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笑得嘴丫子咧到了耳根。
乡下老汉此刻已经六神无主,听他一说,手中白子就随便落了下去。秃顶老头儿随后落下一子,跟着道:“你输了!”乡下老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待要摸地上的银子。秃顶老头儿一把将他粗糙的大手推开,朗声道:“这些银子已经不是你的了。”说着就将五两银子都收入了钱袋里。乡下老汉站起身,神色凄楚地叹了一声,呆呆愣在那里。秃顶老头儿将钱袋放入怀中,跟着就收起了棋子,拿起棋盘,喃喃道:“快到中午了,我也该去吃点儿饭儿了。”说着就朝远处走去了。围观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秃顶老头儿棋厉害,有的说不过是棋谱背得熟,还有的说秃顶老头儿和年轻胖子是一伙江湖骗子。李慕容四处看了看,年轻胖子果然已经不见踪影了。围观人群也都走散了,乡下老汉还立在那里,咳了几声,只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过往行人各做各事,街边做小买卖的只是看着乡下老汉指手画脚,却没有一个人过来理他。李慕容牵马看着乡下老汉,心想:人家固然是骗子,可你也不该见套就钻啊!说到底都是人的贪念在作怪,求财不成反失财,弄得个陪了银子又伤身。
想了一会儿,他就走到乡下老汉身前,将他扶到马背上,驮着他找了一家医馆。跟着李慕容将马匹拴在医馆门口,走进屋去和郎中打了声招呼,叫了两个伙计出来把老汉抬进去,让郎中为老汉诊断。郎中掐了一把老汉人中,老汉悠悠转醒。接着郎中为老汉把了一会儿脉。李慕容问郎中:“他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大碍?”郎中笑道:“不要紧!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导致昏迷过去,现在没事了。”乡下老汉向李慕容道:“多谢壮士相救!”李慕容道:“不用客气。”乡下老汉道:“我家里的那位得了病,本来我是来抓药的。可现在……”一拍脑门儿,激动地道:“都怪我一时糊涂,财迷心窍!”李慕容从身上取出五两银子放于桌上,道:“这银子你用来抓药吧!既然你已经没什么事了,我也该走了。”乡下老汉拉着李慕容衣襟道:“恩人,请留下姓名!”李慕容笑道:“区区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又向郎中抱拳施礼,就转身走了出去。乡下老汉朝李慕容背影深深鞠了一躬。李慕容出来之后,就牵着马投奔了一家客栈。
在客栈院子里的一个木桩上拴好了马,他就来到大厅的柜台前和老板定了一间房,吩咐小二备些温水来,随后他就进到房间内沐浴更衣。收拾妥当之后,出来吃了晚饭,到街上又转了一圈儿,趟黑回来就在床上倒下休息了。宁静的夜晚伴随着人们的酣梦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李慕容睡醒之后,从客栈走出来,背着手在大街上缓步闲游,欣赏晨景。两旁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他走了一会儿,拐了几条大街,进入一条巷子里,两旁都是竹篱茅舍。忽然从一个五尺多高的篱笆院内飞出了两只花母鸡,接着又跳出一只大黄狗来。就听那院子里面桌椅板凳、盆子罐子乒乓乱响,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痛哭声。李慕容心道:难道是一对没涵养的夫妻一大早晨打架?这时又从院子里传出来一个老头子的怒骂声和一个青年男子的呼喝声,随后又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接着“噗哧”一声,里面除了女子的哭泣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李慕容来到篱笆障子跟前,隔着缝隙向院内一看,只见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躺在血泊里,旁边一个瘦弱的青年呆呆地站在那里,手中拎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一个茅檐土壁、木门竹窗的房屋门口还站着个衣着俭朴、相貌平平的中年妇人,哭得泪人一般。李慕容来到柴门前,拽了拽门,没有拽开。他就施展轻功,翻进了院子里。院内的瘦弱青年和中年妇人见李慕容翻进了院子,都是一惊。李慕容冲中年妇人一抱拳,朗声道:“大嫂莫惊,我是个独孤浪子!正在闲游散逛,就听到你们家里一阵大吵大闹。想进来看看,可大门插住了,一时冲动,所以我就跳进来了。”中年妇人抽抽咽咽止住了哭声,抹了把眼泪,长叹了一口气。瘦弱青年看着李慕容道:“你私闯民宅,是何道理?”李慕容道:“你持刀行凶,又是什么道理?”这时瘦弱青年手中的菜刀已经朝李慕容砍了过来。李慕容侧身一让,抬手扣住瘦弱青年的手腕,顺势夺下了菜刀,用刀刃逼在他的脖颈上。瘦弱青年闭目待死,中年妇人喊道:“休伤我儿性命!”李慕容看了看中年妇人,一把将菜刀扔了出去,“夺”的一声,刀刃关在大门的门框上。瘦弱青年睁开眼睛,看了看李慕容,低着头转身呆呆走进了屋子。
中年妇人道:“多谢侠士手下留情。”李慕容看着倒在地上的大胡子道:“他是谁?”中年妇人道:“是孩子他爹!”李慕容道:“方才那阵吵闹打斗,难道就是他们父子俩相互殴斗?”中年妇人道:“不错。”李慕容道:“结果儿子杀死了父亲?”中年妇人又点了点头。李慕容道:“令郎弑父,有违伦常,实在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你为什么不拦阻?”中年妇人道:“他们爷儿俩打起仗来,一个凶神,一个恶煞,我根本劝不了。”李慕容道:“他们两父子经常打架吗?”中年妇人道:“不是经常打,但却经常争吵!而且每次都吵得很凶!”李慕容疑惑道:“为什么?”中年妇人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着远处又道:“他们爷俩儿都是要强不让人的主儿,一样的牛脾气。他爹是个铁匠,人虽粗暴一点,但手艺还不错,十里八乡的有打铁的活儿都来找他。当年我十月怀胎时,村里流行小儿麻疹,所以我就跑到五十之外的娘家去躲风头,在那里生下了小儿。也没等小儿满月,我们母子就回到了村里。当时他爹见到小儿,乐得直蹦高,逢人就说他有了儿子,手艺也不至于失传了。后来虽然日子清苦,但是到小儿入学前,我们家里一直都没有什么争吵。他爹非常喜欢他,当时为了给他起名字,想了整整三天三夜。等小儿长大一些时,常常坐在他爹的肩上去铁匠铺里玩耍。”说到这儿时,屋子里传出了那瘦弱青年呜呜的哭声。
李慕容道:“既然他们父子间如此和睦温馨,如何到了要打要杀这步田地?”中年妇人道:“世事不断变换,此一时彼一时啊!”李慕容轻轻点着头。中年妇人接着道:“小儿幼时聪明伶俐,没去念书时就不知从哪里学了些诗来,一天到晚常常朗诵。后来我把他送入私塾里,跟着一个先生学了三年。那时小儿就已经可以吟诗作对,出口成章了。先生说他是个可造之材,只要他一直念下去,将来一定会金榜题名的。我和他爹见小儿有出息,都很高兴。可是我们老两口,只是靠给人做苦活儿挣口吃的,如何能供得起他去读书?到了第四年头上,他爹忽然得了一场病,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自然更交不起学费,就这么到了小儿十一岁那年,学业就一直荒废下来。小儿在家闲不住,东游西逛的,但也没有学坏。他长了这么大,都很少跟别的孩子打架斗殴,只是盼着能继续念书。可是冬盼夏,夏盼冬,一年又一年,小儿虽然长大了,却再也没有进学堂念书的机会了。随着岁月蹉跎,身体也坏了,人也变得呆板了。”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哀伤。李慕容叹道:“可惜了令郎的天赋!只是他不该这么忤逆!”中年妇人道:“小儿平时也很孝顺的,只是在思想上和我们有些分歧。今天的事情实在出人意料。”李慕容道:“不管怎么样,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所以我们始终都要存有一颗感恩的心!就算父母有千般不是,也不该刀兵相见。”
中年妇人道:“说得不错。都是我教子无方!”叹了口气,又道:“他爹从小儿十二岁时起,就让他跟着学打铁的手艺,可小儿跟着学了两个月,说什么也不干了。他爹一气之下,就逼着他出去做工,否则不让他在家吃饭。这孩子忍气吞声的在外头也干了些日子,但他为人质朴诚实,又不太合群儿,外面那些人就联伙聚党变着法的欺负他,常常把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儿交给小儿去干。弄得小儿钱没挣多少,还落得个浑身伤痕累累,有几次差点儿丢了性命。有一天回家之后,他就说什么也不去做工了,还说些‘智者制人而不制于人’什么的。孩子大了待在家里,他爹就看他不顺眼了。因为他爹不识几个字,性情粗暴,和小儿的思想见解等不太一样,所以父子俩很难说到一块儿去,常常一言不合,就大声争吵。他爹往往就破口大骂,什么难听就骂什么。这孩子白天可以躲出去,晚上就只能一忍再忍,有时气急了就还口辩解。他爹见他还口就出手打他。小儿一向老实,平时都是忍着的,今天不知怎么的居然对抗起来,而且势不可挡。以前他们父子争吵,我也常常劝阻的,可是他爹急了,连我也一块儿骂,说我护犊子。后来我也不怎么劝阻了,劝了也不听。小儿常常在吃饭时被他爹挖苦痛骂,渐渐就落了个肝疼的病。每当他生气大劲儿了,就会发作起来。后来又添了些毛病,都很麻烦,也许人一闷就有病的。他常常天不亮就醒,呆呆地傻坐着,天亮就开始洗衣劈柴,眼里常常含着泪水。”
李慕容看着处远,朗声道:“人生总有无法诉说的痛苦!”中年妇人轻叹一声,又道:“有些事就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小儿整日被病痛折磨,郎中都没有办法,别人又能怎么样呢?我和他爹虽然身体也不太好,但却不像他病的奇怪。”李慕容心道:得怪病之人,通常性情古怪,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年纪轻轻就被病痛所折磨,实在让人惋惜。这个世上,许多人可以战胜外界的艰难困苦,成为人所敬仰的英雄,但最终却常常被自身的病痛所打败。再高明的医生,也只能给别人治病,轮到自己生了病,往往就束手无策了。看来真正厉害的对手,不是别人,恰恰是每个人自己。这时就听那妇人说道:“他们父子两个好的时候很少,三天不吵两天早早的。每次都是他爹挑头大骂,但他爹跟外人却很少争吵。小儿除了外出闲游,也只能在家里做些零碎活儿。现在已经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常常一个人独处,很少和别人说笑玩闹。可他小时候,是非常活泼的。镇上所有的孩子,属他最聪明!可现在人家都成家立业了,他却还是和我们老两口呆在一块儿。因为他不去做工挣钱,所以他爹常常骂他是个奸懒馋滑的东西。其不知小儿自幼身体不好,实在不是一个做苦力的料。这也都怪我们家里太穷了,所以他从小就营养不良。”李慕容道:“环境决定命运啊!”
中年妇人又道:“小儿起初也跟他爹讲些书本上的道理。可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爹满口粗言,思想又简单,就让他用书换钱去。小儿不肯,他爹就强行烧了他的书,还常常痛骂他,说他‘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一文钱挣不来,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这算是好听的了,那些难听的脏话,实在没法诉说。他爹也常常跟我喊,跟我骂,但我都忍了。有时我也悄悄地哭。”李慕容道:“让一个病弱书生做苦力,确实难为了他。好比让一个草包去读书,怎么能读得进去呢?”中年妇人叹道:“话虽如此,可人总要吃饭啊!小儿常说他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挣钱。每天他也同样很忙碌,但不接触人,自然忙不来钱。他说自己做事的目的不是为了钱。他绝不会为钱做事,也不是为钱而活。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吗?让他做苦力听人摆弄,他认为低贱,坚决不做。想找份轻省的像样的差事,又没有那个条件。”李慕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个人又离不开群体。人生总是矛盾的,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凡事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太绝对了。生活离不开钱财。但是钱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没有一本书上光明正大的写钱从哪里来,看来钱这东西来源本就是神秘的。也许钱财本就是用心机和手段获取的。没名分的老实人也只能做苦力,不会挣钱是正常的。”中年妇人道:“钱虽不是万能,没钱却不行。就算不为名利,人总要生存啊!”
李慕容点头道:“是啊!常言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过这话说得有矛盾。没有名分,什么路也走不通,而有名分的通常是挂羊头卖狗肉。坏人从不缺钱,一动坏心眼儿就来钱。可是好人往往不肯与人同流合污,不忍心欺骗和坑害别人,又哪有什么利润可图呢?”中年妇人疑惑地望着他。李慕容接着道:“令郎不会挣钱,主要是他脸皮太薄心太软了!挣钱说穿了也就是将别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脸皮不厚一点,心不黑一点,如何能挣到钱呢?不要脸的人总是比要脸的人生活要滋润一些!”中年妇人道:“依你说想要挣钱就不能做好人了?”李慕容笑道:“天下的钱财本该由天下的人共同分享,可实际上钱财往往聚敛在少数人手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世上原本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那都是逼不得已的!那些所谓的好人和善人往往都是人捧出来的,说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真正的好人常常是默默无闻的!”中年妇人看着他又愣住了。李慕容道:“令郎虽然易冲动,但从你的描述看来他是有慧根的。一个天性清白的人在这混浊的世界上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你也就别逼他了!他爱种田就让他种田,想读书就支持他读书。让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不要过多地干涉他。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一般都是互相利用的。只要把擅长的技能做好了,他自然就会得到别人的赏识,这样不就有了生存空间吗?何必非要学人家干这个干那个,学别人是永远也赶不上别人的。”这时只听瘦弱青年在屋里咳嗽了两声。
中年妇人道:“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李慕容看着中年妇人,又道:“今天这场祸患究竟是怎么引起来的?”中年妇人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罢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了,老头子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