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箴,我是连长安。”
杨什长闻声抬起脸来,果然大惊失色:“可是……”
“连怀箴死在紫极门城头了,被慕容澈活生生烧死了——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吧?我是连铉的长女长安,是怀箴的大姊;那一天,在城上喊话的是我,从城上跳下的是我,一切都是我。”
“原来……并没有……”
“是的,并没有自火焰中涅槃的传说中的‘白莲’,那都只是传说而已——传说早就死了;杨什长,你还打算奉我为‘宗主’吗?”
连长安一气说完,静静望着他的眼。她已足够平静,足够承受任何答案。
杨赫显然是愣住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回答,终于,他开了口,却问:“您……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有权知道,”连长安几乎不假思索,话语便已喷涌而出,“我不需要只会盲从的傀儡,我要的是同仇敌忾的伙伴——真正的伙伴!杨什长,我不会背负你的人生,你必须自己选择,自己决断。”
“从来……从来没有……”
“的确,从来没有,”连长安道,“但现在有了——现在我是‘白莲’;这不是连怀箴的道路;这是我的。”
石块一般坚硬而纯粹的男人在昏黄的光线中默默矗立,终于,他推金山、倒玉柱,跪拜下去,以首顿地,切切呼唤:“宗主!”
连长安望着他,心中无忧无喜,只是感觉到肩膀上又凭添了一份重担。“起来吧,”她对他说,“若你尊我为宗主,便记得:杨什长,我不喜欢人跪在我面前,从今往后,站着说话。”
***
和她预想的一样,杨赫带来的是坏消息——幸好,还不算是坏到了家。那假冒的“连怀箴”受了伤,颇重的伤,但显然没有重到令她决意放弃今夜的计划。
据她说,就在今夜子正,牢里的‘白莲逆匪’们会被提出来秘密押解上京。而她的打算很简单,潜入廷尉府中,在众人被带出牢笼的时候趁机抢夺;然后穿了廷尉们的服饰,拿了他们的腰牌,带着没有上锁的囚车,大摇大摆混出城去……
“……大胆,而且……荒唐。”连长安将自己修长的玉指相对,两只手压成一个尖塔的形状,皱眉道,“廷尉府内至少有百余人手吧?这还不算龙城大营的兵卒;只要消息传出,整座府邸都会给人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她为什么不计划,等出了城再劫囚车?”
“龙城大营的三百重甲和一百弓弩手,今夜就埋伏在北门外里许处等候。一旦出了城,交到他们手中,半点希望都不会有……”
“而城里即使出了事,深更半夜四门紧闭,也掀不起大风浪的,是吧?”连长安替他将后面的话说完。
“是。”杨赫点头。
“万全之策。”连长安评论道;收回双手,她太使力了,指根已隐隐作痛。
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连怀箴”的计划有可能落空——若果真如此,那不过是种“失败”;她怕的不是“失败”,而是这一切根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骗局”。
经历了玉京的劫数,如今的连长安对于虚假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连她自己都明白,假如她不是那么强求一个“真”字,而是从一开始就顶着连怀箴的名字活下去,也许叶洲……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熨帖吧?
可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能有什么乐趣?这世上唯有真心可贵,她只求对她好的人,是发自内心对她好,哪怕只一人,哪怕只一瞬,已然足够了。哪怕她可怜的手心里,只能抓到一粒砂子,也胜过攥住所有奔腾的流水。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沙上铸塔”更为可笑;也没有什么比不断用新的谎言去弥补旧的谎言更为可怕——而这一切,慕容澈早就教会了她。
也正是从杨赫口中,连长安终于知道,即使她“死”了,慕容澈也没有放过她。宣佑帝新近迎娶了庆平侯的妹妹、拓跋家的小姐为贵妃——“朕若得卿,生不二色”?这八个字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人尽皆知,当朝的皇后连长安,此刻人在深宫之中。她是慕容澈亲笔御封的‘白莲宗主’;在她麾下,替她执掌者新的‘白莲军’以及廷尉府的,是曾经‘白莲三尉’之一的何隐。
——就像是历代白莲先祖将大齐皇帝们当作傀儡一般,如今的大齐皇帝也在深宫里竖了一个傀儡装成是最后的“白莲”;以此之名,号令天下,收服人心——这算不算天道轮回,连家报应不爽?
连长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万一那假的连怀箴正好来自廷尉府,或者干脆她就是何隐的手下,是玉京深宫中那个“连长安”的爪牙……那这整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这大胆甚至荒唐的计策忽然变得再合理不过——利用白莲之子们对“盛莲将军”的尊崇乃至盲信,以牢里关着的那些“白莲乱党”为诱饵,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简直易如反掌!
“白莲军”的强大之处便在于千人同心,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对主官无限的忠诚与服从……同样的,就像是手心的另一面是手背,他们致命的弱点也在于忠诚与服从——从小叶小竹柳枝冬梅……还有从叶洲身上,连长安早已看得够清楚了:数百年来一代一代,白莲之子们都是这般生生死死,都是这般浑浑噩噩;他们几乎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
愚蠢!连长安忍不住在心中慨叹;但她不能因为他们的愚蠢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连长安抬起头来,杨赫沉默不语,但那双望着她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写满毫无道理的信任。他信任我,但……我能信任他么?她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他说的就是真话吗?我敢相信他吗?
“相信他吧,你总要努力‘相信’什么的,不是么?”一个声音在心里说——扎格尔的声音,“要么相信他;要么坐以待毙。”
——我不会坐以待毙。
***
三十七个人,于松明火把的映照下,叶洲将面前的白莲诸子们反反复复点算了好几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本来该是三十九个的,但彭南阳死了,死于“宗主”雷火弹的误伤之下,他的尸身此刻还停灵在厢房里;而杨赫……在日落之前他就失踪了。
三十七……这个数比昨夜多出三成,看来“宗主”的整个白天并没有白等——但仍然太少了。按照他的估计,廷尉府内至少也有七八十名全副武装的廷尉,而在这些廷尉之外,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力。以一敌三、以一敌十,或者……更多?
这三十七人全都是从紫极门的血海中挣扎着活下来的,从廷尉们一层一层的围追堵截中闯过来的,全都是真正身经百战、如磐石般坚硬亦如黄金般珍贵的“白莲”精锐;而今夜,这一去,不知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我变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叶洲深刻地明白,我已学会了“怀疑”。
“连怀箴”从屋内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副遍体黑衣、幕离覆面的打扮;完全瞧不出身负重伤。在她身后,腿上扎着绷带、步履还有些不稳的侍剑欧阳岫昂首跟随,双手捧定一柄长剑。
剑身细长,形貌古朴;玄色剑鞘,金银吞口,剑柄镶着一颗苍白的宝玉——在场的人看到这柄剑,士气陡然上升,挺直的背脊越发直了两分。就连叶洲,也觉得一股血气骤然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人人都认得,那是连氏代代相传的族剑,曾经属于“白莲”一位接一位如英雄那样活着又像英雄那样死去的祖先——“霁月光风”,一柄在南一柄在北,这就是“光风”宝剑。
“祖先有灵,佑吾莲华繁茂,佑吾旗开得胜……”
“连怀箴”的声音虽细,却显然已努力说得字字清晰。她念诵完流传了数百年的祷词,一抬手,虚空中忽然烧起一簇小小的火焰,苍白的火焰——那火焰仿佛被微风推送着,径直向竖在庭院中的火盆飞去,盆中烈火猛地高涨,瞬间变作惨白颜色,仿佛死人的骨骸。
没有谁呼喊——这不是白莲军的校场,而是敌人的营盘;但那白焰分明已飞入每个人的眼底,在其间熊熊燃烧,至死也不会熄灭。
——虽然只有三十七人,但他们一定会力战至死。
叶洲本应该觉得热血沸腾的,但此刻,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回到驸马府绣房中,亲生兄弟的尸身摆在眼前,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的都是冰。
“……叶校尉,”不知何时,众人都已散入黑暗,“连怀箴”来到他身边;呼唤他的名字,吩咐道,“今夜你跟着我,与欧阳侍剑一起,你们就是我的盾与剑。”
叶洲连忙答应:“是,属下遵命。但不知……”
“连怀箴”正从欧阳岫手中接过“光风剑”,系在自己腰间;幕离下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什么事?”
“但不知……宗主有何计议?”
“叶洲,难不成你和柳城那蠢才一样,也被慕容小儿的狗崽子们吓糊涂了?你跟了我这么久,我会在开战前,特意向你‘解释’么?”
“不,不会……”这叶洲也得承认,谁都必须承认——盛莲将军一向专行独断,而她也一直是对的。
“连怀箴”在幕离下冷笑。
不能再等了,叶洲暗自寻思,担任斥候的最初的一批人业已出发,再等下去,谁也不敢保证,夜幕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轻轻叹口气,轻轻道:“宗主,属下斗胆……请进一步说话。”
幕离下依然在冷笑,但她的确走近了两步,与叶洲只在咫尺之间。
“……你是谁?”他问,他分明感觉到了宽大的黑衣下她的战栗;叶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不是怀箴,怀箴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静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有的,唯有静默……以及黑暗。
一只月光一样白、枯骨一样白、火焰一样白的纤纤玉手,从松风以及浪涛般的黑衣下伸出,轻轻摘去了头上的幕离。她的伤口包着白布,她的面颊上有两道极长、极显眼的刀疤,她有着连怀箴的脸。
但很快的,那张脸悄然隐去,仿佛一阵风吹过湖面,吹皱一池春水,水面平静之后,呈现在叶洲眼前的,是另外一张迥然不同的容颜。
“我是小姐的‘影’……你说的没错,‘光’早已消失,现在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的,唯有‘阴影’——叶校尉,你还记得我吧?”
他当然记得她,在这张脸被扎格尔毁掉之前,也曾明艳娇俏,也曾青春洋溢;在那个令叶洲终生也无法忘怀的夜晚,就是她提一盏纸灯,颤巍巍引着自己穿过驸马府一重一重的院落,引着他无法克制的心猿意马……
“何流苏,”他说,“我早该想起是你的……老宗主说过的,你的天资本也是万里挑一。”
“……何?”她低声重复他的话,脸上掠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不,不是的……我姓连,他答应过有朝一日要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我……‘连’怀瑜——怀谨、怀箴、怀瑜……他答应过我的,只要那贱人入宫的事体忙完,就公布于众……”
叶洲吃了一惊,却又同时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老宗主的骨血……”
——与她一样;都是连驸马的庶出女儿。只不过一个被人刻意淡漠,另一个以“故人之子”的身份不尴不尬的存在着。
叶洲终于懂了:“所以,你也想做……宗主?”
流苏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你明白了是么,叶洲?你明白了什么?你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和你说的话么?无论如何功成名就,你始终是连家的狗——你也是,我也是;永远都是连家的狗!”
流苏忽然微弱地摇了摇头,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叶洲……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小姐她有多么非同凡响。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宗主’,这世上唯一配成为白莲宗主的,只有她,唯她一人……”
“她死了……”叶洲说,喉管中干裂流血,痛不可当。
“是,她死了!”流苏飞快接口,神色狰狞,“光已经熄灭,‘白莲’已经死了。你们……我们……为何还要虚假的活着?凭什么还活着?都该死……她配得上所有人的血……”
“你……疯了!”叶洲不寒而栗,紧紧攥住拳头。
“……小姐在等你,”流苏忽然换回了连怀箴的面孔,双眸深邃犹如夜色下癫狂的大海——她向他露出无比甜美的笑容,“叶校尉,就从你开始……”
叶洲忽觉后心一阵剧痛,整个人已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欧阳岫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滴血的匕首,眼瞳里满满都是没有底的黑暗。
“……人心是这世上最软的东西,小姐活着的时候经常这样说。”连流苏的话语里盛着无限悲悯。
——黑夜轰然坠落,叶洲在双眼闭合之前,口中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名字赫然并不是……“怀箴”。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这纯粹是金手指,这是王八之气……但没办法,人家是主角。我再让连长安这么“弱”下去,乃们都不追了,收藏会刷刷往下掉的,泪奔……而且最重要的,我实在写够了她昏倒了,一卷里面昏两次,我实在写得想吐,我都鄙视我自己!
【三七】死何憾
风声在呼啸,今夜无星无月,有的只是铁铸一般的、漆黑而低矮的苍穹;以及在这苍穹之下,直面死亡的无畏或者愚昧的人儿们。连长安立于麒麟堂后院,满头乌发在夜风中翻飞,被檐下跳跃的火光染成铁锈般的暗红色。
扎格尔从黑暗中向她走来,手里牵着一匹桃花马。
“……三位叔叔已带着人出发;你的那些主意,我都办妥了。”他对她说。
连长安咬了咬嘴唇,答道:“多谢。”
“你已经想好了?”扎格尔问。
连长安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非去不可?”
连长安笑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扎格尔也笑了,向前两步,将马缰送在她手里:“那便去吧,”他说,“我离开草原的时候,赫雅朵告诉我,长生天绝不会苛求一个人去做他绝对做不到的事,所以……想怎样就怎样——如果必须如此,那就去做。”
连长安再一次点头,但觉胸口剧烈震颤,眼眶内隐隐发热。
扎格尔转过身去,手指恋恋不舍地从浓密的马鬃间划过:“它跑得飞快,非常聪明,你可以放心……”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