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
清香四溢,唇齿余味。
穹顶水晶灯垂下珠串无数,一叠一叠的光影交错,照的偌大一个厅堂灯火辉煌。完全不见午夜的悄寂与宁静。
灯下那个胆大包天的中年人突然狂笑:
穆枫穆枫!我知道你不怕报复,当年溪口张家的事情早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能堵上华人世界那么多张嘴?张家余祚不熄,散落四方的幕僚可不少啊!你可以不怕寻仇,但穆先生纵然有三头六臂,难免有打盹的时候,你能保穆家人荣华一时,却保不了一世……
白斯年突然拍案而起:说够了没有?!
被他一声惊喝,大厅里窸窸窣窣之声不绝,但在某一时却突然像受了诏命一样,猛然悄静。厅堂里,重又恢复一片死气沉沉。
白斯年俨然成了当场主角。
他索性卸下防身手枪,将金属重物狠狠摔在桌面上,抬眉时,比穆枫更严肃,叫人害怕:
既然把当年罪名归咎穆家,那要不要把我漠河白家的账也一并算上?当年事件,当事人焉在?被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狂徒描摹成什么样子?老子行得正坐得端,背后不怕人说!
他气焰太甚,许谦益生怕白斯年掌度不好,闹出什么事来,他自己也站出来,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当年的事……早已人事不在,我是赞成安抚遗孤,大事彻查的,但不代表纵容谣言四生,他风度俱在,缓缓落衣坐下,说道,当年事发前,五族做事从来同进同退,今次追究起来……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许先生不严肃时平易近人,此时却让人由心生敬:如果要把罪名一力推在穆氏头上,伦敦许家,看不过眼。
席中间的李家族人突然哑了声,举手一抛,纸片扬起四散,众位宾客倒是脸色默然,那帮k保镖却面如死灰,根据多年的行动经验,这些从天而降的破纸片中一定有猫腻,他们的鼻子灵的跟警犬一样,大抵夹在中间的不是毒气就是致幻粉末之类的东西。
很显然,他们太警敏,反而高估了对方的胆子。李家在这场闹剧中的角色形同一只苍蝇,让人噎着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恶心透顶。
那些纸片,是精心拓印的宣传单,宣传穆枫在当年的张家事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言之凿凿,却又毫无根据,简直把谣言造到了顶点,煽动性太强,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蛊惑。
白斯年向后伸手,很快有人捡起一张纸,递给他。
地上的纸片被众人捡拾干净,一时间,大厅里细语碎碎,这场闹剧,像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台上的木偶形如傀儡。但真正的操纵者却一定不会在筵席上出现。
看清纸上的内容之后,细碎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太捕风捉影的信息,偏偏摆到台面上时,一向坐在神位上的人已经在谣言的受覆者心中跌了分。
更为过分的是,他不能处置李家的人——那位言之凿凿的谣言散播者。张家幕僚的确多,覆盖华人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溪口张氏已经不在了,只要别有用心之人借由这个名头稍微做点文章,依然能成声势。就好像当前的局面,已经把穆枫推到了风口浪尖,并且穆枫不能还击——只要他敢动李家人,在场所有人都会认为,穆氏在心虚。纸上的谣言既成事实。
穆枫这一局,大败。
在场众人几乎人手一张纸,褚莲手里也捏着一张汗津津的皱纸,她脸色惨白一片,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她突然想起两年前和穆枫闹分居,就是因为这件事,穆枫的确和当年的张家遭难有脱不了的干系,她闹别扭,恨穆枫太狠,躲进小楼不亲近他,这一躲,就是两年多,连小静姝都撒丫子满地跑了。
如今被人旧事重提,不免心里五味陈杂,想来空穴不来风,噎在心里到底是个疙瘩。她和穆枫,似乎越走越远了。
穆枫坐着不吭声,也不去管散落满地的纸片,他目光冰冷,面对众座私语声,却充耳不闻。嘴里那支没点燃的烟仍然咬着,手轻轻扶起,手上指环金属光泽耀耀,闪的人心里沁凉一片。
没有人敢迎接穆先生不知何时爆发的盛怒。
白斯年把纸摊开,呈放在穆枫眼前:堵还是疏?
穆枫淡淡扫一眼:张家有人在,没老子说话的份!
白斯年不愧是白斯年,穆枫话音刚落,这边厢已经去找张阅微算账了,按他的常意,应该是一把揪起张某人的领子,逼视:你小子在背后使鬼?不错啊,把暗线都插到梓棠身边来了!但他没有那么做,倒不似白斯年的风格。他把张阅微推上前来,拿枪顶着张某人的脑袋,说话倒是很客气,笑意盈盈:你说怎么办?我和穆先生跟你讨主意……
张阅微不卑不亢:穆家的待客之道,真是叫人开眼界!穆氏不能服众,自己手下人闹事,他唇齿轻动,笑了起来,怎么反而把账算我头上?
白斯年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斯年姓白,小张先生,麻烦你看看清楚,他学着张阅微的语调,说道:漠河白家犯的事,你怎么硬要扣到三藩穆家头上?
人群嘈嘈,场外的记者此时也开始按捺不住了,很多年前,张家那件事始发,各大报业都来不及发稿,就已经被华人社团大佬下了警告令,连夜印好的报纸被不明程序操作,退回去化浆,溪口张家,自此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
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前的今天,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穆家盛宴上,居然有人大着胆子旧事重提,并且言之凿凿,此时穆枫已经羽翼丰满,躲在暗处不见光的那个人影,居然敢当众下穆枫的面子!
事情自发生起,穆枫几乎就没有说话,众人都在等他反应,等着看他用怎样雷厉的手段收拾李家的谣言散播者,但是,他始终沉默。
许谦益也不免为他担心起来,推了推他的胳膊,提醒道:梓棠,可大可小,你……
穆枫微微挪了挪身子,目光轻轻落落地掉在她身上:我不管别人怎么想,阿季,我只在乎你,你……也信他们?
她呼吸渐重,头疼的厉害,眼前模模糊糊晃出一个虚浮的影子,很多年前张风载的音容笑貌落拓不去,好像走过青石板,新雨后隐隐晃出的水晕,多年前张家祖祠前刚下过雨积满的水塘就在眼前,张风载蹲下,让她趴在背上:阿季,快上来,不要把衣服弄脏。很成熟的大人口吻,好似张风载在她初有记忆时,就已经是大人的样子,里里外外地处理各种事务,忙的脚不点地。但他却对家里的小妹妹们很好,宠的捧在手心里,没有一点架子。
褚莲低声哽咽,眼泪竟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面。
穆枫微愣,心里有些愧疚,他把手伸到褚莲面前,轻轻替她拭眼泪,金属指环不小心擦着她的面皮,凉丝丝的,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穆枫的声音沙哑的让人认不出,他的眼睛很漂亮,清浅似湖,此时却微微鞠着,好似那一汪粼粼波光就要漫溢出来,……张家的事,小枫哥给你斟茶道歉。
褚莲一闭眼,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
穆枫指间夹着那支烟,目光飘忽,他顿了顿,去摸点火机,白斯年在一边等着,见他要抽烟,便递上自己的银壳dupont打火机。
褚莲突然站了起来,从白斯年手里接过打火机,白斯年略有迟疑,愣了一下,还是笑笑,把银壳dupont递到她手里。
她的手白似冷玉,葱管一样的手指夹着那支dupont,很熟练地打亮打火机,火苗窜了上来,她低头,一片彤彤的光亮衬着美丽的侧脸,眼睑处投下一圈阴影,随着睫毛的颤动,忽闪忽闪的。她把卷起的那张纸片凑到火苗光亮处,点燃,火势蔓延,几乎要烧着她的指甲,她不慌不忙,从容地将引了火苗的纸递到穆枫面前,为他点烟。
穆枫眼含笑意,余光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烟点着了,他粗糙的指腹贴着烟卷,轻轻摩挲,褚莲不慌不忙地抖熄手中引燃的纸,摁在桌上烟灰缸里。
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看。
穆枫突然大笑。满意地吞云吐雾。
完美的回转,她不仅为穆先生赢了面子,也赢回了风度。
作者有话要说:快撑不住了。。。求人品暴涨码字速度飞快!!
正文 第38章 春烬(2)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距昨天晚席散去没有几个钟头;穆枫刚回书房打个盹,就被穆昭行叫起;说是墨西哥家里头闹翻了;几位大佬不放心,连夜要走;问穆枫要个主意。
出什么大事?穆枫神色淡淡。
墨西哥黑帮内部夺权;特里森先生急着回去清理门户,穆先生……
穆枫在桌上捶了几拳醒神,声音懒懒:真是不省事!墨西哥这边一开打;影响黑市,我这儿又有多少人没饭吃……
穆昭行笑道:那倒还好,一时半会的,穆家还养得起人。
穆枫站了起来:我去送送詹姆。他戴上皮手套,从桌上顺走了配枪,回头又嘱咐穆昭行:詹姆带来的那些人……让他们去我的军火库,看上什么带走什么,‘货’走私路出境,你帮他们调个身份,一定要把詹姆安全送出境,——现在这个时候,联邦政府一定查得紧,你的人如果没盯好,说不定那帮美洲鬼佬跟我插科打诨,蒙了眼非要说没看见特里森先生从穆府走出来,扣了人还推说误会,詹姆要是晚回去一时,那墨西哥那边的烂摊子就无人收拾了!我美洲几条生意线都要被那帮窝里反的混蛋掐断!
穆昭行应着,一边点头一边飞速地消化穆枫的话。他懂穆枫的意思,墨西哥黑帮大名鼎鼎的詹姆特里森和穆枫有过命的交情,这次特里森碰上了麻烦,穆枫自然会全力相助,顺便顺个人情;即便只从商业利益考虑,他救詹姆也是无可厚非的,穆家生意摊了那么大的饼,和各路大佬照拂不无关系,要是墨西哥那边变了天换了主子,那美洲的生意就别想做了!如果新上任的头儿脑袋发热,越境和一贯敌对的本土黑手党攀上了交情,打破美洲本土长久以来的三角平衡关系,不说穆家,连带整个南美华人社团都会遭重创!
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穆昭行自然清清楚楚。
穆枫这一天休息并不好,在穆家大门前为詹姆特里森低调践行之后,他便回了中式小院自己的卧室小憩。
背上伤还没有长好,躺着睡免不了蹭到伤口,他倒也老实,趴在那儿闭眼小憩,被子盖了半搭,有一半软软地搭在床沿上,快要碰到地板。
他睡眠浅,这么多年来警醒的习惯,哪怕睡觉也随身配枪,永远睡不沉,只要有一点动静,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门口警卫圈了一道又一道,照理说这样的布防是不可能让人轻易接近穆先生卧室的,但穆枫从来不信照理说,那帮警卫像是睡死了一般,他这边已经要砸枪了,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呼吸深入浅出。他趴在床上,依然闭着眼睛,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就像蛰伏捕猎的野兽,只要有一个点被引燃,山林之王很快就会窜起咬断猎物的喉管,不带半丝犹豫。
分明有人接近。空气里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幽草香。但该死的,他竟然开始享受沉入谷底般的困意,好像来的那个人根本不必让他提起戒备心,那种天然的亲切感足以让他安稳地沉入睡眠。
穆枫的意识开始模糊。
幽草的香味愈逼愈近,她走路时,衣摆轻动,带起一阵风,细细碎碎的柔软触感在耳边绽开,穆枫的呼吸渐渐开始变重,他直觉那个人在靠近他,但他不想动。
很快,温热的手掌覆在他背上,然后,他感觉有人在很小心地掀开他的衬衣,背上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凉意丝丝入扣。手心贴了上来,很温很热,触到他背部的皮肉时,仿佛还能生出雾气。
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这个女人,声线太美,化了他整颗心。
穆枫突然从床上窜起,身手敏捷的让人看不清他的动作,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固定藏枪的地点摸出了佩枪,像一道闪电一样,迅雷不及掩耳,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的脑袋!
穆枫笑了笑,突然收枪,坐在床上喘气,刚才动作太大,碰到了伤口,有些疼。他轻轻嘶气,笑道:阿季,怎么是你?
褚莲不好意思地低头:你怎么睡觉都不安分?
安分?我安分点,还能活这么久?他笑着,伸手想要去抱她。
你也是,外面守着那么多人,如果是别的人闯进来,他们总要拦着,只有我来看看你,他们才不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了。
穆枫笑笑,抬手去摸她的脸:我以为我养了一帮饭桶……
刚刚睡觉时,有些梦魇,现在猛然醒来,出了一身的汗。他的衬衫半敞着,只扣了最下面两个纽子,汗密密层层地贴在黝黑的肌肤上,褚莲看不过去,准备去拧毛巾:
吓着啦?
他握她的手,不让她走:吓着了,梦见你带着宝宝要走,他笑笑,自嘲道,出了一身冷汗。
褚莲反倒一愣,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好久,才说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刚刚进来是要做什么?穆枫笑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褚莲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耳后根,想要退后,却被穆枫一把拉住:阿季,抱抱我。像小孩的哀求,没有穆先生一贯的命令口吻,他很少这样,有时性子太刚,不肯说软话,以致和褚莲闹得不可开交。
褚莲有些心软,轻轻抱了抱他。
她想要松手,却听见穆枫在低声说话:阿季,不要走……好不好?
像梦呓。
他问她刚刚进来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某人睡着了,趁机吃一下豆腐不可以??
穆枫倒是很听话,乖乖地趴在床上,任她捯饬伤口。她的手轻轻覆上去,很温热的掌心贴合着早已结痂的表皮,粗糙的触觉,刺的她心里一阵疼。
他背上新伤旧伤横错,明明只要有一点事,他的贴身保镖会扑上来死命护,可是穆枫偏偏还能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刀口舔血的生活,好似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有时褚莲常常会想,当年遇见穆枫的是她这个同出五大家族门下的女孩子,他们的姻缘才看起来顺当些,如果是别人呢?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华人留学生,在圣弗朗西斯科晴明的天空下,遇见加州小野狼,他们的命运,又会怎样?那时的她,一定不了解穆枫的生活,或者,根本无法走进他的世界。
幸,或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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