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一样,都要忍耐,唯有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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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清晨,宣佑帝于含元殿前制词云:“兹册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长女连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正使景郡王、副使礼部薛尚书跪领圣命,随即带着金二百两、银一万两、锦缎一千疋以及六十四抬珠玉器具礼物,当先导引皇后所用的卤簿仪仗,浩浩荡荡穿过京城整饬一新的街道往连府去。
一路上红毡铺地、红灯高悬,双喜字样的彩绸点缀在一道道宫门之上,人人穿红着绿,家家张灯结彩,端的是万民同乐,举国同欢。连府内堂正中设节案,左、右分设册案和宝案,宣读女官面南而立,一对侍仪女官婷婷站在两旁。阖府人严阵以待。
小竹快步从前院跑来,口中急报:“小姐,凤辇要到了。宗主刚带着长公主和二小姐出去迎了。”长安端坐房内,早已换了全套大礼服,身着深青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此时“嗯”了一声,算作知道。
身边跟着的四个教引娘子犹在絮絮嘱咐:“待一会儿贵人到了外间,只消记得正中节案前头是拜位,等内监将节、宝、册分置在案上,您就于那里跪了听宣……再起来受册宝……记得是面北,六肃拜、三跪、三叩首,可不要弄错了……”如此这般繁文缛节不胜枚举,长安咬牙一一都应了,看上去倒也万分华丽端庄的样子;可谁知她其实身上、颈上沉重无比,几近摇摇欲坠,脑中又塞满各式各样的礼仪规矩,若不是拼命握紧袖底的丝绸小包,从中汲取力量,早就支持不住。
前头一阵乐音袅袅,夹杂着辘辘车声,众人便知是敕使到了。接下来自然好一番纷忙,所幸左右有人提点,自己只当个牵线木偶,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到最后挣扎着拜完跪完叩完,实在头昏眼花腿脚酸麻,险些直不起身,两旁的女侍连忙上来搀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冷笑。
当忍则忍——长安无心理会,只作不曾听见。
好容易挨到登车的吉时,连驸马和昭阳长公主来到堂前,依旧例各送一句闺训。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连铉缓缓叮嘱。
长安跪领了。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昭阳长公主也不冷不热吩咐。
长安依然跪领了。
这两拜算是她还父母养育恩情,接着便是他二人持臣属之礼恭送皇后娘娘登凤辇。连铉望着他陌生的女儿终于要走向自己的命运,忽然道:“长安,今日我们连家三百子弟为你送嫁,你今生今世不要忘了,你姓连。”
长安一愣,这句却是教引娘子没有教过的,也不是典礼官吩咐的,仿佛……仿佛真的像是个父亲送女儿的样子,她反而一时之间不会回答了。
连铉眼中微露不忍,躬身后退间竟有几分仓惶。长安从没在他铁石般的脸上看到过如此软弱神色,越发迷惘。不知为什么,她猛然间几乎想要原谅他一切做过的、以及应该做却从未做过的事。可是,容不得游移,他们已没有时间——乐队齐声奏响,彩旗纷纷飘扬,皇后娘娘起驾了。
这是大齐有史以来最为宏大的送婚仪式。连铉和昭阳长公主跪在门外恭送,当先是一位王爷一位尚书,后面跟着銮驾、册亭、宝亭以及皇后乘坐的凤辇。凤辇近前命妇四人为前驱,命妇七人为后弼,乐工、内监于左右步行,迎亲的臣属及御卫们则随之骑马扈从——在这上百人的队伍之后,是赤袍金甲的“盛莲将军”连怀箴率领的整整三百“莲花军”。因是大喜事,都是精挑细选的红颜少年,各个身着锦衣,不携兵刃,只手中持一方铜鼓,一路行来,一路鼓声动地,歌声震天。
长安身在凤辇之中,眼前垂着金镶玉流苏盖巾,瞧不见外头情景,但听得起伏跌宕、浩瀚恢弘,如大片白茫茫的浪,一叠一叠涌上来,卷起千堆残雪,抛溅万斛珍珠,将整个世界尽数包裹其中。他们唱着祝贺新婚的雅乐,也唱着金戈铁马的战令。三百人同声同止,声势仿佛成千上万,秩序却始终犹如一人。
连家陪送的四个丫头随在凤辇四角,都做了她的眼睛。同样的盛况从不同的女孩儿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风味和乐趣。她们告诉她朱雀街上的繁华,告诉她京城的男女老幼全都匍匐在道旁同声叩拜,还告诉她队伍最后有八名御卫抬着两只大筐,里头满满都是崭新的铸钱,只待凤辇过去了便撒,也叫百姓们沾沾天家的喜气。
这一路可看可讲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四个丫头流水般轮番上前,几乎没有停顿。送嫁的三百白莲子弟也丝毫不曾歇息,歌声一直唱响。
“……娘娘,前头就要到皇宫的正门紫极门了,百官们都穿了朝服候在阙下,等着您的凤驾呢!”连素来稳重的小叶都禁不住声音微颤,可见这是多么大的场面。
她话音还没落,忽然失声惊叫起来,全然没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涵养:“小姐……不、不,娘娘,紫极门开了!皇上……皇上他出来了!”
宣佑二年十月十六日,巳时。龙首原上,太极宫紫极门轰然洞开,一骑乌云踏雪狮子骢载着个全身披甲,头戴赤金冕旒的男子疾驰而出。礼官们目瞪口呆,依旧例陛下该在内一层宫门承天门下迎接皇后才对,况且,如此大事他为何不穿礼服,而着戎装?
顷刻之间,蹄声杂沓,已至近前,一队正使副使、王公大臣,各个面面相觑,唯知跪地叩首,却拿不出半点主意。还是后头的连怀箴驭着她的胭脂马赶了上来,宣佑帝一见她,便大笑道:“连爱卿,朕老远就听见你们唱歌了,果然热血沸腾,再也坐不住!”
怀箴遍体战袍,神情冷若冰霜。此刻终于道:“陛下谬赞。武人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宣佑帝的目光向她领着的队伍一扫,怀箴轻摆手,三百个肃立的精壮身子一同跪拜下去,三百张嘴齐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佑帝又一笑:“果然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爱卿虽是女流,却大有周亚夫之风。”
连怀箴依然不为所动,恭敬答:“陛下谬赞,不过是些家奴而已。”
“家奴?”宣佑帝的目光再一扫,“爱卿不必过谦,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莲花军’是我大齐第一强兵,连铉将军是我大齐第一名将。虎父无犬子,朕今信然!”
连怀箴冷硬的面色稍见霁和。
宣佑帝轻咳一声,满脸新郎官的喜气,口中道:“传朕的旨意,加封驸马连铉为保国公,食邑加倍,六千户;另……朕从今日起,认盛莲将军为御妹,封号就叫……盛莲公主!”
众皆哗然,虽说迎娶连家的女儿为后,加封岳父也属当然,但……这也实在过于突兀!陛下自从登基以来,一直稳重老成,今日终于露出年轻人的率性了么?但既然金口玉言,落地无悔,再加上又是大喜,也没人敢坏万岁的心情,都连忙随声附和。
宣佑帝越发兴致高涨:“御妹,朕允你。凡我大齐男儿,尚未成婚者,你看上哪个,朕便将哪个赐予你做丈夫,怎么样,还不满意吗?”
连怀箴终于躬身下马,伏地跪拜,叩首道:“连家谢陛下恩典!”
身后三百“莲花军”忽然擂起手中金鼓,同声赞叹:“盛莲公主!盛莲公主!盛莲公主!”
这是真正发自肺腑,远比那“万岁万岁万万岁”更加响亮千倍、诚挚万倍的高呼。在这声音里,宣佑帝慕容澈挂着坚硬的微笑缓缓转过身,来到凤辇前。隔着帘子,用一种无法描摹的温柔嗓音呼唤:“长安,朕来接你了。”
——当忍则忍,都要忍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pia的爪印~~
【〇八】踏歌
“怎么了,娘娘?”金碧辉煌粉饰一新的中宫两仪宫凤临殿里,一位添妆的国公夫人疑惑地问。长安连忙道:“没什么,只是……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唱歌……”
那位夫人一怔,侧耳倾听半晌,笑了:“想是有的,不过臣妾耳朵不大好,倒听不真切。”
另一位夫人则趁机凑趣:“娘娘敢情是心里念着家呢,今儿个送亲的人唱的歌子也的确是好听。不过他们此刻都在宫墙外头,就是唱什么,咱们这里怕也是听不到的。”
“……是啊,我已到了这里,”长安一笑,心中自嘲,“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的确是极好听、极好听的歌儿,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她向陛下颤巍巍伸出手去,宣佑帝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扯出凤辇。珠钏摇摆,环佩叮当,头上坠着金玉流苏的锦绣盖巾随风飘荡。
“朕来接你了,”他说。
长安只觉头晕目眩,心跳那样快,一时之间几乎热泪盈眶。宣佑帝哈哈大笑:“你是将门虎女,怎能跟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一样?所以朕骑马来迎你,你还满意吗?”
这一次,不待长安答话,他已俯下身去,双臂用力将她抱上马背。送嫁的礼官们直给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拥上前阻住万岁去路。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啊!”典仪官死死拽住马缰,叫道。
宣佑帝一扬马鞭,格开他的手,昂然答:“朕并非太平天子,要在马背上逐鹿江山。朕的皇后,骑马入宫有何不可?头顶浩瀚明月尚阴晴圆缺、时时更新,活人又何必拘泥那些死物?”
礼官圆睁双眼,直被这番胡搅蛮缠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辩道:“可是……可是按规矩,只有乘凤辇过了紫极门,皇后才能成为皇后,否则这……这……”
宣佑帝不再和他啰嗦,只垂首望向倚在他怀中的连长安,柔声问道:“你说呢?你是想乘凤辇?还是想陪朕骑马?”
长安此刻依然眼不见物,身上臃肿,头顶饰物又极重,一不小心摔下来,怕就要跌断颈子。可她却半点也没在意这些危险,她只觉一颗心暖洋洋、轻飘飘的,仿佛飞在半空中——她可在他怀里呢,凤辇又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她努力控制嗓音里的颤抖,飞快答:“陛下是志在天下的男儿,臣妾也不是因循守旧的女子!”
宣佑帝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越发笑得开心快意:“怎么样?朕的皇后,最是懂得朕的心!”
他回过头,对身后目瞪口呆的连怀箴道:“有劳御妹送嫁至此,请回吧。明日朕携皇后祭祖告庙之后,将于沉香殿上摆个家宴,有请保国公及御妹,不知可肯赏光?”
怀箴微一犹豫,随即跪倒再次谢恩,口称:“连家上下非赴汤蹈火,无以为报!”
宣佑帝笑道:“好、好,懂事,朕就等着你们的‘赴汤蹈火’……那朕可要将你姐姐带走了,你还想与身后的一干‘家奴’,随朕去太极宫喝酒么?”
怀箴连忙叩首:“末将不敢,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宣佑帝搂定连长安,于马上大笑转身。送嫁的官员、诰命、女官、内侍无奈分列两旁,让出道来,再一层层跪拜下去。马儿迈步疾走,乐工奏响丹陛大乐“庆平之章”。奔出数十丈,身后那三百男儿忽又高唱起来。这一次,调子分明苍凉雄劲,百转千回,一声声仿佛无形的箭,直刺进人心里去。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知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特特马蹄之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问向连长安。不知是否因为分心驭马的缘故,方才的笑意、方才的豪情、方才的挥洒自如全都荡然无存。
长安心中莫名一凛,迟疑着摇了摇头。
宣佑帝又笑起来,这笑容却与之前的大不相同,好似蒙着厚重的纱,背后满是隐隐绰绰的、灰色的影子。
“那歌里是在唱,谁得了你们‘莲花血’的助力,便能定国兴邦、夺取天下。相反的,谁若是离了‘莲花血’,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豪杰也罢,都只有身败名裂,现在懂了吧?”
***
“……娘娘,奴婢说句逾越的话,您今日……今日实不该选择骑马入宫门的。”好容易无数折腾到了头,添妆压福的国公夫人、郡君夫人们全都退下了,而宣佑帝还没有来。长安已换好了装束和发饰,依然顶着盖巾在喜床上枯坐。一旁伺候的小叶忽然开了口。
她平日话很少,但此时不知为什么,不待长安反应已急急说下去:“不知您明白不明白,那紫极门只皇帝即位、皇后入宫以及御驾亲征得胜还朝时才会开启,您不乘凤辇入内,便是不合祖宗规矩。若……若说个不好听的,假使有一天陛下要废您,只为一个‘不是从紫极门抬进来的’就足够了!”
长安愣住,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小叶见她面色煞白,也后悔自己说重了,连忙补救道:“奴婢也不笃定,您也……您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陛下对连家那样恭敬,又对您那样爱重,奴婢许只是……只是胡思乱想罢了。何况……”她的声音忽而压低,“何况要打仗了,陛下他讨好连家还来不及呢!”
长安却没认真听她劝,兀自皱眉苦思,只觉怀里有什么怪物蠢蠢欲动。忽然,心口似给根尖刺猛扎了一下,她脱口道:“乘不乘凤辇都只是小事吧?陛下他是不想……不想给怀箴带‘莲花军’进宫门的理由,对吗?”
小叶的眼中满是赞许,缓缓颔首:“娘娘敏锐。”
长安不由讪笑一声,敏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一边是权臣,一边是天子。恐怕她无论多么“敏锐”,最终总是要做个选择的,幸好这选择并不难。
登辇之前,连铉那句意味深长的嘱咐犹在耳边:“不要忘了,你姓连。”
——可是父亲,忘记的人是你。我并不姓连,我只是个没有“白莲印”的身世不明的野种。除了……他,我早就一无所有,从来都一无所有。
上天对我所有的恩赐,只是让我遇见了陛下,让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足够,已然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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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醺然,在宗室子弟的簇拥下,宣佑帝终于换了喜服,逶迤来到两仪宫。一路抄手游廊九转千回,两侧悬挂的朱红宫灯映出如血的光。张张喜笑颜开的脸上,忽亮忽暗斑驳的影子飞掠而过,路的尽头是洞房花烛,无限旖旎风光。
万岁驾临,宫门殿外久候的女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