石,坚硬,黝暗,且没有一丝的温度。
瑟瑟发抖的幽兰,逐渐适应了黑暗。这才发觉,自个儿已经被带到郊外,如今正身处在一处树林中。树林的那一头,在不远的地方,有著规律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那是她许久不曾听见的声音。
海?!
这个男人将她绑架到海边来了?
幽兰心思紊乱,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她胆怯的看著四周,直到最後,才敢抬起头来,看著那个可怕的杀人凶手。
月光,让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目。
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唇。
他的轮廓……
她的呼吸停了,只觉得像是跌进一个梦里。
一个酷似美梦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