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荡然无存,只有大片升腾而起的烟尘灰雾,只有阴影与火光。
“她在那里,去找她,就像你当初回来找我一样。”扎格尔说,“她不该死在这里,她需要你……”
慕容澈回头遥望,莫名恍惚:“你呢……那么你呢?”
扎格尔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双臂抱胸,笑着,形体渐渐虚化。他的声音零落在满是灰烬的晨风之中:“去吧,长安需要你——如果是男人,就从‘命运’的手里把她抢回来。”
***
连长安在下沉,一直在下沉。她感觉自己堕入了一口无底深井,天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凝聚成一个针尖般的亮点,最终连那个亮点都消失了,周遭只有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我死了么?”她想。身体不能行动,只是不断不断下坠,可是,此刻的黑暗与之前的黑暗不同;这个黑暗,她分明是用眼睛“看见”的。
——或者,又是一个梦?
她曾经做过许多许多梦:干涸龟裂的大地,淹没脚踝的血海,利剑一般的阳光,化为灰烬的城市,还有红色与白色的花……而在这一切的一切之上,是那个黑肤黑眼的魔物,额头上血莲绽放。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黑暗之中,一位眉飞入鬓的绝美女子悄然浮现。她随着她一起下落,衣袂狂舞,风华无双……她在骄傲地说着:“我才不需要什么丈夫!男人能做到的,我样样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都强!”
“怀箴。”连长安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胸口满满都是怀念与酸楚,“……我的妹妹。”
第二位女子也自阴影中浮现,身量纤长,眉眼平平,却有种特别的沉稳气质。她轻声开口,一字一顿:“莲生叶生,花叶不离……记着您是……莲花……”
“小叶!”连长安忽然生出无限愧疚,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记得,我一直记得,我是……莲花。”
“……你才不是什么‘莲华之女’!”第三位女子尖叫着现身,纵然半边耳朵全是血,脸上也有两道淋漓的伤口,可她依然算是个美人,只是眼中满溢狂气,“我恨这‘预言’,我恨这命运,为什么是你?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流苏……”连长安低声呢喃,“我恨这‘预言’,我恨这命运……为什么是我?”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人影次第出现,她看见了身披重甲在战场上厮杀的父亲连铉;看见了身穿宫服、梳着双鬟的年轻时的母亲;看见昭阳公主一袭华丽翟衣,脖颈上绕着三尺白绫;甚至看见了豆蔻年华的赫雅朵阏氏——昭阳公主的姐姐昭华,马后桃花马前雪,就这样去国离乡,头也不回的远嫁草原……
黑暗中不断有丝线亮起,一根又一根,有粗有细,有直有曲,闪着晶莹光辉;它们忽然互相扭结,彼此交缠;忽而又背道而驰,去往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说:“这就是命运——”
“不!”一股炽热洪流猛地自胸怀深处涌出,在她的体内不可阻挡地盘旋奔腾——她几乎以为那是火焰,愤怒的火焰,悲哀的火焰,誓不低头的火焰;但那远比火焰还要激烈还要疯狂。
“不!”她厉声尖叫,“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命运’,也没有‘注定’,只有‘道路’!
你想去哪里?你为了什么而努力?你要朝着哪个方向前进?你会遇见什么?你会……爱上谁?父亲、母亲、怀箴、小叶、流苏、昭华公主、赫雅朵阏氏……所有所有的人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执着’而活着,都走在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上,他们绝不是任人摆布的玩偶!我们都不是命运的傀儡!”
四面八方,所有的人影一齐笑起来,开心的笑,欣慰的笑,尴尬的笑,苦涩的笑……然后笑容渐渐融化,他们死于刀刃,死于火焰,死于毒药,死于疾病、死于傲慢、死于贪婪、死于疲惫、死于哀愁……
黑暗猛地褪尽,眼前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她发觉自己还在下坠,越来越快——苍穹悬于身后,地面扑面而来。
“……你也要死了。”那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再度响起。
“……死有什么可怕?”连长安忽然微笑,“我们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努力挣扎,我们充满迷惑却从未放弃,我们都是终究会迎来寂灭之日的凡人之子……但我们始终相信,这世上没有‘命运’,只有‘道路’!”
——循着那条路走下去,自己选择、自己决定,一直一直走下去,此生便可无怨无悔!
“我是……连长安!”她大声道,“我为自己活着,为了爱我以及我爱的那些人活着!今生无悔!”
***
慕容澈赶到的时候,只看见无边火海,只看见崩塌的半截残塔,以及满地破碎砖石。而在这火焰、灰烬、一切的一切之中,悬浮着一颗硕大的光球,红莲与白莲的幻影疯狂流转、忽隐忽现,光球里赫然是她,胸前深深插着明亮刀锋。
“长安——”
他猛冲过去,冲到她身边,冲到光球里。她皮肤上的黑色已然褪尽,雪那样苍白,却如火焰般灼烫。
“长安!”
他拼命唤着她的名字,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她缓缓睁开了眼,轻声问:“……扎格尔?”
慕容澈的声音一滞,随即拼命点头:“是我!是扎格尔……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出去,你一定要坚持住!”
“扎格尔……原来你一直都在;一直在我身边……”
他的泪水落在她的脸颊上,“嗤”的一声化作青烟。
“是我,我一直都在……”
伴随一声巨响,大堵残墙倒在他们脚边,火焰猛然窜高。慕容澈抱着连长安,想要站起身来,却只觉怀中的那具躯体似有千钧重,自己的双脚牢牢陷入地面,无论如何也移动不得。可他依然拼命咬牙,不肯放弃,仿佛已察觉不到疼痛,全然不顾自己的衣衫头发尽皆起火燃烧。
她的瞳仁忽然在眼眶中缓缓移动,仿佛刚从梦中醒转:“……慕容……澈?”
“别说了,你不要再说话了!”他几乎都要哭起来,“我一定……带你出去……没人能把你抢走!”
她在他怀中慢慢合上眼睛,嘴角上弯,恬然笑了:“活下去,”她对他说,“我们都要……活着。”
【八九】归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
南晋永安二十年秋天,紫金山顶的这场大火,令星塔崩毁,红莲别院烧夷一空。目睹了当日光景的建业百姓们全都信誓旦旦,那一天火焰中分明腾起了一尾金色游龙,龙爪中抓着颗红白交错的太阳;它们飞上高空,突然炸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有人认为不过是走水,还有人坚称定是祥瑞,众说纷纭间,几个月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当那场变故引发的波澜渐渐平息,当秋去冬来,白雪覆盖大地,某日阳光极好的午后,城中的佑国公华府客房内,有人悠然独坐,正在痴痴凝望窗外盛开的梅花。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三个人鱼贯步入,当先是位十八九岁的女子,容貌俏美,鬓边却突兀地生着缕缕银丝。
“长安,”她问,“你今日觉得怎么样?”
连长安回过头来一笑,目光流盼,熠熠生辉:“我很好,镜寒,多谢你。”
她虽然如此说,可华静寒依然不放心,认真替她切了脉,又殷切嘱咐:“你才恢复不久,还是该多休息……”
跟在华静寒之后的是两位男子,是清矍的何隐以及刚健的叶洲。他们默默肃立一旁,默默听着她们的闲谈。忽然,叶洲走上前去,俯低身子,满怀关切地问:“宗主,您真的打算……生下来吗?”
温婉的笑容于连长安脸上微微一闪,她伸手轻抚自己微凸的小腹,点头道:“当然。”
“可是……”
“那一天在火焰里,我看见了扎格尔……”连长安的声音很轻、很轻,却丝毫也不容置疑,“是他……是我的孩子……所以你们放心。”
叶洲还想说句什么,可何隐从身后扯住了他的胳膊,对他摆摆手。
“不必担心,叶兄弟,”何隐道,“无论是‘白莲’或者‘红莲’,都已不在这个尘世……传奇结束了,梦已醒来。”
那一日,伴随着消逝在半空中的莲花的幻影,连长安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她的“莲华血”却已消失无踪;甚至华镜寒以及劫后余生的其余红莲子弟们,所有的莲印与异能,也都与此同时荡然无存……就在那一天,远在西北的叶洲于长久沉睡中睁开双眼——红莲花,白莲花,终于变成了肉胎凡体,再也没有了超乎凡俗之力的至大奇迹,这五百年的兴衰荣辱,真真宛如一梦。
……而他,他也活了下来。只是左臂折断,周身几处灼伤,远比她的状况好许多——可就在连长安病情好转,将要苏醒之前,忽有一道消息从北方传来,岁末草原匈奴大举南下,仅仅三日便攻破了北齐咽喉要塞雁门关,一役震惊天下。
于是他便走了,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别。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就仿佛许多许多年前,他与她之间隐秘的游戏,那些写在用杏黄丝线扎紧的小小纸卷上的只言片语。
——无爱无恨,无波无澜,只有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墨迹酣畅淋漓,直欲破纸而出:男儿西北有神州!
——慕容澈,这就是你的答案,这就是你看到的道路吗?
“……我去找他,”叶洲满脸都是惭色,仿佛这是自己的错误,他向她信誓旦旦,“请您放心,我一定带他回来!”
不,可连长安却摇头,不必,真的不必。
——人的心是个巨大迷宫,我们也许永远也无法到达彼岸;正如同这世间充满疑惑,许多答案即使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够知晓——不过没关系,那都没关系,只要明白自己是谁,想要做什么,只要专注于这一点,就足够了。
连长安点燃一根残烛,将那张纸片凑在烛焰跟前,看着它焦黑卷曲,最终化为灰烬……她推开窗子,放入煦暖阳光以及梅花的香味,但见满眼如画江山,这个世界实在美得惊心动魄。
如斯美景当前,什么恩与仇、什么爱与恨、什么背叛与亏欠,全都烟消云散。不管遭遇什么,人就该活到天年,就该生而尽欢,死而无憾。
——这世界还没有美好到不坚强的人也能够生存下去。所以我们必须日日努力,努力活着,努力让自己变得一日比一日更加幸福。
——这世上没有命运,唯有道路。你的道路,我的道路……就这样走吧、努力吧、继续活下去吧……只要有着共同的方向,总有一天终究会重逢。
***
那决计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天高云淡,雁过长天。他在一处清澈见底的溪流饮马,一阵轻风吹来,但见满眼芦花飘飞似雪,让人恍然不知身在何方。
如斯良辰美景,是该当围炉煮酒、弹剑作歌的。只可惜他的歌喉、他十指间那份如水的灵动早已离他而去——借来的东西总要归还,借来的东西永远也不会真正属于自己。
他正垂头想着某时某刻的少年光阴,忽然那阵歌声随风而至,又远、又近,仿佛唱在耳边,又仿佛唱在久已渺然的青春梦里。他忽然扔了马缰,忘了归程,只顾奋力分开芦荡,奋力向歌声响处奔去……
可是,不是她……依然不是她……竟是一群乡野村童,统统□着身子,在浅水边追逐嬉戏,也不知是哪一个惫赖顽皮,忽然用稚嫩的嗓音高声唱着:“白莲花,红莲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呵,十载韶华弹指而过,曾经叱咤风云的战歌,竟成了小儿口中童谣;说什么王霸雄图,说什么血海深恨,到头来都不过渔樵闲话……慕容澈啊……你因甚举杯?因甚到天涯?因甚的□开遍,只是不还家?
他忽然失笑,索性歪身坐倒,将双肘支在膝头。也许当每个人充满疑惑时,都该来看看这些天真孩童,他们永远欲望直接,目的明确;他们最懂得快乐的意义;他们玩啊、闹啊、笑啊……每一天每一天都竭尽全力,既不因悔恨而痛苦,也不为奢望而哀愁……
真傻——他想,为什么我们一旦长大,就总被不重要的东西蒙蔽了双眼,总把本真的世界全都忘记了呢?
那些孩子唱完歌,一窝蜂冲入了芦苇荡,再冲出时人人手中都擎着木棍枯枝。
“我是杀贼的戚元帅!”当先一个叫道,不断挥舞手中树枝,胖胖的脸上两团酡红。
“我是打虎的武二爷!”另一个也不甘示弱,一边喊还一边嗷嗷怪吼,扮作张牙舞爪的大虫。
慕容澈越发笑了,他想起自己幼时,也曾和拓跋辰在太极宫幽暗的深处捉迷藏,也曾在树影婆娑的御苑里这样喊过:“我是太祖皇帝”,“我是世宗陛下”……
看来即使是再过一百年、一千年,即使桑田沧海,今日辉煌的城市化作历史无情尘埃……想做英雄,顶天立地,依然是孩子们亘古的、永不褪色的梦想。
——此身促如烟花、急如逝水,唯有梦想永恒芳菲。
最后一个孩子也从芦荡中钻了出来,他约莫七八岁,一手拿着“兵器”,另一只手却折了许多芦花团在一起,举于身前遮住脸孔。
“我是鬼将军!”他高喊,自信满满;惹得其余的小伙伴们蜂拥上前,七嘴八舌探问:“鬼将军是谁?”
——慕容澈忽然认出了他的声音,这就是方才高唱“白莲花”的小子啊。
“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那小鬼越发得意,大声讲解,“我娘说全因为有了鬼将军,这么多年才能守住雁门关,让胡人始终过不了长城。我娘说鬼将军是真正了不起的大英雄!”
“哎呀,那不是齐大将军嘛,我也听过……”有人附和,“可干嘛叫‘鬼将军’啊,真难听……”
“因为大将军总是带着面具上战场!”那小鬼一本正经摇了摇手中大团芦花,“面具上画着鬼脸,匈奴蛮子见了他就跑。”
“那齐将军一定长得很丑……”有人窃窃私语。
“才不是!”小鬼发飙了,气鼓鼓扯下遮脸的芦花,“那是因为他长得很好看!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那是一副多么熟悉的容颜…