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的……若这一次我没有猜错,叶将军,你打算怎么办?”
叶洲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极缓、极缓地回答:“宗主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你还一门心思为她卖命?她嫁给了胡人,她背叛了大齐——你总还是大齐的好男儿吧?”
叶洲漆黑的眼眸深处有微光倏忽一闪;在那瞬间,他又成了战场上威风八面的杀将了:“不是白莲负了北齐,是北齐负我白莲……宗主叫你留下,你便非留下不可——活要留人,死要留尸!”
***
与此同时,金帐之中,“狼子野心”的匈奴单于扎格尔以手支头,满眼困倦,看着自己面前七八位谋臣正在争论不休。
除了直接由炽莲阏氏执掌的左翼营之外,阿衍部所有重要人物已尽集于此。他们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天气分明已冷,可每个人额间都有汗水,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直争得面赤耳红。
……眼见已过子时,扎格尔实在忍不住了,大大打了个哈欠。
所有人同时停下辩论,同时转过脸,用各式各样的怪异眼光望向他们的单于。
扎格尔将那哈欠痛痛快快打完,毫无愧色地回望大家;然后从里头寻了个最顺眼的:“兀赤叔叔,说了这么多,您觉得呢?”
兀赤是曾经跟随扎格尔的父亲纳苏尔单于的老臣子,最是稳重——也许稳重得过了分;他拈起自己花白的胡须,小心翼翼答:“老臣觉得……龟兹王的提议很有价值。”
“自然很有价值,”扎格尔将使者带回来的龟兹王的亲笔信捏在两根手指之间,在半空中晃了晃,“送上门的公主谁不想要?即使公主不够漂亮,嫁妆也没人嫌多不是么?我是想问你们,这也商议了一天两夜了吧,到底打算怎么办?你们不给我拿个主意,我可连玉帐都不敢去了。”
在这些自小相处的心腹们面前,单于向来没什么架子,插科打诨都是寻常的。众人听他出言调侃,而且是在调侃自己,不约而同笑将起来,方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了。
“不如……您直接征询一下阏氏的意见可好?”另一谋臣大胆建议。
“行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阏氏素来‘最识大体’的,我去问她的意见,便和逼她答应差不多——然后我自然也没理由反对了,是不是?”
那谋臣低下头去,神情颇有些不好意思,显然是默认了。
这时已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直吓得站起身来,期期艾艾道:“难不成……单于您根本不想……不想娶龟兹公主?”
“当然不想啦,你们以为是什么啊?”
这……场中所有的将军所有的谋士面面相觑,全然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一直在讲什么“公主”什么“嫁妆”,怎么又突然变了卦?大家原以为难点在于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及娜鲁夏阏氏的权威,又能照顾龟兹公主的面子,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一个小国龟兹的公主有什么了不起?若是北齐、或是南晋的公主,说不定我还会仔细考虑一下;”扎格尔戏谑地笑着,松开两指,让那封信轻飘飘落地,“这个提议,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点头!”
“可是单于……那不成的,龟兹虽无法和北齐南晋相比,在西域也算一方豪强。若是驳了对方送上门来的好情好意,恐怕会大大触怒龟兹王。咱们刚从花刺子模回来,人困马乏,正该休养生息,再加上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此时妄动干戈,大为不智啊!”
“当然不能触怒龟兹王了,要不然,我叫你们来干什么?就是让你们帮我想一想,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他,还不用娶那龟兹女?最好嫁妆照样送过来,咱们不嫌东西多。”
单于话音一落,金帐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不禁大眼瞪小眼——原来您是半点亏都不愿吃,便宜还想占个精光哪!
……
“……行了,不用你们,我看这么办吧,总要有人为了大局牺牲自己嘛,”扎格尔伸手指指某人,轻描淡写丢过一句话去,“喂,我说,你小子也该娶老婆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呃……我交稿了,全文41万多,出版的要求是留十万不发,所以还可以再更两章。
谢谢各位关于小扎和阿澈的热爱。请今天前在68节留言的各位亲给某烟发站短,留下地址,等书出来赠书致谢,聊表寸心。
拜!
【六七】展眼吊斜晖
夜深了,玉帐中独卧的炽莲阏氏却睡得不安稳。心里悬着什么事,便没办法痛痛快快陷入黑甜乡里;身子像是躺在一条飘来荡去的小船上,只在幻梦与清醒之间浮着,既不下沉,也不上升。
——然后毫无征兆,他就来了。
扎格尔对外厢猛然瞪大惺忪睡眼、樱唇微启的萨尤里比了个手势,小丫头连忙伸手捂在自己嘴上,拼命点头。他笑一笑,挥退了女侍,伸手掀开幔帐,踢掉靴子,解衣上床。
夜露沁凉,连带着他的十指也沁凉起来。扎格尔将双手夹在腋下暖了又暖,方伸出去,将她揽向自己。
连长安发出低低的、小猫一样的哼声,悠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原来你没睡啊……”他的声音有些讪讪的。
“……刚醒。”她干巴巴回答。
帐子里暗影丛生,连长安无声叹了口气,在他臂弯间挪了挪身体。果然是习惯了,只觉得他的肩膀,可比什么样的枕都要舒服百倍。
“我吵醒你了?”他伸手,将她披散的长发统统拢向一侧,起先床第纠缠间,他常会不小心牵扯她的青丝,疼得她冲他怒目而视……现在这动作早已娴熟无比。
连长安并没有答话,只是向他怀内钻了钻。
他笑了,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眼皮渐渐发沉……她却忽然开了口,声音陷在他胸前,朦朦胧胧的,他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他口齿模糊地问。
阴影之中,她隐约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声音带着七分故作镇定,还有三分清晰可辨的醋意:“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龟兹?”
扎格尔的困劲忽然一扫而空,他只想哈哈大笑。好容易才算忍住,“嗯”了半晌,最后不清不楚答道:“快了,就快了……原来你都知道啦……”
连长安听他语焉不详,却显然没有半分愧意,心里愈发堵得慌——干嘛问呢?干嘛自找没趣?
“我困了,想睡了。”她紧咬牙。
他却不肯放过她了,轻轻摇着她的香肩:“别睡嘛,咱们也分开好几个月了,好容易又在一起,即使你不想做点别的什么,也和我说说话吧?”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扎格尔丝毫不理会她的别扭,自顾自侃侃而谈:“你快帮我想想,给咱们的儿子取个什么名字才好?我汉文差得远,这个得交给你;不过匈奴语的名字我可想了好几个……”
“……汉文名字?”连长安不由有些吃惊,她可根本没想过这个,“我来起当然是可以,但……姓什么?”
——总不能姓扎或者姓阿吧?难道姓衍?总觉得不伦不类。
“自然是跟你姓‘连’啊——否则你身边的那些位,还不一齐冲上来砍了我?”扎格尔低头吻了吻她,呵呵笑起来。
——姓连。连家的下一代宗主,“白莲”的下一代传人。扎格尔也许并不在意,也许根本没有想那么多,但连长安却依然觉得震撼莫名。要知道,只有赘婿才《奇》肯让孩子随母方《书》的姓氏,这也是赘婿之所以被人瞧不起的原因所在。虽然她的孩子们同时还姓阿衍,但他们终究可以光明正大姓连。
“叶洲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连长安心中大慰,这对那些如今依然忠贞不二的“白莲之子”们,是最好的安慰了吧?
“管他们高兴不高兴,我只要你高兴就好。”扎格尔调笑着回答。
连长安在他的怀抱里渐渐放松,渐渐沉溺,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叹一口气——多么动听,多么贴心,这甜言蜜语的男人啊……
“对了,你觉得……‘敕勒达’这个名字怎么样?”他又问。
“敕勒达?敕勒川……之子?”敕勒川旁、大阴山下正是匈奴人的无上圣地,果然既尊贵又响亮。“是个很好的名字。”她说。
“你若也喜欢,就这样决定吧!‘金帐的塔索’敕勒达,‘草原的单于’敕勒达,‘少鹰王’敕勒达,还有……”
——还有‘中原之主’敕勒达……或者直接用汉名会比较好?有一半汉人血统,继承了天下皆知的姓氏,再好也没有了。
“……长安,你还是快点想一个好名字,等我回来告诉我。”他催促她。
——回来?
郁气终究是翻涌上来:“据说……据说那龟兹公主长得很美。”
扎格尔强自忍笑,正色回答:“龟兹人多是碧眼金发,雪白肌肤,好看不好看不知道,倒的确鲜见。”
“蓝眼睛?那不是和厄鲁一样?”
“额仑娘的第二任丈夫就是龟兹商人哪,也正是厄鲁的父亲——所以我说刚刚好……”
“什么刚刚好?”她真的有些糊涂了。
“刚好娶她呗!”
连长安彻底愣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难不成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滑稽的梦?
她怔怔抬起头,就着帐外暖黄的灯光,似乎看到面前这人脸上,浮现出奸计得逞的狡猾笑容。
“你——”
他终于可以笑了,一边大笑不止,一边凑过去吻她——只是用唇尖轻轻扫了一下,便再也抗拒不了她的甜蜜,于是他收拢双臂,抱紧。
“傻丫头,当然不像你想的那样……你以为每一次将你送上战场,我就不会害怕么?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么?当然会了,肯定会的。好几次你那边传来坏消息,我都恨不得插翅飞过去,我都恨不得从此把你安安稳稳关在营地里。可是你不是那种供起来的玻璃美人,你是雪崖上开放的花啊,你想做什么就该去做——人生苦短,我们想做什么,都该大胆放手去做——这才是你,我从来都相信你……即使你没办法相信我,也要更相信你自己才是。”
“……我信你的,”连长安将螓首深深埋入他怀中,“我信。”
***
一个月后,龟兹的回信终于到达。负责送信的使臣一路上显然没怎么歇息,□坐骑已委顿得不成样子,他自己长长的马脸更是雪一般白。龟兹人生性倨傲自视极高,这在西域各国都是出了名的。看那家伙满脸严峻仿佛上门讨债的架势,阿衍部众人都不免心内打鼓。
厄鲁的“金帐总管”虽也是极尊贵的身份,但匹配一国的公主仍显得有些寒酸。即使龟兹国破,龟兹公主被俘,多半也会被送到征服者的首领身边去,只不过做不成嫡妻罢了——“古道”如此,这是千百年来的惯例,当然也是众人默认的事实。扎格尔单于有一位升白烟娶来的名动草原的阏氏,龟兹王求亲本也没指望自己的女儿能当上嫡妻,所以这个亲事里本来便有着俯首称臣的意思在。但……竟连侧室都做不得?对方若是真的动了怒,也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在当天的接风宴上,龟兹使者便毫不客气发了难。他既不碰面前矮几上的珍馐美食,也不看身边伺候的如花佳丽,只死死盯着上座的扎格尔,瓮声瓮气道:“大单于,恕小臣多口,您此举太不明智!”
众皆变色,唯独扎格尔依然悠哉悠哉,呷一口暖酒,笑道:“我倒不知错在何处,但请大人赐教。”
那使者直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火气:“我龟兹富甲西域,我王乃当世雄主,膝下只这一子一女。喀绮丝公主温柔善良,艳名四播,多少国王太子求娶而不得。只是我王敬佩大单于年少英雄,正是公主的良配,谁成想……哼!”
的确,据说那龟兹王子自小养于深宫、体弱多病,连朝臣们都不大熟悉,假如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依照传统,公主的夫婿便是理所当然的下一任国主——这就是为什么自那公主成年起,求亲者便川流不息的原因,也是这门亲事中最重的砝码。只可惜,在扎格尔眼里,一个小小的龟兹王座,实在算不得什么,他的目光无疑要高得多也远得多,高远得令人隐隐生畏。
“正是知道龟兹王的好意,我才绝不能够答应。”年轻的单于肃然回答。
马脸使臣的双眉紧紧攒在一处,看起来他真的很想骂一句“胡言乱语”,只可惜碍于身份尊卑,毕竟不敢出口。
“其实你们的王不知道……”扎格尔刻意将身子倾过去,用虽然低但也足够让座中人统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其实,我的阏氏是个大醋缸,实在是那个……悍妒得过了分,我是畏妻如虎啊……”
只听“噗嗤”一声,车黎老将军口中的酒水喷了满桌子;其余众陪客的表情也是各个精彩,偏生还必须要装作理所当然,憋得着实辛苦。
唯有扎格尔兀自入戏,无限诚恳地道:“我实在是怕冷落了公主,对不起龟兹王,到时候好事变为坏事,反而不美。”
那使臣就是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料到对方拒亲的理由竟然会是这个;实在全无准备,当即张口结舌。扎格尔连忙趁热打铁,续道:“所以,我替厄鲁向你们国王求亲,实在是一片善意,两全其美之举。厄鲁不仅是我阿衍部的‘金帐总管’,还是我的好安达。我是不忌讳什么的,若我明日死了,他便是我儿子的‘屠耆’——用汉人们的话讲,便是这草原的摄政。莫说大小部族的族长比不得,就是柔然、楼兰、月氏、花刺子模的王来了,也是要向他下拜的。”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虽然不吉利,但毫无疑问,这套说辞的确打动了龟兹的使臣。他望向厄鲁的目光立刻变得不一样,再也没了轻蔑,而是饱含无限深意。
扎格尔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此刻连忙举起手中银杯,大声道:“既如此,让我们为未来的‘草原摄政’和‘西域第一美人’的大喜事共饮一杯!”
他这一嗓子,阿衍的族人们哪有不凑趣的,纷纷从发愣中醒过神来,连声附和,猛敲边鼓,大吹法螺。
龟兹使臣见满座数十只酒盏一一举起,数十双眼睛只望着他一个人,暗暗咬了咬牙,眸子中滑过一道厉色,终于还是举起了杯。
见他如此,所有人大舒一口长气,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欢欣庆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