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翎将那被角再掖掖紧:“又开始乱想了,快睡吧。这两日好容易好了些,别说太多的话,小心累到。等到你大好了,我带你去看花,我听说栖鸾院的石榴花开得可好呢。对了,殿下在南边时不是一直嚷着要骑八殿下买下的宝驹吗?前几日八殿下还说等你好了就把它让给你……骑上一刻钟……”
宇文玄徵的目光移向遍绣“卍”字花纹的承尘……是按照空空大师留下的方子及时赶制的。他盯了良久,方闭上眼睛,道:“我这病还能好吗?”
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语气令人心酸,而且这夜深人静,更似是有些预感一般。
“殿下说什么呢?这两日御医都说殿下这病一日*比一日好了呢。再说,殿下看到奴婢折的纸鹤了吗?这纸鹤若是折到一千只,就能许个心愿,殿下想想,要许什么心愿呢?还有这个……”她从椅后取过一只锦盒,打开:“这是三百六十五颗幸运星,保殿下日日平安,天天快乐。等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奴婢再给殿下折上三百六十五颗……”
宇文玄徵伸手抓了把五颜六色的星星,看了一会,放回去,又捡起她丢在床边的那只被撕裂了的纸鹤,瞧了一阵,神色黯然道:“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好起来?”
“那是自然,不仅是奴婢,皇上,玉贵人,贤妃娘娘,还有宫里的所有人,都希望殿下早日好起来呢……”
“我不要!”宇文玄徵突然丢掉纸鹤,抓过被子蒙住头:“我不要好起来,一旦好起来你就该走了……”
果真还是小孩子脾气。
苏锦翎哭笑不得,一边去拉那被子一边哄他:“奴婢自是要走的,奴婢是雪阳宫的人,不过奴婢会时常来陪殿下……”
“你是不是喜欢煜王?”宇文玄徵忽然掀开被子,一双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住她。
她心一惊。
那日在停云苑,宇文玄苍当着清宁王的面就把她带走了,二人的关系不言自喻。她不是害怕别人知道,只是她身在雪阳宫,贤妃是宇文玄苍的母妃,贤妃的外甥女方逸云又是他的云夫人,如此……总归是有些别扭。不过,近日看众人的表现如常,清宁王似乎也没有将此事大加宣扬,于是心底愈发敬佩他是个君子。
既是如此,宇文玄徵又怎么会……
莫非是那日……
宇文玄徵患病,她奉命陪伴璟瑄殿,这几日,探望者络绎不绝,其中就有宇文玄苍。
她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不能再正常,只是二人擦肩而过时他的衣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拂过她的袖口。有那么一瞬的停顿,即便没有回眸一顾,她亦能看到从他眼角流出的光彩是那冰封的冷锐中溢出的一抹柔情……
即便仅仅是回想,已是脸红心跳,难怪宇文玄徵会……
感情似乎是带着芬芳气息的蝴蝶,纵然色彩再黯淡,只要飞过,便会有人察觉。
宫里的大人各个精明,宫里的小孩子也不容小觑。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宇文玄徵郑重道。
她勉强敛了心神,方欲开口,却听他又道:“我知道,此事说出去会令你难以自处,而且……谁知道以后的事呢?”
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然而未及清晰,便见宇文玄徵伸过小指:“拉钩,不管你信不信,我会保护你的!”
这份认真,这份严肃,竟像极了幼时的苏穆风。
她噗嗤一笑,亦伸出小指。
二人一本正经的拉钩又盖章,她把那瘦得现在能摸到骨头的小胳膊放回到被中:“殿下,快睡吧,若是明天顶着两只熊猫眼玉贵人又该着急了……”
134福星临凡
“熊猫?”宇文玄徵倒兴奋起来:“这回我倒见了,果真有趣,若不是病了,都想捉一只回来……诶,你怎么知道熊猫?”
的确,苏锦翎是众所周知的“文盲”,而且她此生的前十五年里可是一直囿于清萧园,又怎么会……
“奴婢……看过画……”
“多想一步,少行一步”,段姑姑的至理名言再次回响。
宇文玄徵瞧了她一会,忽然笑了,倒像了然:“你若是喜欢,待我好了,画一大群熊猫给你……”
苏锦翎眨眨眼,忽的生出一个主意,立即点头答应:“若是殿下画了熊猫送给奴婢,奴婢也回殿下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
宇文玄徵眼睛骤亮,哪还有病的模样?
“天机不可泄露。”她学着他的语气:“而且殿下若是再不肯睡,奴婢就……”
“我要礼物!我要礼物……”宇文玄徵急忙应着,紧紧闭上眼睛,却道:“我还要听催眠曲……”
苏锦翎抿唇一笑,轻声唱起:“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呀,飘呀,飘向天边……”
声音愈来愈轻,渐至消失,终见那孩子的长睫不再抖动,呼吸也平稳而有节奏,她方小心放下锦绣帘帐,端着一笸箩千纸鹤移到花梨木桌边,铺开,开始清数。
因为精力不够集中,她数错了好几次,弄得头晕眼花,后来索性每数一百只就拢做一堆,现在她桌上已堆了六座小山了。
她打了个呵欠,努力驱散睡意,继续数道:“78,79,8……”
“宇文家族逢十子必乱,兄弟相残,血流成河。现下看来,已为时不远……”
锦帐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宇文玄徵,却又有着不似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与冷漠,很像是一个小孩子装作大人腔调在一本正经的故弄玄虚。
“若是如此,不如就让我去了吧……”这个声音正是宇文玄徵固有的稚嫩,像是在同方才的自己进行对话。
而话方至此,仿佛从床帐内卷起一阵狂风,吹得锦帘漫卷翻飞,隐约可见内里黑金二气穿梭弥漫。
宇文玄徵于混乱中缓缓起身,下了床,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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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苏锦翎惊叫出声,头额角随即一痛。
她猛的睁开眼睛……
烛光尚在花梨木雕花飞罩内摇曳,那花影蝶影便淡淡的浮在墙上,锦帘上。
锦帘虚掩,静静下垂,帘上的缀珠旒苏亦一动不动。
她怎么睡着了?刚刚的……是一场梦吗?
起身,移至床前,犹豫片刻,轻轻掀了那帘幔……
宇文玄徵安静的躺在床上,因了帐内忽然射入的光线,卷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又把脸偏向暗处。
果真是梦。
一层薄汗自后背渗出。
坐在绣墩上,汗意半晌难消。
也难怪,渐入盛夏,因了宇文玄徵病体畏寒,璟瑄殿不仅不置冰雕消暑,还闭窗掩门。晚上还好说,白日更是闷热难挡。
她拿了白绢团扇猛扇了一阵,亦不抵事,只好放下,又端了笸箩数起那纸鹤。
“66,67,68……”
忽的,仿佛有一道冷气自紧闭的雕花门板外射来,正正击在她背上。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立即回头望去……
门扇上只光影浮动,看得久了,那门竟好似水中倒影般变形移动……
她盯了半天,到底没有勇气推开门看一看。
原本是有值夜宫人的,可是那小宫女听说她打算熬夜弄这一堆纸鹤,便言身体不适请她代为上夜,她便应了,眼下却异常后悔。
闷热早已不知所踪,她敛气屏声的听了一会,也没发现有何异响,或许是自己多心吧。
收了心神,继续数剩下的纸鹤,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阴森森的,她已回头看了好几次,并无异样。
无奈何,索性对门而坐,一边拨拉桌上的纸鹤,一边拿眼睛溜着那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恐惧渐渐消失了。
天光微亮之际,她已将纸鹤和幸运星都穿成了串挂在了早已准备好的架子上。
这个架子是模仿悬在婴儿车上的物件做的,至今她仍叫不上名字,只记得整体像一把伞,分若干层,每层皆可旋转。
当然,目前竖在眼前的这把足有半人高的“大伞”可不是以她一人之力完成的,她只是画了粗糙且抽象的图纸,然后让璟瑄殿的小太监们照图而制,而且因为她只是前世偶尔在商店里见过一次,其中原理并不甚清楚,小太监们更是迷糊,结果做了拆拆了做,折腾了好几日还只是个丑丑的木头架子。
小太监给她看自己手上磨出的血泡和伤口,满脸哀怨。她也十分过意不去,都想放弃了。可也就是在这时,宇文玄苍前来探病,离开之际看到他们愁眉苦脸的在院里忙活,他连图纸都未看一眼,就叫来小太监说了两句。
得了煜王的指点,小太监先是有些诚惶诚恐,然而又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下来,工程进度飞快,当天晚上就弄出这把三层的会旋转的伞。粗糙的表面已被磨得平整光滑,还油了淡蓝的漆,拿进殿里的时候引得宫人纷纷围观,连玉贵人也好奇不已,不知道苏锦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眼下,七彩的纸鹤以各色幸运星相连,长度自外而内依次螺旋递减,其间点以形状各异的料珠,下面缀上指甲大小的银铃。轻轻转动把柄,只见一串串纸鹤翩翩飞起,料珠划出道道光晕穿梭,好似云霓,于是那只只小鹤就像穿云而飞,又携动银铃声声,悦耳动听。
锦绣帘帐“唰”的拉开,宇文玄徵虽睡眼惺忪,可是目光渐趋明亮。
他怔怔的看了一会,忽然跳下床,抓着苏锦翎的胳膊:“快,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奴婢一时大意,惊了殿下,请殿下……”
“这东西叫什么?”宇文玄徵兴奋的转动着手里的大伞。
“叫……”苏锦翎眨眨眼:“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
“星鹤平安长命百岁伞……”宇文玄徵忽有些失神,看着飞转的串串纸鹤,喃喃道:“你知道吗?刚刚我做了个梦,梦到往一个极黑的地方走去。也不知走了多远,很累很累。忽然出现一只白鹤,我就坐在了白鹤身上。白鹤飞得很高,仿佛在星空里翱翔,那星星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摘到。我们正飞得开心,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莫名的觉得害怕,就催白鹤快飞。白鹤飞得很快,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竟好像要来捉我。这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很远却很清晰,白鹤就掉了头,冲着这铃声飞来……然后我就落在了床上,那白鹤却冲出帘幔,向着你飞过去了,还围着你跳舞……”
苏锦翎噗嗤一笑:“殿下一定是睡糊涂了,刚刚是奴婢……呀,殿下怎么只穿着寝衣就下床了?小心着凉……”
宇文玄徵一怔:“我忽然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苏锦翎急忙摸摸他的额头,眼底骤然爆发惊喜,立即将他扶上床,自己推了门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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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一行御医便挎着药箱脚步匆匆却无声无息的进入璟瑄殿。
逐一把脉后,均面露惊喜与诧异:“臣等恭喜殿下,殿下病体已痊愈。”
玉贵人当即高兴得抱住儿子哭了起来。
“不过久病方愈,殿下仍需注意调养,稍后臣等开了方子,殿下只需按方遣人去御药房抓药,饮上一月,固本培元……”
玉贵人带泪点头,忙让宫女封了银子赏了各位太医,众人谢过后便去了。
玉贵人起身握住苏锦翎的手,感激的看了她,忽然就要下拜。
苏锦翎吓了一跳,急忙拦住:“娘娘……”
玉贵人泪眼盈盈:“我都听徵儿说了,你简直就是他的福星。你也知道,在这宫里,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孩子……话说回来,姑娘也是我花玉凤的福星,请允许我一拜……”
再怎么说,苏锦翎也不会受此一拜:“娘娘,你真要折煞奴婢了……”
二人正在拉扯,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报:“皇上驾到……”
众人均跪倒,山呼万岁。
冕冠上十二道玉旒遮面,一身金龙缂丝的朝服浮着清凉的露气,进门时又携来一阵淡淡晨风,看来是从上朝路上中途赶来,进门就道:“小九九,快让父皇看看……”
宇文玄徵仅着细绸中单就从床上蹦下来,直接被皇上抱起。
玉旒晃动,闪出一双鹰般锐利的眸子,却溢着慈爱的光,仔细打量这个最小的孩子。忽的笑了,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不错,终于好起来了,就是瘦了点,稍后让内务府送些上好的补品,把掉的肉都补回来……”
135皇上有赏
又打量四围跪倒的宫人,目光在苏锦翎低垂的头上略停了停,又移回到宇文玄徵脸上:“平身吧。你们伺候九殿下有功,皆赏……”
“陛下,”玉贵人款款起身:“若要行赏,妾身恳请陛下重赏一人!”
“嗯?”玉旒后的目光难辨神色,唇侧纹路却是略略一深。
“妾身请陛下重赏苏锦翎……”
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纷纷侧目……莫非玉贵人也想效仿如妃扶璇嫔来讨取皇上欢心?毕竟这招数并不新鲜,不过如妃已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玉贵人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也难怪,玉贵人因为出身低微,人才又不甚出众,所以即便生下一子也仅仅是由才人晋为贵人,且五年之内再无进封,或许想借此搏一搏。至于苏锦翎……前阵子可是风传皇上对其格外看重,再说九殿下病重,皇上几乎日日探望,谁知道究竟是来看儿子还是……
“锦翎丫头……”唇角纹路再深了深:“自是要重赏!”
众人皆屏了气,等着听这“重赏”,有的已经开始盘算一会要怎样讨好皇上的新宠,而且紧锣密鼓的回忆自己是否与其有过什么过节……
“但不知锦翎丫头想要什么赏赐,朕许你任何条件!”
众人又开始为其费心或者是假设自己是苏锦翎的话该向皇上讨什么赏赐呢?既不犯上,又极大的满足自己的利益……一时间,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集中到苏锦翎身上,但见她垂眸而立,轻声道:“侍奉九殿下乃奴婢分内之事,九殿下身体康复便是对奴婢最好的赏赐了。”
苏锦翎此语完全是由心而发,然而落在众人耳中则是虚伪之至。她们撇了撇嘴,交换的目光尽是鄙夷之色……这分明是想求取皇上的垂爱嘛,想不到平日的云淡风轻都是表面现象,这丫头贪心得很呢。
也难怪她们会作此想法,这深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在费尽心思尔虞我诈的为自己谋取利益,久而久之,自然以为所有人都与她们一样,但凡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