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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是打了个盹就被叫起赶路。火光中,人影重重,缤纷错乱。前方是化不开的黑,耳边是单调的步履窸窣,一切恍若一场沉闷难醒的梦。
然而忽有钟声传来,不知在何处发起,却于山间盘桓缭绕,直入人心,整个人仿佛涤荡在起伏的波浪间,化作扁舟一叶。
苏锦翎蓦然抬了眸子,惊见有三盏极为华丽的天灯悬于西南方的夜空之中,周遭烟云缥缈,泼雾摇红,恍若仙境。
灯光旖旎中,是一巨大的圆形祭坛,称为圜丘坛,有三层之高,皆白玉石堆砌,恍若明月落入凡尘,莹莹有光。
其上设七组神位,每组皆用天青缎子搭成临时的神幄。上层圆心石北侧正面设主位,为皇天上帝神牌位,神幄呈多边圆锥形。第二层坛面的东西两侧为从位,是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神幄为长方形。皆庄严肃穆,甫一望去,顿生敬畏。
神位前摆列着玉、帛以及整牛、整羊、整豕和酒、果、菜肴等供品。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数量之庞大,令人目不暇接。
上层圆心石南侧设祝案,皇帝的拜位则设于上、中两层平台的正南方。圜丘坛正南台阶下东西两侧,横陈着编磬、编钟、鎛钟等多件乐器组成的中和韶乐,排列整齐,蔚为壮观。
四围飘摆着各色彩幡,旋转摇曳,瑰丽万千。又伴着铃声叮叮,乐声阵阵,宛若天籁神曲。
于短短数日内,竟安置得如此周到妥帖,百无一漏,尽显皇家天威,不愧是才智超凡的清宁王!
众皆惊赞不已,却见一冰色人影仿若乘云而来,敞袖飘举,衣带当风,率守卫一众齐齐跪下:“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顷刻间,众皆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寰宇。
“平身。”
皇上声如洪钟,于耸入云霄的华云山顶回旋环绕,良久方休。
皇上卸了明黄玄狐大氅,早有玄色的云纹九龙祭服加身。他昂然而立,威仪赫赫,自左步入祭坛,至中层平台拜位。
此时燔柴炉,迎帝神,乐奏“始平之章”派x派i小n说d后j花整'园论'理坛皇帝至上层皇天上帝神牌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后到列祖列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
众皆跟随,虔诚跪拜。
一时之间,祈祷皇上健康长寿,祈祷苍生幸福安康之心可表天地,可昭日月。
迎帝神完毕,奠玉帛、进俎依次进行。
似乎每个环节都差不多,只行初献礼时多了“干戚之舞”,然后司祝跪读祝文,乐声暂止。
祝文冗长枯燥,极尽华美之词,听来昏昏欲睡。
苏锦翎夜里没有睡好,跪在那亦有些摇摇晃晃。她偷偷打了个呵欠,目光流转间再次恰好碰到宇文玄苍,后者仿佛已注视她许久,眸底深沉,难辨喜怒。
她转了目光,依然觉得他在看自己。望回去,果真。
无论如何,他的决策仍是她心里的郁结,纵然可理解他的苦心与筹谋,可理解他心系天下万民想要整饬朝纲建立自己理想中的更为清明的朝堂的宏愿,她也愿意帮助他,期待他的成功,可是这种方法……她心底始终排解不开,又不明他现在的用意,一时心绪烦乱,索性不动声色的动了动身子,拿脊背对他。
这一动,却正好将宇文玄逸纳入视线。但见那人经了多日的忙碌消瘦许多,却依然风采卓绝。他亦正望着她,见她抬了眸子,困得眼泪汪汪,不觉唇角微勾。
宇文玄苍看不到苏锦翎的神情,却见宇文玄逸笑意深深的望着她,顿时眉心轻蹙。
宇文玄逸如今放了辅政这一显赫要职,放了这在关键时刻出头露脸广博名利的机会,怕不就是为了她吧?
还记得那个雷雨之夜,他与自己一同出现在梳云阁,电光闪烁间,他笑意微微,不避不让……
宇文玄逸,你倒是当真无所顾忌了呢……
“奉平之章”又起,祝文已毕。皇上行了三跪九拜礼,到配位前献爵。
礼罢,却是立于位前,负手远望。
众人纷纷循着望去,却只见天地昏暗苍茫,仿若混沌,不仅毫无景致,更令人倍觉压抑。然而就在众人极为不解之时,遥远的天地之交忽的现出一丝浅白,未及看清,那线浅白便渐渐扩大明亮,横铺开去,仿佛在天边撕开道口子,放出云雾翻卷,五彩斑斓。
苏锦翎只觉那口子的形状恰似一只巨大的眼,正在缓缓睁开,于是一星红彤彤自下方升起,小心翼翼却又无限欣喜的一点点跃出,终于化为巨眼中的璀璨瞳仁。
刹那间,万丈光芒冲破了云层,驱散了黑暗,如一件极为耀眼的披风在天边只一抖,旋即铺展开来,似风逐浪,在众人的惊叹声中,以几不可见的速度将眼前的一切染作铺天盖地的金红。
林木,山峦,溪涧,飞鸟……皆在这慈爱祥和的普照中尽展风华。
站在这天下最高的山巅,微抬了手,便有洒着金星的云雾落在掌心,微垂了眸,便可将万物尽收眼底。
如此高远,如此豪迈,即便穷尽世间所有,亦难抵它万一,何况是区区一个女人?
“若是你站在这个位子,你愿意将眼前的一切拱手相赠他人吗?”
誓师那日,太子的俯首低语忽然响在耳畔。
心下一惊,急忙回头寻找宇文玄苍,却撞入一双半是清冷半是春意的眸子。
那风姿超群之人立在山巅,在光芒中更显瑰姿艳逸,一身冰色长袍尽染了朝晖。风吹起了他的长袖袍摆,牵引了他鬓间的散发,整个人翩然欲飞,仿佛是这钟灵毓秀中最精妙的一笔。
然而万般瑰丽不敌那一双眼,点染了霞光,浸润了晨雾,就那般看着自己,仿佛蕴藉了亘古的柔情,仿佛牵扯了无数的缠绵,一瞬不瞬的对着她,望着她。
她好像在那眸中看到一双小人儿,亦如他这般衣袂翩跹,霞光绕身。
恍若被催眠般,竟无法挪开目光,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引力要将自己吸入那双眸中,化为那一双小人儿。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无语,却胜似千言万语。
有金光穿破云雾,似一柄利箭刺入她的眼,刺入她的心。一时间,仿佛有什么豁然开朗,一串串似是来自无数个前世的记忆如破茧的蝶般翩然而出,连绵不绝。
来不及仔细观瞧,甚至这种奇异的感觉刚刚发生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
甫一回头,惊见原本云雾缭绕的半空忽的凝成若干人形并随之降下,个个手持利刃,身披彩锦,行动间,金光闪闪,刺人眼目。
莫非是天兵天将?
难道真的有天兵天将?
若是天兵天将,为什么大家会如此紧张?龙翼军已经蜂拥而至,王公贵族亦乱作一团……
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却觉得身上忽然挨了一下,整个人骤然腾起,直向悬崖边飞去……
她依然在诧异于这种种怪异,然而这一瞬,有风声呼啸而过,细草青苔交织成深浅不一的碧色锦缎抖动着退去,那参差的悬崖于漫天霞光中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坠崖了?!
未及恐怖,忽见一片轻盈向自己飞速滑来,背映天光,衣袂飘飘,翩然如蝶。
她怔怔的看着那梦幻接近,看着他环住自己的腰身,唇角一勾,笑意魅惑动人,似是丝毫不觉现在有何危险,倒是得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
296幕后真凶
下坠骤然停止,只短暂一顿,便直向上飞去。
她仿佛也变成了蝴蝶,轻灵飘逸,自由自在的漫游在流岚清风中……
然而下一刻,她被放在斜出峭壁的一颗粗大的树上连同树枝一起被捆了个结实,然后便见宇文玄逸冲她诡谲一笑,足尖只一点,人便如流星一般飞速掠上悬崖,转瞬消失不见。
却有打斗声从距离此处数丈远的崖顶传来。
于是,她方明白,自己担心了一路的行刺事件终于在此刻发生。
她忽的紧张起来。若依方才所见,那恍如天兵天将之人定是会什么魔法,否则怎么会凭空出现?既是如此,那滞留在祭坛的人会不会……
不断有打斗声滑落,震得身下的枝叶簌簌作响。
无法看见,却无法不想象,只一会工夫,眼前的苍翠似是化作无边血海。
玄苍……
“啊——”
一声惨叫自头顶传来,紧接着,一个如霞光包裹的“天兵”就手舞足蹈的从天而降。
苏锦翎眼睁睁的看着他擦过自己的身边,将那枝叶刮得震颤不已。
那“天兵”也发现了她,大概万分惊异于此处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于是惨叫顿时戛然而止,亦忘了自己肚子上还插着把刀,只目不转睛盯着她,满脸惊愕,再无半点挣扎的往云雾弥漫深不见底之处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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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渐升,流岚渐散,打斗声渐歇……
是要结束了吗?
她一阵喜悦,然而下一刻指尖却不可遏止的颤抖起来,身上的束缚亦仿佛转移到心上,层层勒紧。
是要结束了,而且终要结束,只是不知,在那高高的山顶,究竟是谁最终傲然挺立。
兵戈声止,有隐隐的话语之音飘下。
她屏住呼吸,努力从过耳的风声中筛出那人的声音……竟是皇上!
心底蓦然跃上喜悦,鼻尖随之一酸。
皇上无事,说明刺客已全部拿下,她亦不禁要庆幸,否则真不知该找谁救她上去。
然而皇上虽没事,可是别人……玄苍……
她刚要呼救,忽听有人禀奏。
山间风大,拂动枝叶窸窣作响,却是将那人的话一字不漏的砸到她耳边。
“臣以为今日刺杀一事定是清宁王早有安排!”
一阵风过,树枝拼命摇晃,眼中的一切顿时如波澜起伏翻卷。
她急忙闭上眼睛,然而又有无数个声音接二连三的纷乱砸下。
的确,一路平安,却单单在祭天时出了乱子,而且正是他里外操办了祭天的所有事宜,也便最方便设下埋伏。
的确,为了保护皇上,准备了十几辆一模一样的御驾以混淆视听,委实难以一击即中,而能够在祭坛上祭天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天子,且若无清楚内里的人协助,刺客要如何隐藏得不动声色?
的确,从他领命开始筹备到皇上御驾来到华云山下,一切环节的安排都恰到好处,怎能不证明他早有谋划且迫不及待?
的确,此番他原本应该在京辅政,却偏偏要随扈出行,打的是什么主意?且若无鬼祟,又怎能毫无异词的接下于短期内筹备祭天事宜的艰巨任务?
……
他们说的都没错,可是宇文玄逸当真会是操纵刺客行刺皇上的幕后主使吗?
他们七嘴八舌,却听不到宇文玄逸为自己辩解一句,皇上也陷于沉默,难道是准备做最后的决断吗?
“救命……救命……”
她忽然大声呼救。
崖顶骤然一片静寂,紧接着骚动起来,于是苏锦翎看到悬崖边陡的出现了一排脑袋,仿佛给冷峻的悬崖镶了道活泼的边,皆定定的看向她,还指指点点,一片惊讶。
她的脸便有些发烫。
的确,被这样狼狈的捆在半山腰让人观赏实在是……
她正自懊恼,忽见一片轻盈凌空而起,越过那些人,在清透如水晶般的天幕映衬下,化作一只冰色的蝶向她飞来……
身上的束缚旋即消失,他环住她的腰,足尖只一点,便向着上空翩然飞去。
她看着那条绑缚她的白绫曼妙飘落,目光缓缓移至他的脸上。
此刻,她清楚的看到一双小人儿映在他的眼底,被那覆了清冷的春意荡漾着。
此刻的他,仿佛刚刚不曾被人诋侮陷害,仿佛所有事物皆不萦于心,只一身清风霁月,只这样一瞬不错的笑意深深的看着她,仿佛无限珍惜这难得的脱离尘世的一刻,仿佛就此便可将她永远锁在眸中。
心猛的一跳,急忙掉转目光。
他却是笑了,环在腰间的臂骤然加力,将她更紧的拥在怀里,于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二人如一双玉蝶,越过众人的头顶,稳稳停落在地面。
有那么一刹那,苏锦翎好像看到宇文玄苍冷锐的眸子一闪即过,待寻去时却是不见踪影。
众人对她为何掉落悬崖并被结结实实的捆在树上分外惊奇,就连皇上也不例外。
其实挂在半山腰时她已经忆起了当时的紧急……刺客突降,宇文玄逸不去迎战刺客却将她一脚踹下……
她睇了宇文玄逸一眼,却见他笑得人畜无害,不禁心头火起。
宇文容昼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眉宇间似是若有所思。
苏锦翎莫名坠崖一事不过是个小插曲,眼下迫切需要解决的倒是清宁王弑君杀父的谋逆之举。
一众臣子轮番上场,再次陈述此前种种并将其通过非凡想象无限延展。他们吐沫横飞,满腔悲愤及忠君爱主之情溢于言表,顷刻间便把个人人称赞的贤王描绘成一个地狱逃出的恶魔,一个心狠手辣恶贯满盈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的千古罪人,且竟然在天神面前行谋逆之举,简直是违天逆道,实应就地正|法!
宇文玄逸竟未行跪礼,而是迎风而立。衣袂飘卷,青丝翻飞,依然笑若春风,就好像他们的口诛笔伐与己无关,只狭眸微挑,斜斜的睇向那个说得正欢的御史中丞崔橹。
崔橹仿佛被黄蜂蛰了般哆嗦一下,立即两眼一闭,继续血泪控诉。
苏锦翎不关心政事,然而经常在皇上身边习字,皇上与众大臣商议事宜也从不令她远避,所以即便再不上心,她也能辨清诸位大臣都支持哪方势力。
此刻她已认出这几个悲愤交加言辞恳切痛陈利害的重臣皆是太子一党。
是想借此扳倒清宁王吗?是想借此为太子除去障碍吗?还是……公报私仇?去岁盂兰节,她被太子掳进紫祥宫,是宇文玄逸率先带人前来,坏了太子的“好事”派x派i小n说d后j花整'园论'理坛宇文玄铮事后亦说过,清宁王为此得罪了太子。且太子为人乖觉狠戾,妒贤嫉能……她甚至怀疑是太子见皇上不仅毫无病危之态,竟还精神抖擞的出行祭天又要北上巡幸,料自己即位遥遥无期,索性安排刺客行刺。
成,则得即大统,败,则栽赃陷害。
若是宇文玄逸当真被陷害,太子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宇文玄苍吗?
她环视四周,不见宇文玄苍身影,心下生疑,却见夏饶等人要么若无其事要么幸灾乐祸,料定他应是安全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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