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许多人都认为,其实他早就已经疯癫了。
后来有一日,暴君做了个恶梦,梦见有两位刚刚出生的婴儿手持宝剑,朝自己砍来,斩断自己的头颅。他笃信鬼神,苏醒之后立刻颁布了一条敕令,决意杀死当年之内出生的所有孩童。良知未泯的朝臣们自然抵死反对,有一位贤明的大夫甚至在宫门外长跪,不住叩首乃至血流满地,只求他能够大发慈悲。但是皇帝一意孤行,他不仅杀害了这名贤臣,还废黜了他的姓氏,诛灭了他的九族。他说这叫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也许是苍天有眼,大夫的家族中总算有两人逃过了一劫,后人认为他们是兄妹,也有人说他们其实是夫妻。总之这一男一女躲进了深山,让追索他们的兵卒无功而返。因为皇帝性情暴虐,那些兵卒们都很明白,敕令没有完成,自己也难保性命,于是他们斗胆冒着欺君之罪,砍去了路边两具无名饿殍的脑袋,带回去交差。暴君竟被他们骗过,遂停止了追捕,那对兄妹或者那对夫妻,这才有了一条生路。
——可是人并不是只要活着就可以心满意足的,他们身负血海深仇,他们注定终生无法安宁。
接下来的整整十年,两个人在荒山野岭间徘徊,男的成为了强大的战士,而女的则成为了精通草药和咒术的巫姬。可是比起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他们依然是一根指头就能碾死的蝼蚁,他们依然不堪一击。就在这一男一女渐渐绝望的时候,“命运”降临在他们头上。两人在群山幽谷中无意发现了祭祀远古神明的神秘祭坛,因为绝望和仇恨,他们生出了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一个不该出现在凡人脑海中的想法,他们想让神活过来。
——小丫头,你猜到了吧?那位远古神明,就是“天之君”。
是的,他们成功了,神鬼之力果然绝非凡人可以阻挡。数年之后,当那位暴君一日离开都城,巡幸泰山,忽然有两名刺客从天而降。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结果举世皆惊。皇帝死了,护卫他的三千精锐甲士也全都死了,鲜血染红了大地,彼处从此寸草不生。“天之君”至此降临尘世,以尸横遍野为代价,也许她——或者他,原本就是嗜血的恶鬼吧。
那对男女的确为自己的族人报了仇,也为天下除去了祸首,但是……现实并非永远如同故事,总有美好结局,实际上,他们终究发觉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处,尝到了鲜血滋味的“天之君”再也不可控制,它变得越来越强大恐怖,甚至远比那死去的暴君还要恐怖——最终,它唤来了漫长的乱世。
儿子杀死父亲,丈夫杀死妻子,人们习惯于背叛、阴谋与暗杀,婚姻不再是个神圣约定,反而成为了某种买卖交易……乱世无边,处处都是烽烟战火,庄稼还未及收割便被踩踏焚烧,少年还未及长成便于沙场上残酷夭折,平民百姓易子而食,依然难免冻饿而死——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责任,都是他们为了复仇而付出的高昂代价。
面对着满目疮痍的世界,面对着身体中越来越难以控制的鬼神,这对男女最终决定玉石俱焚。他们服食祭祀时使用的特别药物,男人吞下了青瑶草,而女人吞下了紫瑞香,然后相对端坐于祭坛之上,点燃身边的柴草,将一切彻底焚烧……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死,将“天之君”带回那个不属于凡人的世界,但最终的结果却出乎他们的意料。火焰直烧了十日十夜,直至祭台与灵殿都化为飞灰,他们依然活着。只是因为药物、火焰和咒力的关系,他们的身体已永远改变;一朵白花和一朵红花分别自男人和女人的皮肤上浮出,那就是红莲和白莲的祖先。
——后来呢?连长安问,后来呢?
后来男人向北,而女人向南,他们终其一生再也没有重逢。他们分别和另外的男女生下子嗣,以此将可怕的鬼神束缚在自己的血脉之中。从那之后,这两家每一个孩子呱呱落地,身上都有白花或者红花。那是咒术的标记,是血肉之躯做成的法器的标志;从此红莲和白莲的每一个子孙,都成了一把锁,他们活着,他们生儿育女,都是为了将“天之君”牢牢封印。
老人说到这里,忽然解开外衫,袒露胸颈。在他干枯的锁骨下,在他灰黄色毫无光泽的皮肤上,赫然有一块鲜艳的红色胎记耀眼刺目。仿佛一滴干枯的血,仿佛一朵娇艳的花。
“这并不是光荣的印记,”红莲宗主轻轻抚摸那块红莲印,“相反的,这是诅咒;是我族背负的亘古罪孽。青瑶草和紫瑞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烈性奇药,两位先祖用这个办法,将神鬼之力分成完全相反的两部分封印下来。他们明白,如果只有火或者只有水,只有太阳或者只有月亮,只有男人或者只有女人,永远都不会完全。而即使是鬼神之力,只要不完全,便无法挣脱血脉强力的咒束。除非……”
连长安已知道了答案,她轻声回答:“除非红莲与白莲生下子孙,生下完整的莲花。”
“的确如此。”老人点头,故事继续,“两位先祖都是超凡入圣的大才,他们知道无论自己留下了什么样的严令,在百年之后,在浩劫的阴云散去很久很久之后,总有一天会被当成荒诞无稽的传说故事,当成老妪在火塘边讲给孙儿的玩笑话……甚至更糟,也许还会有像他们这样的人出现,充满欲望,充满野心,或者充满愤怒与仇恨,总会有后来者被神鬼的魔力迷惑了心窍,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为了力量而不顾一切的道路。那么他们毕生的悔恨、以及为了悔恨所做的那些努力,岂不是全都付诸流水?何况下一次,也许再也不能将‘天之君’顺利封印,那时候乱世将永远也不会结束……”
“先祖们知道人心的贪婪,知道欲望的无限,知道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鬼,如果你不始终看着前方美景,始终向着光亮前行,始终怀有莫大勇气,总有一天会被那个鬼拉入永恒的暗夜之中……于是他们利用了这些贪婪、这些欲望、这些好奇心,他们用一张栩栩如生的面具来掩藏自己的真实的那张脸,他们编织了美丽的、莲花盛开的神话。”
红莲宗主娓娓道来,声音里仿佛有种特别魔力。连长安听得入了神,她发觉自己正在低低吟哦,反反复复都是这样的句子:“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
——真实,只让两族的宗主以及《内典》守护者知晓的“真实”,原来竟是这样一回事。
“……正因为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封印鬼神的咒具,无论是红莲还是白莲,越是天赋强大,越是难以捉摸,圣人与恶棍只在一线之间,伟大以及疯狂往往同时出现在最优秀的子孙身上。你听过你们连氏祖宗的故事吗,小丫头?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曾毫不眨眼地屠杀刚刚出生的婴儿,辅佐君王的良相则微笑着把慢性毒药投入自己主子的饮食之中——他们都是人中龙凤,都在青史上鼎鼎大名,但他们同样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鬼。也许我们两族的存在真的是罪过,几乎每一位出色子孙都在盛年时便告凋零,死得惨不忍睹——白莲如此,红莲亦然……但无论是伟大还是疯狂,是圣人还是恶棍,当年两位先祖的筹谋计划毕竟还是实现了。红莲和白莲凭借着血脉中的强大与疯狂,将不同的人扶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他们自此互相对立,互相仇恨,本来只是表面的假象,至此已变成了人人相信的事实——先祖们似乎真的可以含笑九泉,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两个针锋相对的家族怎么会繁衍出共同的子孙?”
“……但凡事都有‘例外’,”红莲宗主以此话作结,他提起手中酒壶,自斟自饮,“而你就是那例外,莲华之女——也许这就是‘命运’。”
——忽然,他忽然放下酒杯,转过头第一次面对同样正在皱眉寻思的慕容澈的脸,忽然微笑;红莲宗主用平淡无奇、仿佛在谈论明日天气般的口吻说道:“陛下,是您将白莲的血脉铲断,是您将一道一道血脉铸成的‘锁’砸破,是您将它放出来的——也许您和莲华之女一样,你们都是命运选定的使者,都是‘命运’本身。”
【八三】变
世界仿佛在这瞬间四分五裂,或者,是在这红尘中挣扎流转的自己彻底化为了碎片。他曾经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告诉她这个秘密,却到头来总是欲言又止。他也曾经无数次充满恐惧地想象,当这一刻终究来临时,自己该当如何面对……他知道隐瞒与欺骗毫无益处,总有一天必然要去直面真相。而当这一刻终究到来,慕容澈忽然发现这远比自己臆想的要容易承受许多,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甚至想,就这样吧,也许这样……也不错。
他曾经以为,当一切水落石出,她会伤心,或者会愤怒,亦或者伤心与愤怒尽皆有之——毕竟无论是伤心或者愤怒,她都理由充足。但是没有,都没有。连长安恬然踞坐于案几之后,仿佛听觉刹那间失去了功效,仿佛红莲宗主最后的那席话,她根本就没有听明白。她微微俯身,专心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对那老者道:“宗主,那么还有……所谓的‘预言’呢?”
不知道红莲宗主有没有感觉意外,至少他并没有将这种意外表现在脸上,依然是那副和煦精明、老狐狸一样的笑容。
“我们的血里住着神鬼,自然就可以和神鬼沟通。”他耐心回答,仿佛是个慈祥的祖父,“无论是红莲还是白莲,若干代子孙之中,总会有一两名身具特别能力。他们虽无法彻底挥去光阴的迷雾,却也不难透过它,揣测后面那些隐隐绰绰的影子。而每当有这样的子孙出现,《红莲内典》或者《白莲内典》的后面就会增加一页……丫头,先先代有一位‘预言者’说过,未来会倒影在过去之中,便如同女儿仿佛母亲,儿子肖似父祖。所以即使再过一千年、两千年,那时的世界必然天翻地变,我们说不定都已能潜入深海、飞上天空……可是老头子告诉你,凡人终究还是凡人,欲望、责任、自尊、爱恨……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有丝毫改变,它们只是穿上了不同的衣裳罢了。”
“可是……为何偏偏是我?”
“难道你当真不曾如此希望过吗?当真没有下过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站得比其他人更高,看得更远?你血脉里的鬼神会感应到这种欲望,它会以你的欲望和你身边的死亡为养分,逐渐成长,一日一日成长。”
“有……有的;”连长安微微别过头去,坦然承认,“我想告诉许多许多人,我在这里,看着我,爱我,承认我……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要付出的究竟是什么……”
“是啊,”老头子哈哈大笑,“我们这些凡人……因为欲望而得到,也因为欲望而失去,这就是‘命运’啊。小丫头,你后悔了么?”
“如果这是‘命运’……”连长安的双唇微微上挑,“那么即使再来一次,再失去一次,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希望有人看着我、爱我、承认我……有些有什么错?我不认为自己错了,所以……即使付出一切,我也没什么好懊悔的。”
***
红莲宗主的神情终于改变,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丫头,你竟然……不肯悔改?”
“悔改?”连长安淡淡微笑,“您是想说,要让我以两位先祖为榜样,以死赎罪吧?”
老者怫然而起,厉声道:“你忝为连氏宗主,难道就不愿负起责任吗?”
“自然愿意!”连长安肃然回答,“但生为白莲与红莲之子,难道是我的责任?但家破人亡飘零天涯,难道是我的责任?但九死一生挣扎求存,难道也是我的责任?我又何其无辜?”
红莲宗主脸上怒意渐消,他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我也知你本心并非如此,寒儿都和我说了,她特别为你说了很多好话……但两位先祖当年,难道就是心存恶念?你若肯负起责任,自然会名标青史,在《内典》中占据光辉一页,从此成为两族的英雄,世世代代享受后人香火。唉……这不过……不过都是‘命运’而已。”
连长安缓缓捻转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银杯,笑道:“是啊,‘命运’……我不知道华姑娘对您说了什么,但她一定没有说过,我曾在草原住过四年——北胡多豪饮,而长安恰恰量窄;所以论及‘逃杯’的本事,我可是积年的行家……我相信华姑娘也没有提到,连长安是个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执拗性子——即使我日日被罪恶感拷问,我也不愿有人以大义的名义,为了这可笑的‘命运’二字,便硬生生按住我的脖子,逼我忏悔,逼我心甘情愿、不明不白地去死……那决计办不到!”
白莲宗主忽然狠狠一挥手,将那酒杯掷于足下,厉声叱道:“我的父亲、妹妹,还有今生最爱的那个人统统死于这样的把戏,死于小小的一杯水酒,小小的一场谋杀……宗主大人,如果您以为我还会重蹈覆辙,那么你未必将他们的死看得太过廉价!寻常毒药对我辈而言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猜……你们该不会给这酒里,放了青瑶草吧?华镜尘知道我服了紫瑞香后身中剧毒,所以你们指望这东西可以顺利杀死我,然后一并杀死我身体里的恶鬼?”
连长安愤然起身,脚步因为激奋和怒火而微微踉跄。她扶住面前案几,一字一顿道:“连长安不怕死,但连长安也不是圣人。我不稀罕谁人在我的墓前假惺惺掉两滴眼泪,更不稀罕什么后人香火——我要活着!我会自己找到解决的办法,连长安决不沦为‘命运’的玩物!”
“……阿哈犸,我们走!”她几乎是在咆哮了。
却在这时,忽有声音自柱后的阴影中传来,清冷犹如雪片:“请留步,莲华之女。”
——说话的自然是华镜尘,一身素衣,皎皎如月。他手持出鞘长剑,神色宛如哀伤。
***
这显然不是红莲宗主的安排布置,因为老人已忍不住出声呵斥:“你怎么在这里?你想做什么!”
而慕容澈也几乎在同时怒喝起来:“收起兵刃!”
——原来华镜尘手中拿的,赫然是连长安的佩剑“光风”。他们原是遵照拜见通家长者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